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又是火焰,若非有神的意志,在这片早已被天灾深深伤害过的大地上怎么还有火焰能燃烧得如此凶猛而绝情,冲天的耀眼火光将低垂的天空映得通红如碳,宛如地狱打开了古老的大门,使人惊惧骇然、浑身战栗。在那跳着癫狂之舞的危险光芒下,一辆漆黑如夜的改装车沉默地陷落一旁,车上是一位老人,还有他心里那颗缓慢搏动的绝望的心脏,他和这辆车都是一场策划了近四十年逃跑计划中的最终主角,从约顿海姆王城隐秘无声地逃离,直到得见这火光,方才如梦初醒:那个人早已对一切了如指掌。
“你逃不掉的,阿莫斯,他不会放过任何人。”阿莫斯很轻易地就想起了来自老朋友的忠告,来自幽深无望的地牢深处,安德烈满是血腥气息的嘶哑喉咙,他所能言之事除了诅咒,就是无人倾听和在意的遗言。“我不知道你……还活着……”他记得当时自己是这样问的,但他等了很久,才等来安德烈耗费残破的生命之力说出的回答,“他遵守了承诺,呵呵呵……咳咳……”阴森的笑意逐渐沦为惨烈的咳嗽,似乎五脏六腑都在叫嚣着出逃。阿莫斯对此无能为力,胆战心惊地逃离了地牢。时至今日这般境地,他再次彻底领悟了当时的那种惊骇,而且品味得更加深刻了,那便是:阿斯加德被苏尔特尔之剑贯穿,约顿海姆帝国则是被国王劳菲二世的谎言之剑贯穿,而更加令人哀叹的是,这个无可救药的王国必须依附层层累积的谎言才能生存。
当最后一座建筑轰然倒塌,被熊熊火焰吞没时,阿莫斯下了决心,他驱动车辆,将之从陷落之地拔起,扭转方向,朝着火焰最猛烈之处前进!他预感到还有三秒的时长他就将葬身火海,九十八年的生活碎片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无数个不再鲜活的灰色姓名也将之一一默念,还剩最后一句再见留在嘴边——
“老东西,给我住手!”有人突兀地中断了这曲朝向死亡的生命乐章,一个年轻人从后座突然暴起,伸出手臂抓上方向盘,强行朝一边扭转着,“停车!给我停下——”
这次突袭激发了阿莫斯的求生本能,他感到惊惧交加,方才的壮烈言辞全被一笔勾销,他一脚刹车堪堪停在了火墙前,那灼热的温度已经舔舐上了皮肤,使毛发蜷曲起来。
两人都被吓得不轻,在死寂的车里此起彼伏地喘息起来,年轻人擦着脸颊滴落的汗水,仍带着怒意地吼道:“我以为你这老头儿是要去哪里快活呢,结果是想送死?喂,你到底要干嘛?如果真的想死,嘿嘿,还要大费周章跑到城外来?”
阿莫斯惊魂未定,无言以对,今晚的突发情况实在太多了,就好像上天开的一个玩笑似的,死与不死都由不得人,一想到这种自由仍然不属于他自己,就感到无比烦闷,他按下按钮,后座车门自动打开,他简洁地说道:“下车。”
“什么意思?”
“我这辆车不接受其他乘客。”
“我下车后你还会自杀吗?如果你还要做刚才那种事,为何你不自己走进火里,把车留给还在好端端喘气儿的人呢?”
人在面对生死抉择的时候,勇气通常是一次性的,耗完即止,最忌讳半途而废,而考虑到自身年事已高和心理素质,阿莫斯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再无勇气决然冲进火海里了,他疲惫至极,连愤怒和烦闷的情绪都没力气再酝酿了。
“你什么时候偷藏到车上的?”
“噢,三个小时前。”
“三个小时?你用三个小时就找到了我策划了四十年的漏洞?”
年轻人倒是一脸轻松,因为看样子这个老头儿不会再自寻死路了,而他也成功被带出了王城,未来对他来说当然是一片光明。“那当然了,我才十七岁,总不能在四十年前就盯准了你的漏洞然后按时出生吧!哎,其实也没那么困难,都是巧合!命运的安排!你要想知道我是如何——”
“啊,闭嘴吧!”
车内霎时间又恢复了寂静,只有车窗外火焰燃烧的声音,那耀眼的光芒刺得眼睛生疼。
“老头儿,既然我们俩都无意找死……你要不把车稍微退退,然后你再慢慢盘问我,怎么样?”
阿莫斯闷闷地从鼻孔呼出一团气,操纵车辆的动作故意显得夸张,要点就是动静要大,以显示自己的不满情绪和不耐烦,让这个年轻人心生愧疚,好好反思自己都干了什么好事,竟然阻拦一个七十八岁老人英勇赴死,将传奇故事结尾处的句号硬生生给抹了去,沦为虎头蛇尾的次品!
年轻人眼见他们已经远离火灾现场,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情绪就更加欢快了起来,“好了,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不知道。”
“这就是你四十年的计划,从王城里逃出来,然后……不知道?”
阿莫斯盯着远去的火焰,沉声说道:“那儿。我的计划里,有人会在那儿接应我。”
年轻人逐渐明白了什么,“看来他们起了纷争,把自己烧死了?”
“不……我想,我的计划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天衣无缝……也许从一开始就已经暴露了。”
“还真有人盯着你的计划盯了四十年?谁这么无聊?而且……就放任你费尽心思谋划,直到这最后一步……噢,那还真是狠毒!在你满怀希望四十年之后,给你最后的致命一击,太狠毒啦!嘿,不过,往好处想想,总算是让我等到了!”
“呵呵,是啊,四十年的谋划,揣了四十年的心思,毒芽萌发了四十年……多么有趣的观察,多么有趣的游戏,他怎么会中途阻拦?只有等到摧毁这最后一步,才能将这份乐趣最大化!好一个恶作剧之神!”
“恶作剧之神?你在说什么?这人到底是谁?”
“你不会想知道的。”
“得了吧,在这个荒郊野岭你还怕什么?你刚才都要死了,唔,差不多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现在难道不是什么都不怕么?”
“洛基。”
但这个名字并没有引起预想中的惊讶,年轻人在脑海中搜寻着,疑惑地反问道:“呃……我应该认识这个人吗?”
“我们以前还叫他洛基,现在都只能尊敬地称呼他陛下。”
“国王陛下?!”年轻人的脑筋动得极快,他猛然想到了什么,急切地拍着阿莫斯的肩膀,“你、你要不快开车走吧!去哪里都好,就是别在这里待着!”说着,年轻人朝车外警惕地打量起来,生怕重重黑影之后藏着杀手和枪炮,“走啊,你要是不打算死了,就赶紧走吧!”
年迈的阿莫斯后知后觉,领会了年轻人暗含的意思之后不由得冷汗涔涔,他惊讶自己竟然还敢在这里停留,算计了一辈子的人心,果然还是老不中用,于是他慌张地驶离了那个地方,至于目的地……当然是王城以外的任何地方。
“接应你的人都是谁?”
“……”阿莫斯索性将这个已经失败的计划吐露出来,“地下城的人。”
比起国王陛下的监视,这个回答反而更令他感到震惊,因为这几乎等于叛国,“你——为什么?”
“为什么?我想……”过了许久,阿莫斯缓缓答道,“是因为我认为一切都是错的吧,这的确很好笑,活到九十八岁,竟然还会幼稚地在意对错。”
“一切都是错的?你指的又是什么?”
“比如说,以太病。”
欢快的年轻人头一次皱起眉头,所谓以太病,是从小就被教育要远离的绝症,是人类医学上的死敌,他不理解这样一种病,怎么又是错的了?阿莫斯对这个反应冷冷一笑,“得了以太病,就要被带去检查和治疗,彻底隔离,这么多年,都难有治愈的病例,常常使好端端的家庭妻离子散,无数悲剧看似是不小心感染,或者说,是天意如此,要让新人类遭受磨难……”阿莫斯从后视镜中瞥了一眼年轻人求知若渴的眼神,“实际上,根本没有以太病,也没有绝症,我们很好,我们什么病都没有,你听懂了吗?”
“……”年轻人沉默地瞪着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某个地方,出起神来,“那……你、你的意思是……”他的声音轻微得几乎要淹没在汽车的轰鸣声中了,“不,你确定吗?你——你会不会搞错了?你老糊涂了,你是帝国的敌人,你勾结地下城,意图不轨,所以才偏信了这些无中生有的流言!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万一你是错的呢?事到如今,还想用这种思想来毒害我!”
阿莫斯实在没有力气与他争辩,仅仅是驾驭车辆已经耗费了不少心神,他已经疲惫至极了。
“孩子,你来帮我开车吧……如果你需要这辆车的话,现在你可以开向任何地方,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你……自由了。”
于是,阿莫斯移到副驾驶上,年轻人替代了他,他注意到他在坐进驾驶舱前慌乱地抹了一把眼泪,眼眶红红的,但他没有指出这一点,只是说道:“你争吵了这么久想要这辆车,希望你真的会开……”
“哈!”轻微的幽默感也是一种被动的情绪,年轻人突然破涕为笑,“我、我当然会。”
开过一段时间后,年轻人瞥了瞥阿莫斯,尤其注意他的眼皮有没有在眨动,胸膛还有没有起伏,总的来说就是希望他还活着,“如果,我是说如果,以太病是假的……那么,这又是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弥天大谎呢?”
阿莫斯沉默着,放任思绪在记忆中流窜,他想到了诸多疑点重重的画面,譬如安德烈提取以太幽灵的手术室,他看见了若隐若现的蓝色幽灵,还有他曾经有幸跟随国王劳菲二世去到过的那个放置着巨大水晶的房间,他还在飞机上见识过整片阿斯加德高原……这所有的画面一闪而过,使他下意识感觉它们之间必定存在着某种联系,互为因果。可他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去探明那一切了,他暗自坚信如今这个世界之所以是如此面貌,都要归功于王宫帷幕之后那位至高无上之神明,正是他的某种意志,造就了这一切。
阿莫斯现在回忆起的形象不是那个已经称帝的劳菲二世,而是他们还被称为乌特加德人那个时候的洛基。阿莫斯在与洛基相处的时候,几乎能够用手去摸到他身上的孤独,连被他隐匿至深的哀伤在阿莫斯看来都快要满溢出来了……如今的他高座王位,不知这无上的权力就是他想要的吗?他是否感到满足,是否感到快乐呢?那沉重的王座帷幕之后,真的有一丝一毫的乐趣可言吗?
“我不知道。”
车开出去许久,窗外的风景由黑夜变幻成了朝霞,再到日落西山,他们奔行在无主的大地上,似乎连死亡都已经销声匿迹了。
“你冷吗?”
年轻人察觉到阿莫斯裹了裹衣领,几乎要缩成一团,他没有得到回答,知晓这个老人已经时日无多。他们究竟要去哪里呢?还能去哪里呢?可是,除了往前开,还能怎么样呢?年轻人继续朝前开着,车辆行驶在大地上,石子儿和凹凸的路面使车辆时常剧烈颠簸,连一场好觉都不让人享受。在某一个梦幻的时刻,阿莫斯微微睁开眼睛,他已经不知晓这是何时何地,只见一片白色的光芒刺目而来——
“你快看——”
年轻人明明就坐在他身边,但他的声音似乎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的,让人听不太真切,阿莫斯勉强适应了这种强光,撑起身子,朝前看去,当白色光芒朝四周褪去之后,包裹其中的景象逐渐明晰了起来,那是一长条宽阔的黑色带子,向着远方,连接到了天际……再眯起眼,他终于看清楚了……
“啊……”
“是啊,你也看见了吧?不是幻觉,对吧!简直不可思议!可是——这、这是什么呀?这究竟是什么?一定有一个词语来形容它吧!”
“那是……”阿莫斯的声音沙哑,已是风中残烛,“森林啊。”
从森林吹拂过来的风,带走了阿莫斯的灵魂,同时也将那诡诈的幻术魔法抵消,年轻人的外表如皮囊一样褪去,显露出另一人的面貌。
“是啊,阿莫斯,是森林。”
洛基伸出手,合上了阿莫斯噙着泪水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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