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逆荒是第一次出国。他一个月前才听说出国需要签证这东西,护照更是走妖精暗市加急仿制,刚拿到就贴了三四张纸盖上五六个戳。阔仑托和西奥兰莫,这两个在此事前听都没听过的国家,他现在竟然踏上了它们的土地。
他把证件和依葫芦画瓢填好的入境卡塞进玻璃窗格,对工作人员微笑。
工作人员转过半球形摄像头:“不要笑。”
他又收起笑容。
工作人员比对镜头中和证件上的人像:“入境目的?”
皆逆荒说出背好的词:“旅游。”
“和同行人的关系是?”
皆逆荒侧目瞟了一眼关卡外,飞了八个小时长途还精神矍铄的长胡子老人把头发化形成了黑色以显低调,正背着手踩着禁止等候区的地标注视着他。他咽口水:“那是我爷。”
一切还算顺利,工作人员没再多问,在签证页背面盖下入境章:“欢迎来到西奥兰莫,祝您的祖父和您旅途愉快,”她读者证件上的字母,对外国人来说还挺好发音的拼音,听起来就像——“Jenny黄先生。”
【距离流石会馆覆灭还有五天。】
“老大,你屁股不痛吗?”皆逆荒还残存着长途飞机挤塞的身体记忆,人类为了最大化利润竟然宁愿把同类压缩进那么小的牢笼里,如果不是有电视看,去冰云城坐牢可能还舒服点。
他们在等待西奥兰莫的军方对接人派来的小型转运机。这几天他们的目的地一个赛一个偏,个个冷得鸟不拉屎狗不钻洞,更别提会馆懒得在这开个传送门了。
黑发老人呵呵了一声:“我坐的商务舱。”
才下飞机又上飞机,转运机降落时喷出的缓冲气流将老人的长发和胡子吹成了两道横向笔刷。灵遥先一步登上客舱,皆逆荒跟在后面小跑上去。坐好之前他环顾四周,除了他和灵遥,所有座位上都是全副武装的军人,两只妖精就这样被人类群狼环伺。
皆逆荒咬牙擦去鼻头冷汗。他的能力只有变幻模样和捏造灵力痕迹,这些当不了任何一颗子弹,如果人类扣动扳机他的灵力就会像水一样从千万个枪洞里溜走。他又转头望了一眼身旁气定神闲的灵遥。老大带他来不是因为他才智过人身法绝尘,只是他有用处。
“我们所剩时间不多,还有其他事项需要布置,你必须速战速决。”灵遥在一侧缓缓开口。
“是。”
转运机维持着低空飞行,窗外景色驶入茫茫而深远的白雪皑皑的冻土荒漠。皆逆荒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来得太急没开流量包,没信号,不过手机卫星自动识别更换了时区,他算出距离他们离开阔仑托基地也才半天而已。有时煎熬的不是战斗本身,而是战斗前夜以继日的奔走行军,而他们目前四处奔波便是如此——
“历史上的多数战争往往始于一场触目惊心的血案,”灵遥曾召集小队中所有人开了一场站前会议,以这句话作为开场,“血案是可以设计的,它需要恰到好处地将所有利益相关人士牵扯其中。而如果由我们来设计,那么受害者最好是惨死的无辜共存派妖精,而罪魁祸首必须是人类,这样人妖共存的虚妄幻想才会破灭,妖精继而愤起。恰好会馆最强者就是人类,若他成为嫌疑人,妖精们的危机感会史无前例之高,而会馆用以调查案情的力量则会由于对付他而削弱……这个事端由他来挑起再合适不过。”
“往无限头上抹大粪,这个我知道。”大须深以为然。
“祸水东引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灵遥轻轻摇头,“感知组的执行者不是吃素的,这是群会馆的警犬。不是你说是无限他们便会认为无限是凶手。”
他话声一顿,目光最终停留在皆逆荒身上。
大须恍然大悟,转头拍拍后者的肩:“为了防止这群人嗅闻出真相,你得去撒尿混淆视听。”
……还是撒成无限的形状。皆逆荒想,现在他懂了,到处撒,所有和此案有关的现场,无论是将会运输存储若木的阔仑托还是隐寒山基地,抑或是过两天的流石会馆,他都得去撒一遍留下无限的痕迹。他熟悉灵的特性,灵力痕迹会随着时间而散逸无形,因此不能太早布置,于是他们只能在计划实施前几天连轴转四处奔波。他如同挥霍般在每个涉案地区的角角落落抛洒灵又将它们捏成无限的灵的模样,撒得他快散灵了,生怕那些警犬闻不出来。
进入隐寒山基地地堡之前,一位军士用枪杆拦住皆逆荒说了什么,语气硬得能啃碎脚下的冻土,用词很复杂,皆逆荒只听懂那是个问句,紧张地用眼神向灵遥求助。他其实曾经应老大要求为这次行动做过十足准备,其中包括报外语培训班免得和外国人沟通被暗算,要知道妖精和人类谈军事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彼时教培机构那人看他长得年轻便问是考研还是托福还是雅思,他说哦想打英雄联盟外服,要骂得对手老外哭爹喊娘。
教培人员一听眼睛亮了说哟电竞选手为国争光啊?这得找外教对练,一套课程算下来八万八。
皆逆荒拿着教培机构规划的课程表回去找老大,灵遥沉默了一下说我给你开多邻国家庭会员。
他回去在多邻国苦学两个月,一天不落打卡一个半月还充了会员的时候发现系统重置学习进度丢失课程全变成不会的了,才意识到人与妖精并不多相邻,外语也教得国将不国。人类罪加一等。
“算了。”别学了,话多并不是好事,灵遥当时的表情和现在几乎没分别。他横过小臂将小辈挡在身后,用简单直白的短句回复了军士。
对方似乎不认可这种回答。他身旁的另一位值守军士拍了拍自己的肩、腰和裤口袋,然后指了指灵遥脑后的长簪,双臂打了个叉。这下皆逆荒看懂了,对方要求他们缴械而行,生怕老头披头散发爬进去用簪子捅人。
妖精不玩这种的。皆逆荒叹了口气,乖乖地掏出手机,然后把衣服裤口袋全翻出来,里面只有几张在飞机厕所里薅的卫生纸。军士不买账,用枪杆末端敲了敲他的腰间,看似寻常的腰带扣戳起来邦邦响,是他的空间储物袋。
这些人类还挺懂行。可惜他不擅体术,那里面唯一的武器是他在夜市买着玩的小匕首,主要用途是拆快递,哪天指望用它保命他算是完了。皆逆荒不情不愿地摸向腰际,却发现手肘陡然被人施加了一股强大的无形阻力,令它们无法弯折半分。他立马回望向灵遥,却见那支威胁过他的枪杆在他身前一尺处飘了起来,刚才还握着枪的军士惊异地看着自己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张开的手掌。尔后枪杆以中点为轴水平横转九十度画出两个扇形,黑洞洞的枪口朝向了军士自己。
“我们没有必要互相为难。”灵遥抖着胡子笑了笑,用中文对军士们说。
在古代人类的朝堂,得最高礼遇者可剑履上殿,赞拜不名。现代平等合作中的妖精深入异国人类腹地时最终也免了安检。
在隐寒山基地地堡的工作无非就是变成无限的模样四处转。皆逆荒特地在每个经过的摄像头下不经意露出无限的45度角侧脸,然后四处摸来摸去。他得意洋洋地幻想会馆感知组那群警犬在此地兢兢业业勘探然后汇报“无限扛着若木在此走过,无限在此喝了水,无限挖鼻孔弹这儿了,这是无限脱的发,无限在那边抬腿随地大小便”诸如此类时执行者们的表情——阔仑托的现场已经照样布置过一遍了,比这还精彩。
结果没出五分钟老大让他把那些多余的痕迹擦掉:“你当感知组个个是痴儿?”
“无限的真面目怎么就不能挖鼻孔了?”皆逆荒还能挣扎一下。
“感知组的一二把手是无限的徒子徒孙,是他们更了解无限还是你更了解?”
于是在隐寒山基地的布置行动比预计又拖慢了十分钟。
灵遥与地堡中的人类首领谈好了若木分割与转运事项——事实上这些细节商议早已暗中持续数年,他们不常面见,但有独特的信息传递门路,所有的布置草蛇灰线绵延数万里蛰伏年深月久,现在收网时刻即将到来。对话结束之前人类首领叫住了灵遥,问他妖精的会馆如今势力如何,如果合作失败招致会馆妖精报复,谁更值得提防。
“会馆式微,灵力衰颓,大厦将倾,群龙无首……”灵遥意赅但不详尽,正如同这群人类也没向他完全展示过底牌,但或许还有一件事值得提,“即便如此,你们基地现在的这些武器在会馆最强者面前依旧不堪一击。如果遇上他,或许只有将人类当前最好的武器一齐用来对付他才能一搏,否则自求多福吧。”
皆逆荒擦完痕迹回到核心作战室只听到个话尾,看见人类首领眉头紧皱着追问:“妖精会馆最强者是谁?”
灵遥摆摆手离去。如果真碰上他,知道个名字又有什么用?
皆逆荒跟上前想了想,这也意味着告诉他们也无伤大雅。这个问题至今妖精论坛里还争论不休,有人会答无限有人答哪吒,但鉴于过两天无限就掉进他们设下的陷阱里没法耍威风了……他说:“哪吒。”
隐寒山基地在近五百米深的地底,皆逆荒之前下来时觉得坐的电梯比他命都长,任务完成后还得再原路坐回去。电梯轿厢保留着出厂时的重工业风,数字从负四十往上跳。皆逆荒看看数字屏看看监控探头又看看吭哧晃动的轿厢门,然后看到身旁“护送”他们乘梯的军士身上。
对方注意到他的视线,警惕地望过来。皆逆荒看着外国人那双紧张的碧色眼睛,忽然露出尖耳朵动了动,对方立刻低下了头。
“你们还真挺怕妖精。”他嗤了一声。
老大告诉过他,西奥兰莫三百年前流传下来的神话故事里人若是直视精怪的眼睛灵魂就会被吸走,直至成为一具光着脚游荡在冰原上的空壳。人们怕极了这则传言,于是举着火把端着火铳把村庄城池里的妖精一个个找出来杀光,这便是这片土壤上鲜有妖精行迹的原因。三百年前的恐惧与警惕至今仍然享有效力,他们如今同样不喜欢看他的眼睛。
听出不是什么好话,那军士粗着脖子短促地反驳了两句,皆逆荒只听懂几个关键词,大概是骂他是个红眼睛的恶魔。他闭了闭眼,一个人转瞬间身变形变色变,骨骼拔笋一般撑高,皮肉充气似的胀大,凝聚成高眉深目的白人样貌。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落在军士眼中只是水中人像波动又碎裂,眼前突然就成了首领的模样,宛如神话中夺走他人魂魄的魔鬼就此现身,他不禁大惊失色,脊背贴上轿厢壁,子弹上了膛,对着这张脸时却不知该不该扣动扳机。
这个首领还是只会多邻国外语。
皆逆荒顶着人类首领的脸啊了两句,意识到多邻国是一款从早上好吃了没开始教语言的学个乐呵型app,估计学穿一整套课程也学不到脏话,发号施令的军事指令更是一句没有,想命令这军士跪下来叫爸爸也做不到。
但他记得学到过头疼脑热找医生看病该怎么说,拿来骂人脑子有病大概能行。
于是他用英语问:“你的头部不舒服吗?”
将军打仗,下面的士兵还在这互相踩脚。灵遥警告地斜了皆逆荒一眼:“当着人面变,你当他瞎么。”后者像个被他眼神刺穿的气球,又普普变回了原样。
不甘就这样闭嘴,他仍旧忿忿:“怕什么拿灵魂跟恶魔做交易,还是把妖精都杀没了的人更像恶魔些。”
“死在人类手下的不止有妖精。”离开隐寒山基地地堡后,黑发老人俯瞰着转运机腹下掠过的雪山与稀疏针木。
皆逆荒没想到老大对他临走前的话有感触,疑惑望去。
“在西奥兰莫那场猎杀妖精的运动中,有数倍于真正妖精的普通人类被关押、拷打、饱受冻饿、烈火焚身。猎人们说他们是妖精变的,正因为道行高深所以久经折磨也不原形毕露,所以需要更严苛的酷刑逼迫他们露出马脚。那几十年里曾有数万计普通人不敌摧残而死,然而活下来的人却怪妖精太狡诈,因而更疑神疑鬼,猎杀手段更决绝。他们怀疑神出鬼没的邻人是伪装的妖精,怀疑生出嫌隙的远亲早就被妖精替代,怀疑晚归的妻子是为了藏起尾巴耽误了时间,怀疑仇人是牙尖舔血的丑恶狼妖,会背地里剖开小儿的肚子抽出肠……最后一切不顺其意之人尽可为妖。如果对方矢口否认——没有人会主动承认自己是妖精——那便继续仿效那些查验妖精的供问之法,直至他们求饶承认,再按照对妖精的方式处决。这场猎妖发展到后来,村庄之上滚滚青烟几个月都散不去,城市边缘可做柴的树木被砍伐殆尽。”
皆逆荒听着哪里不对:“那如果始终不承认呢?”
灵遥:“我前面说得不够详尽么?”
皆逆荒目瞪口呆:“那不也死了吗!”左右都是死,人类竟能想出这种诡谲的逻辑互相侵轧,把看不顺眼的人通通扣上妖精的帽子就能铲除异己,“明明他们的内心才住着妖怪嘛!”
灵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他们就是这样的生物。”
“老大,他们对自己人都这样,和他们合作难道不危险吗?”
灵遥注视着年轻妖精迟疑的眼神,想起他头一次见到这个喜爱人类城市生活的小辈时的场景。那时候各地派出所积存了一大堆匪夷所思的监守自盗监控记录,被指控偷了东西的人个个喊冤说有不在场证明,且警察们发现果真如此,于是百思不得其解一个人何以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这件事很快由知情人报告到当地分会馆,皆逆荒被执行者追得四处逃蹿,他穷途末路时即将被一位落单执行者逮捕,所以咬着牙准备用匕首将对方捅个灵飞灵散——这时蓄着柔软长须的和蔼老头路过,告诉他“光用你那把小匕首是不够杀人的。”
思及此,灵遥回答了他的问题:“好孩子。我捡你,是因为你对杀妖精似乎也没什么心障。我们同样很危险。”
他们这儿的好孩子,会馆眼里的坏妖精。
转运机再次落地。国际机场偌大落地窗外晨光熹微,皆逆荒打开手机的世界时钟功能,翻到苍南市的定位,此时东方的时区刚过零点。
【距离流石会馆覆灭还有四天。】
是原作向,很短的短篇,预计只有两章,下一章是《如何算计鹿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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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如何搞臭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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