“住在附近的会画画的人,多半都是互相认识的。”李寻欢说道,“人总是容易寂寞的,所以相似的人互相吸引是十分正常的。”
“因此你把那位女子的形貌和用笔习惯和柳三公子讲一讲,大概会有收益。”他这么说着,把陆小凤领到了一处院落门前。
这是个幽僻的小院子,有几分避世退隐的意思,门前随意地生着些植物,将门都半掩住了,院墙上却露出一抹粉色的夹竹桃。
陆小凤抬起手叩了叩门,门却被轻轻一触已经大开了,小小的一个院落,一个青衣书生敞着门坐在里面,画着什么。
陆小凤的目力很好。
那个书生在画一株水仙。
这个时节怎么还会有水仙,说那是水仙,是经过了一番验尸之后得出的结论。
这个书生在画一株干得掉个火星都能点着的水仙。
大概这是个生性怪癖的画师了,如果不是十分懂画,估计很难和他说上话。
但是陆小凤对自己并不担心,他虽然不算特别懂画,但是他很会夸人。
更何况这位书生的确画的很好,这个人周身笼罩着仿佛无波古井一样的气息,无风自凉。
但是陆小凤心里担心的一点是,这样一个书生,会去认识外面的其他什么人吗。
陆小凤转到了他的对面,他以为自己需要在这里坐到书生画完为止,没想到书生居然将笔一下子扔进了净水里,站了起来。
“这位是陆公子?”他问道,起身让了座位,“陆公子请讲想问的事情,我这边听着。”
陆小凤略略吃了一惊,他的推测出了问题,这可不是一个常见的事情。
这个书生举手投足都带着一种淡淡的矜贵,然而却正在相当殷勤地张罗茶水。
“李兄和李兄的朋友多半都是喜欢喝酒的,我本来计划去打酒,不想你们来的真快。”书生笑道,“大概我又是犯了以己度人的毛病了,从你那边走过来若是我的话得走一天一夜。”
他的话很多,和方才坐在那里画画的人仿佛是两个了。
“那幅画我去城里看了,像你们不同的人用不同的兵器一样,我们画画的时候也会有自己的喜好。”那书生说道,下了茶叶,看了看火上的一只浅碟,正蒸着一碟淡粉小花,他伸手就要把正在蒸的颜料撤下来。
“那位画师用的笔墨不是官府给的,我给当地官府也画过几年的画。”书生毫不犹豫地把自己蒸了一半的颜料拿了下来,将一柄紫铜壶放了上去。
“庙堂和江湖素来是两条路,”李寻欢说道,“江湖中人的自相残杀官府也不会管的,陆兄见到的也不算是通缉令,只是张告示罢了。”
陆小凤虽说当时惊疑之下没有细看,但是他也记得,并没有官印。
书生点了点头,“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孩子有三四岁,还很会画画。”他看着炉子上的壶,想了想,忽而皱起了眉头,说道,“陆兄确定她是个女人?”
陆小凤瞬间明白了什么,他这辈子遇到的事情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也很多,比方说一个人是男人却偏偏生的像个女人。
“柳三公子的意思,是有个男人很有可能是我遇到的人了。”陆小凤问道。
书生沉默了下来,他的手指敲着桌子,似乎面临了什么难以抉择的事情。
他的手指已然将那些红红粉粉的花碾碎,指尖上沾了一片颜色。
“可是有为难之处?”李寻欢问道。
“没有,”那书生开口,眉间云晴雨霁,“我知道二位应该不是偏听偏信之人,那我就说说我的猜测好了。”
“月余之前我收到一封朋友的信,说他有一位朋友出了事情,想往北方来避难,若是到了我这里,还请我照顾一下。”书生说道,“我们的照顾也就是提供点衣食,毕竟我们只是一群画师,那位朋友是我周游天下的时候认识的,江南人,之后一直都有来往。”
“前几日他那位朋友到了附近,我与他见了一面,想借着以往的关系为他安顿下来,然而前日里他忽而不辞而别,还留下了一封书信,和我说他找到了去处。”
“我自然乐得清闲,也没多问。”书生说道,“干我们这一行的顶多是被债主追一追,或者是去上门讨债,想和别人结什么怨仇也很难,我从不曾想过他会和江湖上的人有什么干系。”
“但是我与他见的那面,他穿了一身女装,也打扮过了,显然是怕什么怕到了骨子里,我的朋友里逃债的也不是没有,能从江南追到这里的债主我还真的没见过。”
“我只是劝他放宽心,他说自己倒是无所谓,只是小女儿这么小,就跟着他颠沛流离,实在想想都是作孽。”书生慢慢地说,似是在回忆着什么,“我这个人的确是后知后觉,根本就没有多想,只觉得他千里逃到这里来,估计是盘缠用尽了,人只要手头没了钱,自然就精神不振。”
“这句话说的好,”陆小凤笑道,“你不必担心,他也许只是短了银子,现在既然找到了营生,岂不是一件好事。”
书生笑了笑,显然是苦笑无疑,“但是我说给他找营生,他却和我说,他根本就不会画画。”
陆小凤看了看他被汁水染红的手指,忽而笑道,“看来是他骗了你了。”
书生垂下眸子叹了口气,“看来是了。”
“所以这个人还是要提放一下的好,我已经给我江南的朋友去了信。”书生说道。
“所以你是打算亲自去送吗?”陆小凤笑道,他此时已经坐在了院墙上,看着澹澹月华下准备偷偷出门的书生。
此人已经打好了包袱,准备连夜赶路离开了。
“客人还在这里,主人自己走掉总归不好吧。”陆小凤笑道,书生吃了一惊,退了一步,“你们不是已经回城里去了吗?”
“好歹也是多年的老朋友,你走的时候不叫他一声好吗?”陆小凤笑道,那书生果然开始四处张望,想找到李寻欢的身影。
“放心吧,他没来。”陆小凤一击掌,从院墙上跳将下来,“明知道有杀身之祸还是要讲出来吗,你怕是把那个麻烦朋友走后的事情自己吃掉了吧。”
“我不说,难道你们就查不出来了吗,他也不会太看得起我这个落魄书生吧,我被迫背井离乡,他大概也就满意了。”书生站直了腰,肃然说道,“这之后的事情,与你无关了。”
“为什么?”陆小凤问道。
“你这样聪明的人想必看出来了,李修平他对我有恩。”书生说道。
“我倒是真的没看出来,我以为你们是朋友。”陆小凤说道,因为李寻欢不是会因为恩情找人帮忙的人。
“他认为没有,我认为有,”书生淡淡地说,将竹杖放在了一边,抬头看了一眼朗月,“说与你也无妨。”
“当年我的性子比现在还差,提起功名利禄来更是不屑一顾,但是家父却一直希望家里出个进士光宗耀祖,我却不屑去考。”书生缓缓说道,“若不是和他一起去能听到很多有趣的话,我定然是不肯去考的,乡试会试我们都是一并过的,我当时还说,若是我没考上怎么办。”
“你猜他怎么说,说那就等一等,再陪我去考。”书生笑了,他已不年轻,然而提起这些事情来,却眉目之间透出一股神采飞扬来。“好在我虽说考的不好,勉勉强强也都过了。我问他是不是怕我一个人就不去考了,怎么比我爹还上心。”
“他也开句玩笑就过去了。”书生笑了笑,“后来家父过世,我也辞了官回家,跪在他老人家的床前的时候我才明白,若不是我考了功名回来,他大概也不会这么心满意足的过世,若是我害的他老人家不能含笑而逝,我也不能安心地画画了。”
说着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陆小凤,“你知道我为什么与你讲这些?”
陆小凤微微地低下了头。
他知道李寻欢的父亲可不是心满意足含笑过世的。老李尚书盼了一辈子的状元,然而李寻欢却没有给他考来。
一个人一辈子到底能承受多少遗憾呢。
“有些人很容易放过别人,但是却很难放过自己。”书生叹了口气,拿起了竹杖准备上路了,却听见陆小凤在身后问道,“你和我说了,就会有用吗?”
书生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今天这件事怎么说也是你的事情吧,我今天其实是帮的是你吧。”
“是。”陆小凤回答道。
“我原本以为你是个极聪明的人,可是我忘了再聪明的人面对自己的事情,总是容易变成傻瓜。”书生叹着气,迈开步子往前走了,“跟你说是因为在你这里看到了些希望吧。”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试图把他从酒馆后面的那间屋子里带出来过呢。”这句话从月下飘了过来,陆小凤摸了摸嘴唇。
为了避免麻烦,他的胡子已经被刮掉了,他还真的有点不太适应。
“我居然这么了不起吗。”陆小凤对自己说道,抬起头看着朗朗的月光,然后突然想起来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这边已经确定无忧了,那岂不是应该去帮衬一下李寻欢的那边了。
这家伙早知道这边不会有什么大事才会在分工的时候把自己弄到这边来的吧。
不管是帮忙,还是添乱,自己一定要过去,陆小凤感觉自己的肩膀有点疼。
不过他是个不太擅长拒绝人的人,所以他就勉为其难,替这些人照顾一下那个不省心的家伙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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