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宫是整个阿斯加德最高、最为宏伟的宫殿,没有人会对这一点提出异议。阿萨神族一手创造了这座神裔之城,他们理所应当享受遥望天际线的权利,日日感叹他们创造了多么璀璨辉煌的奇迹,而这奇迹将要延续不止千万年,在神族构想出来的伟大蓝图中,任何事都要与“永恒”挂钩,他们的生命必须得以永生,阿斯加德也将永远闪耀,追逐宇宙的寿命长短。
年幼的洛基坐在金宫殿前的台阶上,两旁的金甲卫兵庄严肃穆,他很早就习惯性地忽视他们的存在,或者说认为他们已经和宫殿融为了一体,不会比一株异域移植来的盆栽更引人注目。在偌大宫殿的显耀下,洛基的身形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一身深色衣装的打扮又与金光闪耀的一切似乎格格不入,他注意到奥丁时常站在高处遍览他的子民,这是一种王者的习惯,因此他也学着举目望去,良久,却没有得到任何气势磅礴的伟大感悟来填满心胸,他反而明显地触摸到了那股郁结于心的隐忧。
他叹了口气,少年人总是多愁。这本该是他近几百年来最为悠闲惬意的一段时光。多方边线战事告急,为了不置自身于腹背受敌的境地,弗丽嘉也不得不出面参与外交和谈,权作缓兵之计,而奥丁则策马往另一边战火纷飞的地带领兵作战、鼓舞士气,至于索尔……提起他来,洛基就一肚子火气,他听闻索尔主动请缨要随着父亲奔赴战场,但竟然没有说要带上他!
记得那日,索尔来与洛基作别,他兴奋极了,手舞足蹈、神采飞扬,向洛基一遍又一遍地讲述着那些他早已讲烂了的战场传奇,又说自己也将会取得什么样的傲人功绩,接着他大方地展示自己最近的体能训练成果,也就是肌肉的块头又壮实了,能举起一头牛还是一匹马……他口若悬河,却没有得到预想中的赞赏和激励,他搞不懂为什么,洛基变得愈发阴郁了,似乎对他毫不上心。这让索尔没来由地也有些窝火,但他自认宽宏大量,没有表现出来。第二日他就随军离开了阿斯加德。
金宫里安静了不少。在洛基的“认识的神族”社交圈中,整个阿斯加德只剩下了海姆达尔还尽职尽责地驻守在彩虹桥上,但是……开什么玩笑,谁要去理会海姆达尔呢?他宁愿无聊到死!
思及此处,洛基又是重重一叹。叹完之后他又觉得自己尚且年少,正是意气风发、大有可为之时,着实不该这般哀叹,可是……哪个地方需要他呢?无事可做,对于一个王子的前途来说,近乎致命。因此,这份难得的闲暇就像是一杯下了鸩毒的美酒,不,鸩毒毒发只需一瞬,洛基觉得不太贴切,他更像是被弃置于一间狭窄的房间,门窗却被一扇扇地关上,整个房间密不透风,迟早会有那么一日……
洛基站起身来,他瘦弱的肩膀微微抬起,像是对金宫那份庄严威压的一次小小对抗。
迟早有那么一日,这间房屋再也关他不住,即便指骨断裂、鲜血淋漓,他也要砸墙破门,开辟一条生路。
不为任何人,只为他自己。
……
异乡的风拂过金宫残缺的砖瓦。海拉静静听着洛基讲述他的故事,黑云厚重依旧,他们在殿前燃起了无根的魔法篝火,成为夜空下唯一的“星光”。
说话间的呼吸拉扯着洛基的肺腑和肋骨,隐隐的疼痛却使精神愈发清明。首先说明,洛基自认绝不是打不过海拉,至少在前十招之内,他倚仗鬼魅般的身法仍然能够做到身不负伤,海拉的锋刃甚至擦不到他的衣角。可惜他的招式不多,技穷的短板暴露无遗,又过了几招之后海拉就再未失手。洛基硬接下一剑,力道震得他虎口发麻,而后又紧随着十剑、百剑……
这还不是最要命的。
对于有着“银舌头”之称的诡计之神来说,重伤躺倒在地、动弹不得,等着冰霜巨人的自愈体质将骨头重新结上,血肉生长愈合,已经是心痒难耐的折磨了,却还要听海拉用极度傲慢和不屑的语气在他破碎的身体旁不断说教,穿插着各种贬低之词,不仅是对他,还有对奥丁、对阿斯加德、对所有事物滔滔不绝地抱怨!当阿斯加德语的词汇用尽之后,她就换另一种。海拉也许是年岁够长而积累的经验,但洛基听得懂每一种异国语言就完全是天赋异禀,即便在这样的极端环境下,他的大脑也能迅速开窍,串词连句,理解其中含义。他头一次感觉到了语言天赋的巨大背叛。这对洛基的心灵健康而言,简直是致命一击。
于是,就有了这一天晚上,洛基燃起无根之火,忍着伤口的隐痛坐在殿前断裂的台阶上,对海拉示意到:你别说了,听我说。
洛基尽量把故事说得漫长无比,添油加醋了自己许多的感受和可有可无的日常见闻。他从阿斯加德正史说到神话传说的荒谬,再说到金宫每个神灵的秘闻癖好,又提了一嘴九大国度和世界树,跟着话锋急转,话题就来到了复仇者联盟和纽约之战……当他讲到乌特加德人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月有余。
两千年岁月,在这一个月中飞逝殆尽,又剩下了什么?除了废墟与灰烬,除了洛基,谁也不会记得。
当洛基的讲述结束,海拉沉默了一个日落。她先前对洛基的印象几乎都来自于索尔的描述,但现在,她发现无论是站在索尔的角度,还是她这个第三人的角度,甚至是洛基的角度,对“洛基自己”的理解都或多或少有些偏差。谁都无法准确论断“洛基究竟是怎样的一位神”。他就像站在三棱镜的中央,无论如何调整视角,总又一块光线扭曲的地方,而这个扭曲在别的视角来看,却又正常无误。
他的恶行罪无可恕,可一旦立场转换,就变得情有可原了。
“呵……”海拉一声轻笑。
“我希望你是想起了一个平生最好笑的笑话,而不是觉得我的故事就是个笑话。”
“长达一个月的笑话大全?那肯定是世上最无聊的事情了。不,我在想……你可能是整个阿斯加德最蠢的人,我若是你,索尔不会有任何机会,他若展现出任何继位的念头,可能连活着对他都是一种莫大的挑战。”
洛基对此倒是松了一口气,“好吧,比起你认为我是个笑话要好一点。只有一点。”
“你就这么在意别人的看法吗?即便在这个地方?”海拉示意着这片荒芜的神迹废墟,“还是说,你在意我的看法?”
“看法决定了他人对待我的态度……你很长时间都不会放我走吧……?”
海拉惊奇地瞪着眼睛,笑道:“你来去自由——当然是在打败我之后。”
洛基抿起嘴唇,伤口很早就愈合了,但那种疼痛成为了一种幻觉。
“话说回来,你如此在意别人的看法,心思敏感细腻,却偏偏又是诡计之神……”
洛基等了很久没听到海拉的后半句,忍不住出声问道:“我是诡计之神,然后呢?”
海拉遥望着远方模糊而漆黑的地平线,脸上收敛了所有笑容,“那得多么痛苦。”
有那么一瞬间,洛基的眼睛有些酸涩,心脏狠狠地跳了一下。当跳动趋于平缓之后,冰冷的利刃由外之内,无情地将之贯穿!
“呃——!!”
洛基被这把长剑刺倒在地,剑尖从背后穿出,抵住台阶岩石。他伸手去抓剑刃,被割得满手鲜血。目光艰难地抬起,顺着剑身向上,一只苍白的手紧紧握着刀柄,海拉垂下长发,目光无情,如同沉没在赫尔海姆水下的亡者船只。
“呃……你……咳咳咳!!”
鲜血涌塞在喉头,洛基咳出的血液飞溅在了脸上,眼神中有几分震惊,但有几分却是释然。他在打算讲述这个故事之前,就已经猜到了。他战胜不了海拉。任凭海拉如何挑衅激将,他都没有诞生过要战胜她的想法。
“你永远在躲闪,永远在防御……什么时候……出、剑、呢?”
“……”
海拉扭转剑刃,痛得洛基龇牙咧嘴,一股深邃的寒意顺着剑刃流进了他的躯体,惊得他抬头去看,海拉正向他灌输某种禁锢法术。
“以赫尔海姆的寒冷风暴,冻结这颗温热的心,它太不配你的神性。从此所有的温情与你分道扬镳,所有的善良与你形同陌路,你将成为一个无情无义之神,唯有狂热的凡人鲜血一遍又一遍地浇筑,方能在千年之后融化它……此间,你不会再感受痛苦,也不会再有软肋。我已经告诉了你所有的权谋与兵法,至于你的武艺……还可以再练练,时间多的是”
海拉迅速抽出剑刃。
“啊!嘶——”洛基连忙捂住心脏上的伤口,一股与冰霜巨人完全迥异的寒冷力量在他的体内冻结,而这带来的不是疼痛,而是……寂灭。他感觉自己站在灰色的海滩上,黑色潮水一退不复返,天空带着星辰远去,山峰无声断裂,唯有寒风呼啸……一个灰蒙蒙的世界,一个“死亡”的世界。
“站起来,洛基!现在……”
海拉剑指米德加德的苍茫大地。
……
数年之后,地下城情报部门纷纷急传一个惊天消息:地表半神盘踞北方多年,不知得了什么科技,又通晓了什么魔法,一夜之间竟然异军突起,势要统治整个星球大陆。情报部受命再探再报。这一次回来的只有头颅,还有颅上用匕首钉紧的一封鲜血密信:
约顿海姆帝国于北境成立,劳菲二世继位称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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