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鲁利从来没觉得这具肉身是个累赘,但经过这一遭后他实在疲惫。肌肉酸痛发胀,骨骼叫嚣着分家,各种脏器都在向下坠落,□□拖累着他的精神和意识,他的灵魂被困在这具似要燃烧殆尽的身体里,永无宁日。但这种日渐堆积起来的疲惫并不起源于帮助阿斯加德难民解围,而是在更早更早的时候,那个时候还没有出现时间的概念。他徘徊游走在危险的红线边缘,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撑不住,从天上狠狠地摔下来,不是再次坠入地狱,而是永恒的死亡的怀抱,就像无脚鸟的最后一次落地。
有些时候人类也无法彻底理解自己行为的缘由,拥有肉身的克鲁利也不例外(或许比人类还更加盲目),他之所以还在顽强坚持,之所以还在拼命地飞翔,他猜想他是在等待。等待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可言喻的“变化”,这种变化不能是惯常普通的,它必须是狂热的、猛烈的、破坏性的、颠覆性的、歇斯底里的、坚定无畏的、无常的、想象力的、大胆的,它的威力必须远远甚过海面掀起的风暴,甚过火山喷发冲天的岩浆,它必须展现惊人的想象力,以超越天堂的既定常理和地狱的绝对枷锁。因此,它必须是外部的。
克鲁利在等待着变化的发生,他坚信这种变化可以使他自己得到解脱,无论这种“解脱”将会是何种意义,他都欣然接受。他曾经是这么想的,也积极寻找过,但时至今日,他投身于地狱的“伟大事业”,往昔的种种念想已经泛黄发旧,甚至从他的内心中彻底消散,连“忘记”都已经忘记了。
克鲁利极度疲惫的身体从空中坠落,还未落地时就已经昏迷了过去,在意识陷入彻底黑暗之前,他想:“好吧……就是这样了……记得合上眼睛,记得摔个漂亮的姿势……记得……”
可惜他没有察觉到他的身体其实并未砸在地板上,也没来得及感受到那只插入他发丝的手。他陷入了无意识的虚无之中,然后从中醒来。他发觉自己好好地躺在床上,缓慢摇摆的天花板让他感觉像睡在摇篮里,侧过头,窗外被群星填满,一颗早已死亡的星星的光芒穿越时间与空间终于投射到了他的眼中。
他突然听到一阵喧闹,原来是门被打开了,洛基走了进来,关上门,门外的喧闹就被隔绝了。
“你醒了?你……睡了七十六个小时,也难怪,要我一下子把灭霸的军队杀个精光,肯定比你还累……你还记得吗?你看上去还有些迷糊。”
克鲁利坐起来,他恢复得很快,就像从来没有累过一样,就像一场幻觉,“我记得。”他点了点头,“你没有应答那根羽毛。”
洛基表现出很抱歉的神情,他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服口袋,然后无奈地摊开手,“我找不到了。很多东西都遗失了,摧毁了。”
克鲁利猛然深吸了一口气,显然想要说些什么,但他张了张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洛基见状贴心地施了一个法术在房间门把手上,于是这间房间被彻底地锁死了,无法被检测、无法被偷听,他像是不愿破坏什么似的,轻轻地来到克鲁利床边,浅浅地坐在床沿上。
“我知道我欠你很多……尤其是这一次,如果你没有出现的话……将所有人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都是因为我,是我造成的,如果你没有及时出现的话,我无法想象会发生什么,也无法承担任何后果,即便我……我自己去死,也无法承担。”洛基有些说不下去了,他回想起灭霸阴影中的脸庞就感到后怕,他咽了咽口水,逼着自己开口继续说下去,他笑道,“所以……在这艘脚不沾地、也没有天空遮盖的飞船上,你不必再有任何顾虑,可以对我说任何事,以及任何你想要实现的愿望。”
船舱的温度并不寒冷,洛基的体质也很难感受到寒冷,但克鲁利的蛇瞳敏锐地观察到洛基的身体正在极其轻微的发着抖,在他和洛基这么多次来往中,这是他第一次捕捉到洛基外显出来的脆弱,甚至那次他被一刀捅穿濒死都没有如今这么无助。然而仅仅是几秒钟的沉默,洛基发抖的情况消失了,克鲁利回过神来,肯定是洛基察觉到了他正在观察着他。
“我来的时候没有找到阿斯加德,那个位置上只有一团破碎的星云。”
洛基的笑容僵住了,他没想到克鲁利三缄其口想要说的是这个,他下意识迅速地瞟了一眼房间门外。这个举动让克鲁利想到了刚才听到的喧闹声。
“阿斯加德……没有了。”洛基移开了目光。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这个嘛……他们刚刚打扫完战场,甚至还庆祝了一下死里逃生,”洛基轻蔑地笑了一下,“可惜你这位救世主还昏迷着,不过我相信他们会好好感谢你的……现在估计在热火朝天地讨论去哪颗星球重新定居吧。”
“我是说‘你’的打算。”
“噢……我?我没什么好打算的,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其实我并没有太多选择。”
“这是什么意思?”
毫无选择?克鲁利倒是经常这样形容自己的处境,但他觉得放在洛基身上就有些不太对劲了。他算是第一次真正来到阿斯加德人的社会群体中,并不了解他们体制是如何运作的、神族和人民的关系如何,而洛基多次暗中协助过克鲁利,所以留下了他大权在握的印象,导致克鲁利对他真正的处境毫不知情。
洛基站起身,迎着群星,来到窗前,他沉下双肩,双手垂在两侧,时不时虚握着什么,最终攥成了一个拳头。
“索尔回来了。”他说,“他们就不再需要我了,不需要我的领导,也不需要我的提议。”
克鲁利翻身下床,站在洛基身边,追着他躲闪的眼神,疑惑地说道:“你难道没告诉他们,我是因为你才来的吗?你看上去快被那个,呃……紫色皮肤的怪人杀掉了,他们全都沾了你的光!”
洛基的心脏跳了一下,“他们会感激你的仗义相助,会庆幸自己运气好,会崇拜索尔的无边神力,会向众神之父和先祖们祈祷,而无论如何,他们都绝不会感谢我。”
“你们的人多少有点混蛋了!”
他们再一次互相对视,神秘地交换着不可言说的眼神,沐浴在漫天群星的光芒之下,在各自的族群中,他们都是永远不被理解的,注定离群的那一个。
“啊,彼此彼此,我敢说上帝和天使也有着同样的虚伪。”
“哇哦……我可不怎么常说这种话,当然,除非忍不住……”
“别担心,我替你说。”洛基神气地抱起双臂,又变回了克鲁利熟悉的那种状态,“我替你说你不愿说的,做无法做到的,比如说杀掉路西法和撒旦,又比如说,将天堂燃烧殆尽——”
“什么?”
“怎么了?你不想这么做?”
“我——我不……我从没有……呃……可是……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不可能的吧……”
“你没发现吗,克鲁利?”洛基笑道,他脸上的愁容已经完全消失了踪迹,“我无法战胜灭霸,我承认,我的诡计被他完全地识破了,法术全都失了效,但你的奇迹可以,而这种奇迹无法对抗天堂、地狱和上帝,但我可以,我有我的‘秘密武器’。嘿,这真是……太有趣了!你不觉得吗?”
克鲁利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嘴唇,他的蛇瞳里闪着精光,没有抹发胶的头发散落在额前,他看上去不再是打扮精致、令恶魔们闻风丧胆、逐渐让路西法都开始头痛的地狱大公,他从这个既定身份中解脱了出来,张扬着他的黑色翅羽,扔掉遮挡视线的墨镜,离群漫游在宇宙中,与那位狡黠的诡计之神谈天说地,畅想着最最最不可能的事情。
“我……我不确定这是正确的。”
“当天堂和地狱都不复存在,就不再有人能够随意界定善与恶的标准,又怎么会有正确和错误呢?”
克鲁利在洛基眼中看到了狂热的、不断变化的火焰,而克鲁利躁动的心脏正在渴望着它,渴望着被火焰吞没、灼烧,那将是完全异于让天使们尽皆堕落的地狱之火,而是能够激发生命热情与灵魂狂暴的火焰,在阿斯加德的语言中,它被称为永恒之火,是一切黑暗秘密的门钥匙,是混沌世界的一抹幽魂,是世界的开端,也是万物的终极。
飞船在太空中缓慢旋转,群星的光线被遮挡住了,一片清淡的阴影同时洒在他们的脸上,而这,反而让隐没在内心的情感愈发显露无余。
他们有意无意地靠得更近了,肩膀蹭过肩膀,袖口蹭过袖口。
“如果没有正确和错误……我们该怎么保证自己走在自己的道路上?”
“你知道吗,其实不是‘他们不需要我’,而是我已经不再需要他们,不再相信阿斯加德会庇佑我。信仰——”洛基说,“信仰或许是一个完美的心灵诡计,要谨慎选择信仰的对象,你只需要相信……”
洛基突然完全转过身,正面站在克鲁利身前。
“相信……什么……”
“我。还有这个。”
洛基吻上了克鲁利,而克鲁利出于各种原因都没有将他推开,他身体僵硬得像块燃烧的木头。洛基可不管这么多,对方扩张的蛇瞳让他心情激荡,他也有一套自己的歪理,没有拒绝,就是接受,这种事从来没有中立可言。胡扯什么上帝的正确和错误,这种事才应该非是即否。他轻轻抚上克鲁利的肩膀,略一施力就将他推后了一步,洛基继续变本加厉,将他推回了床上,继续吻他,直到克鲁利用身体行动表示了同意——他回吻了他。
“我得确认一件事,”洛基深呼吸了一口气,“这是我们体质的缺陷。”
“什么?”克鲁利强作镇定,实际上他脑子里已经一片浆糊了。
洛基提醒道,“我是说,我们没有固定性别这件事……但我不希望这件事讨论太久。”他曾经和一位异国公主(或者王子)因为性别问题而僵持了两天两夜,他们各自都有一些不理解但尊重的怪癖,最终双方都无法达成一致的喜好,于是不欢而散,白白浪费了大好的春夜。
“我都可以。”克鲁利立刻说道。
“啊,真好,‘天使’……嗯,真不错,赞美上帝!”
克鲁利几乎被吓得要弹了起来,幸好洛基及时把他按了下去,克鲁利龇着牙,恳求地说道:“看在上——看在撒——呃!洛基,你别乱叫这些名字!千万别叫!”
洛基笑起来,“你之前做过这种事吗?”
“没有。”
“真可怜。”
“我引诱人类做过。”
“怎么引诱的?”
“用一个苹果。”
洛基叹了口气,“你完全没搞懂。那就我来吧。你想保持男性的身体吗?还是变成女性?或者……嗯,蛇也可以。我喜欢动物。我也可以变成动物。”他们有各种排列组合,“不用纠结,你如果不知道是什么感受的话,可以都体验一遍。”
洛基觉得自己贴心极了。但事实或许真的如此,他的确是一个贴心的床伴。克鲁利欣然接受了这种好意,他不再去想关于正确和错误的问题,就像他挥挥手就停止了整个军队的生命那样,不计得失,只有目标,只有信仰。他相信自己的思维和身体做出最适宜的判断,因此奉献出最适宜的行为,他感觉到洛基与他合为一体,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命运上的相似性和灵魂齿轮上的契合度。
这所有的一切感受都太难得了,像一个奇迹,而这个奇迹是孤立的,不来源于天堂或地狱,而诞生于宇宙的旷野,诞生于最原始的情感之中。
克鲁利趁着自己理智燃尽之前,从洛基的吻里面挣扎了出来,喘息道:“外面的——”
“按照我的推测,他们现在已经被我全部药倒了,还有……十二个小时,他们都不会醒来……拜托,克鲁利,专心点,否则我就逼你射在《圣经》上。”
“你——你会下地狱的……”
“噢,帮给我留个好位子,公爵。”
于是,在接下来的十二个小时中,他们各自变换着性别,去探索对方的身体,偶尔也会有一条或两条蛇尾巴在空中挥舞和颤抖,或者扇动着一对黑色的翅羽。
他们感受着对方的身体,交付灵魂和信仰,不再受任何神灵的注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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