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矮又阴沉的黑色云层从阿斯加德上空逐渐消散，天外的光再次照耀着大地，而大地也开始痛快地喘息，逐渐变成了每一个荒漠应该带给人的那种抓狂之感：阳光烧灼、微风干燥、气温蒸腾像不熄灭的火焰山。而又在两位大神斗法的影响下，部分流沙陷入了地下，不少建筑遗迹冒出了头，如同巨大的墓碑竖立在风沙之中，不知用处的残破布帆在空中猎猎作响。

一辆人为自行组装的悬浮卡车灵活地绕过凸出的遗迹石柱和散落石块，发出“呜呜”的引擎噪音，在沙地上平滑地疾驰。卡车载着一些“货物”，驾驶室的操作面板上显示着导航地图，并在探索器间隔数秒的扫描下不断更新位置——这已经这颗星球上残留的最先进设备了。

时间还早，这里的时间流速也逐渐恢复正常，但经过计算，目前仍以19小时的白昼和42小时的极端长夜为周期运转着每一天。奈格尔告知过他，相比夜晚的低温寒冷来说，那些从黑暗滋生出来的伏行黑兽更为危险。想到此处，汤姆瞥了一眼驾驶座旁的那管脉冲炮，纵然威力强大，但汤姆并不想真正使用它，他认为枪械带来的力量会给人强大的幻觉，以为自己天生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力，而人类受制于社会和法律最好不要拥有这样的幻觉。

即便汤姆已远离人类社会若干光年，但他的内心依旧有一道枷锁，这道枷锁正在无序的宇宙中风雨飘摇。

汤姆偶尔将车停靠在巨大遗迹的阴影下稍作歇息，补充水分，确定方位，想象眼前这座大半截深埋沙土的垮塌建筑曾作何用，待想象力疲劳之后再次上路。不过多时，远方极目所及的尽头终于出现了连片的黑色影子，在地面升腾的热浪之中摇晃。随着悬浮卡车的快速前行，那黑影从地平线逐渐冒出真身——一艘超越科技极限的神造航天母舰，其本体庞大宽广得离谱，它深陷在荒漠之地，而以这样的钢铁巨物为中心附近竟然形成了一片青翠的绿洲，藤蔓蜿蜒其上，外星的植物顶开缺口向上生长，似要将这块巨大的废铁也融为自然的一体。奈格尔谈及此处时讲解道：这艘巨无霸的军舰本是要投入诸神黄昏之战，但在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下，它没有成功启航，也因此成为了幸存下来的神族遗产之一。

绿洲另一边徜徉着一片光洁如镜的湖泊，虽然风里飘荡的气味并没有梦幻中的清香，但比起无边荒漠，也要令人心旷神怡不少。汤姆驱车来到军舰脚下，抬头仰望也难以将其整个儿尽收眼底，难以置信这样的体积真的能够飞向太空。

汤姆很快找到了奈格尔所说的那个处于军舰腰部的缺口，明显是被人特意开拓修整出来通道，直通舰体内部。他开启卡车的飞行模式，打开车前探照排灯，驶入黑漆漆的甬道。过了许久，耳旁呜呜的风声才消失了，卡车从甬道内驶出，冲进了一处似乎更加宽广的昏暗空间。以散发蓝色光芒石碓为标记的操作台十分显眼，汤姆在那附近下车，就着昏暗的微光，确认操作台上的某根操作杆如奈格尔所说“绑着红色的缎带”，然后毫不犹豫地拉动了它，它启动了某种机械，运转的声音使地面开始轻微地震动。

在一连串的机械反应下，整个空间逐步发出各种声响。汤姆抬头望去，天顶从中间划出了一条白色的光线，随后这光线越来越宽，光芒倾泻而下，急切地揭秘着军舰内部的种种秘辛。

天顶正在被打开。一只瘦削非常的黑色飞鸟从外部窜了进来，“哇啊哇啊”地叫着，稀稀疏疏的羽毛随着翅膀地扑腾还在继续脱落。

汤姆召唤着它，抬起手臂让它落脚，聆听它细语之中里面包含的真意，随后以阿斯加德语说道：“是奈格尔派你来的？恩……不用担心，雾尼，我已经到了。这里……这里没有异常，我的进展顺利……”

雾尼正是奥丁曾拥有的两只渡鸦之一，另一只则是福金，洛基似乎没有让它跟随着离开米德加德。

这时，机械停止了运转，天顶被完全打开，终于使人看清了其中情景，亲眼见证这一刻的汤姆没有丝毫兴奋之感，眼前的一幕被蒙上了一层悲怆的面纱：数以万计的棺椁层层叠叠地上下堆积着，怪异的是，有的棺椁以金属制成，有的则是石材建造，更加简单的以木板钉制，而大量仅仅以布匹包裹的尸骸被堆放在了最外层。做这件事的人十分耐心又严谨，没有任何一具棺椁破损、垮塌，也没有尸骸从布匹中不慎掉出，一切都进行得一丝不苟，在简陋的条件下也显得庄严又肃穆。

这就是奈格尔在时间流速被减缓的千年内所作的唯一一件事：为阿斯加德所有的神和神的子民收尸。他向汤姆解释道：沙地之下并不太平，而江流海洋也已消失，他就搜寻所有能够利用的材料打造棺椁，金属、石料和木材通通可用，他日复一日地做着同一件事，以最后一艘军舰作为永恒的坟场。后来，材料用尽，他只好用布匹裹尸，后来布匹也用光了，他才艰难地决定在更深处挖掘万人坑……他建议汤姆经到达甬道之后的区域就别往里再走了。

这也是为什么在以战争为终末的阿斯加德见不到一具尸骸。

诡谲的压迫感使汤姆的呼吸变得沉重，一边深陷眼前之景带来的种种复杂心绪，一边感慨着奈格尔在这孤独的千年时光中无目的地生活，加上重复上千万次的苦力劳动，心态却不会发生任何怪异的变化，也只有经验丰富的长生者种族才能够承受得来。

汤姆继续驱车前往这片坟场的中央区域，那里被特别划作了神息之地，棺椁摆放有了些许讲究，并且奈格尔为每一个他认识的神族都在棺椁前竖立了墓碑，以表明此处沉睡着哪位阿萨神族。在那里，他贴心地预留了一具空棺，虽然黑暗女神希芙从不露面，也不与他交流，但他却想和这位新晋的女神较量寿命的长短，看看究竟谁会将谁亲手埋葬。世事难料，如今希芙和她的哥哥海姆达尔一起躺在卡车货箱里，埋葬他们的是意料之外的米德加德凡人。

那口空棺的盖子斜放在旁，很容易就能辨识出来。只要把两具尸体搬进空棺中，严丝合缝地将之合上，奈格尔交给汤姆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他做足了心理准备，打开货箱，两具尸体被简单清理过，血污被尽力地擦去，两人死前的震惊表情也被人抹平（这项工作当然由奈格尔完成），使其尽量看上去安详平和。

他以为抬起海姆达尔的强壮身体是个挑战，但却轻松得有些诡异。之后是希芙，她的身体几乎被洛基愤怒的乱刀拦腰砍断，奈格尔收尸的时候却很淡定，他说战场上的情形更加混乱，无法找全完整尸体这种事稀松平常。

汤姆准备抱起希芙上半身的时候，他再次注意到希芙胸前仍挂着一个特别的物件——一道裂缝横生的苍白面具，这本是上一任黑暗之神霍德尔所属，他对自身的隐蔽程度在巴德尔死后达到了极致，即便在黑暗中也不愿再展露自身的面容。

汤姆将面具取下，摩挲感受着其特别的质感，举起透过光芒细细看去，其白色表面上隐有一些金色的暗纹，在这样神秘的氛围之下，他突然对这块面具痴迷起来，就像在约顿海姆他想要伸手触碰劳菲的白骨那样。他没有注意到某个黑暗的角落突然起了一阵不寻常的阴风，四周都是沉寂的枯朽之物，没有人再来打断他的深陷的痴念。他带着某种尝试性的意味将面具轻轻覆盖在自己面部，就在贴合的那一瞬间，发生了某种肉眼无法观察的变化，当汤姆回神过来再度向脸上抚摸的时候，面具消失了。

汤姆一边四处寻找，一边确定自己脸上并没有戴着面具。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恐惧一旦起了头便是很难收拾起来的连锁反应。他开始害怕发生了某种超越自身能力之外的事情，害怕自己身处的外星环境，害怕阿斯加德星球上没有时间痕迹的岁月，害怕42小时的黑夜，害怕伏行的黑兽，害怕无声的遗迹，害怕流沙之下的异响，害怕星空……

他害怕宇宙。

“哇啊哇啊——”雾尼突然发出了一阵尖锐的警告，随后，一声汤姆从未听闻过的低沉吼叫从地底传来，窸窸窣窣的各种杂音不断响起，像是某种虫子在墙壁上快速地行进，又像是骨头之间清脆地碰撞，但更明显的，是某种野兽沉重的呼吸和……急促的马蹄声……

这是大脑在耳边创造幻听，还是真实发生的异动？这样的恐惧他有些熟悉，但在鼹鼠山庄上发生的一切似乎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

汤姆很快把希芙的两部分身体放进石棺，奋力地推动沉重的盖子，终于在一声声恼人的摩擦音中完成了今日来此的目的。

地底的异动还未停止，想到某个地方还有着奈格尔挖掘的乱葬万人坑，汤姆逐渐不寒而栗，想象力为眼前的一切添油加醋，如山一般堆放的棺椁似乎也不再安详地保持静默，每一个都有着揭棺而起的可能，而每一片黑暗都是有着未知威胁。

汤姆立刻跳回车里，慌乱地掉头，但越是慌乱越是容易出错，他还未开出数米，车就猛烈地撞上某个坚硬的东西，使车前探照灯灭掉了一盏，他不得不倒车重新启动，心烦意乱地探头出去查看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关键时刻阻拦了他的道路——那个低矮的墓碑就在眼前一晃而过。

在奈格尔的教导下，他辨识出墓碑上刻着的阿斯加德文字：索尔。

地底传来急切的异响逼使他无法再做停留，只好扬长而去。

奈格尔的住所在某处山崖之下，那附近新停了一艘洛基的飞船。

奈格尔在门前架起柴火，拨弄着一锅蔬菜稀粥，长生者种族的进食间隔能够长达数年，但米德加德人落后的体能却只能坚持数个小时。不过，常年服侍神族的奈格尔很乐意给汤姆做饭，他愿意去回忆那些远去的旧日时光，逐渐想起了教导幼年洛基时的种种经验，发现这些低幼的经验和常识能够很好地用在汤姆身上。

远方终于传来了汽车的引擎声，奈格尔起身迎接了汤姆的归来。

“汤姆！”奈格尔快步走过去，他说着阿斯加德语，“如何？”

雾尼从车中飞出，落在奈格尔的肩上，汤姆也从车中下来，向他点了点头，同样以阿斯加德语回复说道：“恩，已经将他们的尸体安置了。”

“你做得很好，看来放你独自在星球上远行已经不成问题了……恩？车灯坏了一个？”

“抱歉……”汤姆有些犹豫，“那里面太黑了，没看清路。”

奈格尔摆了摆手，“不必道歉，车灯可以再做，你回来就好，没遇到什么事吧？”

汤姆再次陷入犹豫。

“汤姆？”

“没有，没发生什么，我看见了索尔的坟墓，有些感伤。”

“哦，这样。”

“他真的在里面吗？他的……”

“在的……你饿了吗？我算着时间，你在37分钟前就该饿了。”

奈格尔和蔼善良的眼神刺痛着汤姆的内心，不知为何，那些亦假亦真的幻觉他始终说不出口。

“但我想先去休息一下……有些累了……这锅粥……”

“没关系的，你去歇着吧，等你醒了，我可以再热一遍，车就放在这里我来收拾。对了，你不必总是向我道谢，或者致歉，”奈格尔笑道，“比起曾经照顾洛基——请允许我这么形容——你简直像只纯良的小白兔。”

已经到了四十岁的汤姆被人这么形容有些怪异，但如果对方是有着千岁高龄的外星人的话，这样的形容就怪异得刚刚好了。

汤姆不好意思地笑道：“好。不过我更想和您成为朋友，而不是主仆，在米德加德已经没有那样的关系了。”

“朋友……或许会的，汤姆，或许会的。”

汤姆向屋内走去，随口问道：“他还好吗？”

“一如往常。”

“我去看看他。”

汤姆本就没有期待更意外的回答，他来到一间堪称精致的卧室，里面被人用心装饰过，似乎现下所有能够打造舒适氛围的东西都被搬了过来，还有几株绿植放在床边，床上躺着已经昏迷15天（以阿斯加德时制计算）的诡计之神。

汤姆来到床边，为洛基检查他胸口上那道凶险的贯穿伤口。

奈格尔说他们并不十分了解冰霜巨人的体质，只能猜测使洛基陷入沉睡的正是永恒之枪注入他体内的神族光芒，只有等待着光芒的力量自行消散，洛基的自愈能力才会逐渐恢复，那个时候他也就醒转了过来。而对于洛基的“不死诅咒”，奈格尔并不比汤姆知道得更多。

如今，伤口没有愈合，洛基身上始终呈现着冰霜巨人的皮肤，从伤口处延伸到了脖颈和手臂。

汤姆抚摸着那些皮肤，有些话语早已在这15天内说了一遍又一遍，他慢悠悠地讲完了整个北欧神话，讲完了整个漫威的故事，讲完了他自己的人生，讲完了他对“洛基”这个角色所有理解，现在只剩下了沉默的等待。而相比较神灵动辄上千年的时间跨度，他最经不起的就是等待，等待一位神灵苏醒……多么疯狂的举动。

“也许到那时候，能够热烈庆祝你回归的只剩下了奈格尔……也许，也不错吧？他是你曾经的管家，一定比我更加了解你，比我更会照顾你，也不会拖你后腿……希望你想要做的事情，真的能够实现。”

汤姆一如十五天以来的那样，躺在床边简陋的长椅上，闭上双眼……尽力忘记坟场里发生的事情，忘记自己身处阿斯加德，忘记自己可能会走向的某种消极的未来……

他怀着不安沉沉睡去。

在躁动的梦境之中，他的灵魂似乎从身体中剥离，飞向阿斯加德陌生的星空，在广袤的云端上徜徉，恍惚之间，他似乎看见了一些怪异的生物在视线之外蠕动，感受到某种宁人不安的视线……随着流星从西方划下，他的意识也随之坠落，他瞥见静默的金宫伫立在远方，其间灯火通明，似乎有神灵正大摆宴席、饮酒作乐……但他只能坠落，穿过瓦舍的屋顶，他看见……躺在长椅上的自己，脸上戴着一个白色的面具，而面具之下，“自己”双眼圆睁，恐惧充满了双眼，表明他极度想要从睡梦中醒来，却连手指都无法移动……

梦境再次翻腾，汤姆带着一股恐惧惊醒，汗水从额间流下，衣衫已经被浸湿，他急忙跑到那面可以勉强充当镜子的玻璃前，发现自己脸上并没有任何面具……但他依旧对自己是否戴上了面具保持怀疑，难道面具已经无形地依附在了自己脸上？

这会改变什么吗？

窗外已是夜色，汤姆检查了一下他始终坚持的24小时制的生活作息，如今还差3个小时才会到“早上”。

他来到桌前，愣愣地看着桌上摆放的那本黑书《四门》、流动着魔法的冰棺以及斜靠在墙边的失色冰刀。无论别人是否相信，他十分想念洛基曾带给他的安全感，以及那几乎能够解答万事万物的脑子。

汤姆再次说服自己一切都只是太过疲劳造成的幻觉。

他翻开黑书，希望能够转移着注意力。这段时间在奈格尔的帮助下，他勉强能够读通其中的句子，理解其中的含义，大多的确是生冥院关于生与死的理论，以及两者之间的通路上存在着“四门”的研究。但奈格尔对此所知不多，加上缺乏正确的指导，汤姆并不能辨识其中哪些属于禁忌的黑魔法，在漫长的15天内，就已经将黑书的内容整个儿读了个遍。

因此，在这个夜晚中发生了一件小事。

一只蜥蜴从流沙底下钻出，在这住所之内迷了路，懵懵懂懂地爬上桌子，被不自然的灯光照得愣了神。汤姆害怕惊动这只生活不易的小动物，便默不作声地观察着，他将注意力集中在这只小生命上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苍白面具在脸上一闪而过，他已经用意念神识捕捉了蜥蜴的生命，在初学者不知情举动之下，蜥蜴的生命被抽离了体外。

炽光灯下，一只蜥蜴瘫软地倒在桌上，没有内外伤，没有生命——已然死去。

整个过程的难易程度就像毛手毛脚的学徒打翻了一杯水。

汤姆突然起身地举动推倒了椅子，他把黑书扔在地上，慌乱地夺门而出。

昏迷的洛基躺在床上，微风拂过他的发丝，对此缄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