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朵斯将大门拉开。铁门刺耳的声响让洛基有些不安,一股焦躁的火焰在他内心燃起后又迅速消失,他无法判断这股焦躁的缘由是什么。当大门被完全打开,里外的黑暗瞬间连成了一片,仓库里渺小的黑暗气泡被更深远的黑暗吞并了,某种联结似乎也因此而默契地建立,从峡谷和森林传来的风猛烈灌入,无声的语言也随之秘密地渗透,除了愚笨的和不可知的,任何拥有智识和理智的人都无法得见真相,于是仓库内外的众人只能感受到地面又传来一阵密密麻麻的微弱颤动,那是食尸鬼在底下通道里来回奔跑的动静。
众人还在惊愕之余,安朵斯已经走了进去,她准确地摸到墙上的开关并按下,黄色的灯光立刻充满了这间空旷的仓库,黑暗的驱散暂缓了恐惧的蔓延。
仓库墙面四周和天花板顶部赫然加固着金属铁板与栅栏,门两侧的墙上挂着数把枪械武器,一张布幔随意地遮盖在上面,地面正中凸起一块圆形的黑色井盖,像一座被噤声封印的坟墓。洛基刚一踏入,一股复杂又恶心的气味不由分说地钻入了他的鼻腔,被水锈蚀的金属的味道,淡淡的血腥味和分泌物的臭味,如此混合在一起实在令人作呕,洛基从未觉得外面的空气是如此清新,连大地之上的黑暗也变得面容和善了许多。
身为医生的海德拉似乎无所察觉,他帮着安朵斯将沉重的井盖抬起,向下的通道张开了巨口,陈年的血腥味和生物散发的恶臭体味又重了几分,井里竖着一把梯子,直直插入底下。
洛基很快适应了这种味道,不怎么能嗅得到了,他拍了拍金属墙壁,传来坚实的响声,门口地面上有不少陈年的划痕,像是货物进出仓库时留下的拖动的痕迹,他猜想这里曾经的确有仓库之用,但食尸鬼之母占据了这里,因此不得不将货物都清了出去,改建成了这样一座金属牢房。
海德拉取下两把枪,递给了洛基一把,他立刻检查起枪的使用情况和保养程度。
洛基虽然才接触他不过一天,但也认为他有些过于亢奋和积极了。是因为要猎杀食尸鬼吗?这好像是个合理的理由。洛基想到自己第一次打猎的时候也很兴奋,对陌生又刺激的事物充满了热切美好的幻想,但后来他才发现自己其实不怎么喜欢待在野外,虽然他的箭术天赋一流,但他不喜欢追着一头与他毫无恩怨的没有心智的野兽像苦修一样几天几夜不合眼,只是为了完成单纯的杀戮行为。他喜欢热闹、语言和人群,如有必要,他也喜欢热闹的战争、争执不下的语言和互相仇恨的人群。
所以猎杀食尸鬼这种事的确无法带给他任何激情,不过他很有必要借着这个机会接近安朵斯。
洛基端着海德拉递过来的枪,他没有摸过人类制造的枪械,但想来宇宙文明中枪械的使用方法应该都大差不差,不过若真要比起杀戮的效率,法术明显更胜一筹,只是他还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何况那并不是容易获取信赖的身份。
“洛基,考虑到你的病情,身为你的医生我有责任向你提出强烈建议,你不用勉强,回到庄园里保护人们同样可以做出贡献。”
“我没事的,我走你们后面,”洛基微笑道,也许是他拿枪的生疏姿势让海德拉不太放心,“没有紧急情况我不朝前开枪,以免误伤你们。”
海德拉看向安朵斯,她正站在井口,带着严肃的神情点了点头,简要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他可以一起。”这个口气和她当时说洛基不用付房费的口气如出一辙。不是出于某种合理的理由,而是为了某种目的而无视了这句话被置于当前谈话情景的违和感。不过海德拉没有多心注意到这一点,他激动地攥着背枪的带子,迫不及待朝井口走去。
洛基扶着井盖,等着海德拉顺着竖梯像没入黑暗,然后他也跟着跃入井中,下降了一段距离后,洛基低头看到底下出现了微光,他加快了速度,很快就来到了底部。他们位于一条方形通道的一端,墙壁同样经过了加固处理,钉上了铁板和铁条,无论多么小心地踩在上面,总会踏出轻微的“哒哒”声和金属“咿呀”的声音。而且这里的血腥味越发浓烈了,夹杂着濡湿腐臭的体味,可以想象随着深入这股味道将会更加难以忍受。幸好通道修建得很是阔气,以洛基的身高也无需弯腰前行,两侧每隔一段距离就会出现照明的灯带,十分贴心,只是那光也同样照亮了地面的斑驳血迹。
等洛基和海德拉到齐后,安朵斯立刻就要带头前进,洛基叫住了她:“等等,里面究竟什么情况?这条路有没有岔路口?它们的母亲在哪里?杀了她之后其余的食尸鬼怎么办?”洛基话到一半就明显感觉到二人的脸上闪现过若有若无的不满,好像他提出的一连串麻烦的问题浇灭了他们高昂的士气。洛基有些明白他心里那股焦躁来自于哪里了,因为这分明就是一次鲁莽至极、毫无计划的愚蠢行动,而且无人意识到也无人指出这一点。
安朵斯还算心平气和:“她在最里面,这里本来只有一条地道,但我也不知道这些食尸鬼们把里面破坏成什么样了,毕竟这是它们的巢穴。至于之后……我想它们会各自散去。”
“去……哪儿?”
“不知道。任何地方。”
“为什么它们不在你们的猎杀名单上?而是放任它们乱跑?”
“因为它们并不是从那边来的。”安朵斯用枪指了指某个方位,洛基根据的记忆,判断出那边应该是丛林和谷地。不过这更是一句更加糊里糊涂,没头没尾的话。
海德拉打住了洛基继续追问的话头,“可以走了吗,二位?哈,我是说,这里实在太臭了。”
“我以为你闻不到呢。”
海德拉摊开双手,没有接话,示意安朵斯可以继续前进了。于是,这个临时组建的三人小队毫无准备、毫无训练、毫无后备计划的出发了。唯一明确目标和地形的安朵斯不愿多言,神情奇怪的海德拉只想试试手中的枪,至于洛基……除了想接近安朵斯,他只是觉得有趣罢了。
他的善意希望安朵斯完成想要做的事,希望海德拉杀个痛快,那时他脸上的神情一定很精彩,洛基甚至会故意露出破绽,给海德拉创造一个拯救他的机会,送给他一个英雄的名号;但他的恶意希望这两个满怀盲目信心的人类死得越惨越好。
洛基在队伍末尾走着,灯光投射下一片又一片惨白的灯光,从海德拉的头发、衣领和后背流淌,然后流过洛基的眼瞳,再流向身后。重复闪现的灯光让这段路变得枯燥,洛基以为他们走出了好远,但其实回头还能望见下来时的梯子。海德拉看向墙角,加固了的铁板被撕开了一个齐膝盖高的洞,尖锐的边缘上血迹斑斑。
他们没有停下脚步。
食尸鬼挖出来的洞口越来越多,铁板破损越来越严重,最大的洞穴直径超过了一米,就悬在他们头顶上侧,随时会掉下来任何东西或者未知生物,但一路上都没听见任何动静,若不是这些洞口和满墙的抓痕,没人会觉得这里住在一群会打洞的地底野兽。就在两人逐渐适应环境的时候,走在最前方的安朵斯突然停住了脚步,发出了轻微的惊愕声。
洛基差点撞上海德拉,他侧身探出头,“怎么——噢……”
安朵斯面前不再有“通道”了,就像一辆被断开的列车那样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事一个接近于半球形的宽阔洞穴,而就在这个被食尸鬼们徒手挖出来的洞穴中赫然孤立着一个方方正正的房间……或者也可以说,修建者本来是在地下挖掘了一个长方体的空间,在空间四周建立堆砌砖墙,但食尸鬼们将房间之外的泥土全部挖掉了,将房间整个儿刨了出来。
在房间四周的地面上,堆砌着错落有致的森森白骨和腐肉,它们大致都竖着指向房间,层层叠叠,排山倒海,如同朝拜一般。这里充满了邪性,弥漫着不祥的阴气,顶上偶尔会掉落一些泥土和水滴下来,滴滴答答地敲在谁的腿骨上。洛基想起了听不到流水声的那条河流。安朵斯的神情显然也是第一次看见眼前的情景,没人能够理解这里发生了什么,为何要发生。但他们的目标不是为了理解这一切而来的。回过神来的安朵斯取下一段灯带,继续拉扯电线扯下更多的灯,海德拉和洛基帮忙拆掉了本就松动的螺丝,她带着一串灯带继续前进。他们开始攀爬这座略有斜度的白骨之海,鲜少有落脚的地方,只能堪堪踩在较粗壮的骨头上以作支撑,但噼里啪啦地粉碎性骨折还是不断地响起,身为医生的海德拉像猫一样吓了一跳又一跳。
当电线到达极限位置再也拉不动的时候,他们已经站在了房间门外,来到了食尸鬼朝拜的地方,这个像祭坛或者坟墓一样的存在。
海德拉抬起枪口晃了晃:“就在这里面吗?”安朵斯抬手示意他先不要动,她摸出钥匙解开了门上的铁锁,沉重的锁应声而落,就在打开门的那一瞬间,一股浓烈的腐臭扑面而来,海德拉被熏得后退了两步,弯下腰有些反胃干呕的症状,洛基得意地看着他。
安朵斯扫了一眼洛基,继续将门彻底打开,又推开第二层的栅栏门,这才走了进去,她反手摸上墙面,屋内的电灯被打开,光芒刺眼得让眼球都有些发痛,洛基捂住眼,揉了好一会,他不禁胡乱想起阿德蒙蒂斯庄园如此轻松接受食尸鬼的存在,它们的母亲怎么就不能是一个发光的巨大灯泡呢……
“呃啊……”海德拉闭着眼甩了甩头,又猛力眨了眨眼,他想要走进屋里,但是撞上了门框,洛基不得不把他拉了进来,他显然没有洛基这么强的恢复力,眼前的景象都糊成了一片,“这里……我是在做梦吗?这是幻觉?我怎么感觉……这里是……”海德拉实在可怜,他雄心壮志想要猎杀几只食尸鬼,但迎头被这气味熏得呕吐,又被强光狠狠打压了势头,让他有些懊恼。
“你先坐一会,医生,”洛基引导着他在某个位置坐下,“但别往右边去,那里有个坑,肯定是食尸鬼用来出入病房的洞。”
“真是病房?!”海德拉摸到了一张椅子,他坐好之后急忙大力搓揉起眼睛来,不一会儿勉强能看清了。
这里的确是一间病房,至少它的装潢和设施都是病房的配置。它本应该是绿白配色的墙面,整洁的瓷砖地面,贴墙放置着的床头柜和衣柜,当然还有一张单人病床。病床尾部挂着厚厚一叠病历记录,床头挂着三四个吊瓶,输液管随意地落在床上,并没有任何液体流入。床上或许应该躺着一个被病魔折磨得精疲力尽的病人,发出微弱的喘息,低沉地呼唤死神。
在常规的人类病房中或许应该就是如此的。
但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堕落了,都被污染了、侵蚀了,生命的惯常形式被严重扭曲,某些既定法则遭到了恶意篡改和摧毁,就像血色的浪潮推倒了泥沙塔,腐蚀了常理的锁链并带走了它的一部分,然后留下了污秽不堪的未知之物,任其在土地上扎根生长,直到常理不复存在。
床榻之上的确躺着一个“病人”,她……看上去像是一名孕妇,上半身被绑带牢牢地固定在床上,她双眼被眼罩遮盖了起来,稍微露出了一点眼眶周围像是被灼伤过的皮肤,她干裂的嘴巴微涨,呼吸缓慢,用足力气才能勉强吸进一大口气,双臂随着绑带被固定在身体两侧。
而下半身……很难说清这部分还属于她的身体,本应该孕育人类生命的腹部夸张地向四周涨大,宽度甚至超出了床榻的边缘,多余的部分坠在两侧。腹部的皮肤被最大限度的撑开,整个变成了血紫色,可以看清里面细小的血管,在肿胀腹部的中间有一个随着微弱呼吸而不断收缩放大的孔洞,深色的□□和脏器组织就是从这个洞里流出来,堆积在病床四周。床榻之上的混乱、肮脏和随意丢弃的血肉已经无法分清她的腿脚在哪个位置,即便它们还存在,可能她也无法感知到下半身……她还能有感知吗……?
这个景象吸引了医生海德拉,他放下枪,眯起眼睛凑上前去,没有在意自己踩到了床下污秽的混合物,也没有在意如此浓烈刺鼻的腐烂濡湿的生物体味,当他回归医生的职责时,似乎意志就立刻坚定了起来。而安朵斯似乎也很好奇医生究竟要看什么,并没有第一时间就朝她的目标开枪。
不一会儿,海德拉缓缓点起了头,嘴里念念有词。
“医生,她怎么样了?”洛基问道,就像病人家属那样向医生询问病情。
“是……是她……”海德拉瞪着眼睛,“我认识她,我以前给她看过病……”
“在这里?”
“不,那是很久之前了,在盖德弗林邻近的一个乡下村庄里,有人找到我说一个女人怀了几年孕却无法生产……是她……”海德拉向安朵斯问道,“她叫贝拉对吗?”
“是。”安朵斯拿起挂在床尾病历,足有厚厚的一沓,递给了医生,“如果你想知道更多,那边抽屉还有更多她的东西,如果还没被食尸鬼糟蹋的话。”
洛基恍然大悟,“所以你们在照顾她?”这就解释了很多事情。
“嗯。贝拉无法生产,痛苦无比,我们用了些方法让她尽可能安全地解除掉这个‘负担’,尝试把她肚子里的东西剖出来,可是当划开肚皮那一刹那……结果如你所见,这些家伙争先恐后地爬出来了。”
“为什么要把称呼它们为‘食尸鬼’?如果你们在照顾她和它们的话,这可不是个友善的称呼。”
“菲尼克斯坚持要我们这样称呼。我想,大概就是为了不让我们产生感情,在这个时刻也更好下手吧。”洛基听到“菲尼克斯”这个名字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他置身事外的眼神里一下子晕染开了温暖的情感,但在管家安朵斯看来这个笑容却另有深意,莫名地激励了她,她立刻端起枪瞄准了贝拉的头,“现在就结束吧!”
洛基吓了一跳,伸手压低了枪管,“还有一个问题,既然她已经生了,为什么腹部还这么大?这……简直大得离谱,不是吗?”
“她就是巢穴本身,子宫里孕育着成千上万的食尸鬼。她从来没有停止过生育,即便现在也没有。”
“我想看一看……里面。”洛基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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