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寡妇第十天(完)

哪吒舒舒服服地躺在一张简陋木椅上。在他身后是一片忙着土木建设的小妖,正热火朝天地重建生南会馆。

站在他面前的是鹿野和泽宇。哪吒手里拿着游戏机,眼睛却没有看着屏幕,而是百无聊赖地扫扫天空,回头督督工,又瞥一眼屏幕,看到上面血字惨淡的“DEATH”之后才看向面前这对师徒。

“说吧。”哪吒语气听起来很没有骨头,“无限我审不了,你们两个我还是可以的。泽宇就先不提了,鹿野,你为什么在接到会馆调令之后擅自行动?”

“出于自身判断。”鹿野淡淡回复,“我感知到了散灵的气息和明王逼近,选择直接到现场应急处置。”

“哦。”哪吒说,“看在你处理得确实不错的份上,我倒可以不追究。但是长老问责不关我事,你自己做好准备吧。泽宇,你呢?”

徒弟用和师父如出一辙的语气回答:“等我们感知组到现场的时候,架都已经打完了。”

言下之意就是没招了。

哪吒也没招了。

“唉唉唉!你们就是不知道天师这人多讨人嫌,几十年冒一次头,一露脸就是烧杀打砸,现在弄得一团糟了,老君觉得我没拦住是我的问题,要让我看着修,真是烦死了。”他摆烂似的双手一抻,游戏机掉地上也不管,“你们两个也是,这种倒霉时候到了不如不到,以前看着天师成仙的家伙死了大半;现在你们看见了天师成神,自个儿小点心吧。”

话说得很难听,听上去几乎有点私人恩怨了。

可泽宇感知到了生物灵的躁动。

这是源于面前神明发散的焦灼,但并非出自敌意,而是某种更加复杂的情绪。

“哪吒大人,这位新晋成神的天师是……”

“祸害。扫把星。”

“我曾经在民间听过一个传说。”鹿野开口,“很久以前,临海的村子还有人祀的野蛮习俗,他们会挑选六岁的孩童放进一叶小船飘向海的尽头,祭祀神明。某天一个背着剑的白衣女人风尘仆仆出海,一夜风起云涌后,沙滩上多了一条生角的巨大蛇尸。蛇尸肚子被长剑剖开,从里面走出来了数十个孩童,做母亲的都迎了上去,只有那白衣剑客逆行向前,讨要了一碗水。此后,村里的女人见到穿白色衣服的人都会热心招待,对方也会帮助她们解决难事,这个传说甚至衍生出了一个形容热情好客的成语,白衣相迎。”

哪吒不冷不热:“那次她宰的是海蝰。你倒是对天师事迹如数家珍,怪不得是无限徒弟。”

鹿野不阴不阳:“我看您也很熟悉。”

本想着这位资历比美国成立时间还要长十几倍的神仙会立即反唇相讥,却没想到对方陷入了沉默。小小的少年面无表情,天生笑唇也抿住,这次看上去是真的动火了。

鹿野扪心自问这句话杀伤力并没有那么重。

很快,哪吒叹了一口很长的气。

“你们还不懂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他语气沉稳,“天师成神,无限在侧,人类注定要兴起了。我们可以保证无限绝对不会站在我们对面,可是没人能够保证她的立场。人类和妖精之间的平衡就在她一念之间。”

泽宇:“天师的灵很纯净。”

“是。她是个什么人我再清楚不过了。她是个纯粹而极端的人类,每一个决定几乎都是孤注一掷,有时却又会在临门一脚放弃,这种极端已经接近疯狂,是我们漫长生命中无法体感知的情绪……我不能,你不能,他也不能。你们只是不懂。”

身后的重建工作还在如火如荼进行中,妖精们热情高涨,数不清的灵力堆叠起土木、建筑,重建属于他们的家园。一只圆脸藏狐四处打听一个背着剑的白衣修士,说自己在沙漠中迷路,是她在流沙中把它提溜了出来,在大战时那个修士就失踪了,他还没来得及好好道谢。

“当初,你直接出手就可以处理好这件事了吧。”鹿野忽然这样说,“发现她在师父那的时候,你其实可以直接处理,或者绕过师父处理。为什么不去找她?”

“……”一阵诡异的沉默之后,哪吒说,“我可是妖精,和那家伙合不来。很多年前就是这样了。”

现在?现在也是。

只是鹿野敏锐地感受到了那属于神明稍纵即逝的细微情绪,那是原本不动的山和沉重的海中所透露出的动摇。或许在那不被承认的动摇中,还有一丝难以言述的不舍。

哪吒并不是不能自己去处理。他只是不想。

*

脑子一抽一抽地疼。

身体里的能量在疯涨,天地间的所有灵气都在寻找我身体的缝隙钻入,我感受到一种无与伦比的饱足感,像是在粤东一天吃了五顿还要再吃一趟宵夜大排档,撑得难受。

我下巴压在一片宽阔的肩膀上。一步一步行走的晃动中带来悠久漫长的稳定,我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无限发丝中的一点侧脸,还有漫山遍野的黄叶。

浓烈的秋意使得地面无法分清草地和道路,一片金灿灿的黄,在山中也不显萧条,反而让人觉得是金碧辉煌。

无限正背着我走在山路中。

“醒了吗?”他侧过头,眼神很温和。

我很熟悉他的侧脸,眼神,甚至是说话时淡淡陈述的语气。在我很多次醒来时,他都以这为开场白。

“嗯。”我回答。

“你在散灵前最后一刻得道成神了,恭喜你。”

“嗯。”

“很累吗?”

“…嗯。”我慢悠悠地回答,“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了许应。他把我从亡者世界赶了出来,捏着鼻子让我和你好好过日子。”

无限没接我的话。

“他还说……”

“不要提他了。”无限声音有点闷,“我不好奇。以前早听腻了。”

我有些惊讶,在心里嘀咕以前提起前夫他也没这种反应,现在闷嘴葫芦倒是锯出了两声响。此情此景,我也不想说什么煞风景的话,就安静待在他背上。

无限脚步很稳,走得也很慢。这条黄金落叶铺陈的路像是没有尽头。

“我们这是去哪里?”

“回家。”

我小声嘀咕:“走了那么多天,不知道鸡怎么样了。”

“我有拜托人去打理鸡舍和菜园,情况不会太糟糕。”

“那我种的菜呢?”

“应该都枯死了。”无限说,“趁着冬天来之前再种一茬吧,等大雪封山,什么都种不活了。”

“你都叫人去打理了,为什么不顺便帮我淋菜——”

“因为想再留你一个冬天。”

……

我转了转头,把另外一侧发冷的脸埋在他肩膀上。他的身体有种属于人类的温热,肌肉壮实且柔软,无处不充满力量,也无处不充满温暖。

我一直在追寻人妖之间的差别,也在担忧成神后过度的力量会异化我为人的认知。可是现在莫名觉得安心:无限拥有非人的力量,可他还是很温暖。

“你想我留下来吗?”

“想的。”无限回答,“但我更想随你的心意。你不用考虑关于我的事情。能够像这样背你回家,我已经很幸福了。”

我笑了笑:“我知道的。如果你不想,就不会走得那么慢了。”

无限也很老实:“是。”

他的脚步显然放得更慢了。

我们没有着急要去做的事情,将来拥有的时间也接近永恒。这样的秋天我可以见无数次,可这是数万场深秋中我和无限一起见过的,第一场秋天。

无论走得有多慢,山路总有走完的时候。我们站在山坡上,不远处山谷下的正是傍河而建的我们的居所。家。

我拍了拍无限的肩膀,他把我放了下来。

“虽然现在说有点太迟,但我觉得我最好还是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向无限伸出手,“我是谢君,道从昆仑,师从西木子,以后请多多指教。”

无限愣了愣,低下头,眼神看向我的手。很快,他露出一个微笑,握住我的手,手指顺势挤进了我的指缝。

“请多多指教。”他说。

手握了很久,他掌心温度热得沁汗。我稍微松开了手,无限却没有卸力度,只是问:“你有身份证吗?”

“没有。以前的早就过期了。”

“补办一个。”

“…?”

“身份证在很多场所能用,比如入住酒店、被警察拦截、买车票,”他眼神逐渐漂移,“还有住医院,结婚什么的。”

所以重点是什么呢,太不明显了无限大人。

很快我们就到家了,鸡舍安宁,狗在围墙下的阴影睡觉,小黑先我们一步到家,变为原型也在鸡窝里和母鸡们一起睡觉。无限到家后他立刻醒过来,像一条黏人小狗似的绕着他打转,一时间控诉无限竟然偷跑不带他,一时间又在说师姐家香香的师姐饭香香的,无限在安静地倾听。

然后他们一起看向我。小黑率先欢呼:“欢迎回家!”无限只是在笑。秋日夕阳落幕,在那血一样的光影中,是我漫长一生中最无法忘怀的场景。

我走进门。

*

然后,很快,冬天到来了。

“好,好,看镜头这边——师父,笑一笑!”

咔嚓一声,拍照完成,拍立得黑色相纸率先浮现的是白茫茫的雪。小黑正往相纸上吹气,然后甩手,希望上面的人像早点显现。这是我刚给他买的新年礼物,拍立得相机。他很喜欢,拉着我和无限硬是拍了很多张废片。

“小黑很喜欢新相机,”我呼了口白雾,“我们人类很多东西都蛮有意思的。”

“我对这些新科技不算了解,里面的结构是挺有意思。”无限点头,“你在哪里买的?”

“网购。快递员送过来的。”

住在山旮旯的无限:“送上门?”

“送到两百公里外的站点。”

“……”无限顿了顿,“能飞了吗?”

我稍微一动手指,漫天的雪花一滞,随后继续落下。只是数量变得更加密集。被斩断的雪花洒满无限头发,像松枝上的沉雪。

我翻转手臂,从内侧延展出一把颀长命剑。它一冒头就是粗言秽语:“天师我**你**的!!臭王八蛋一个,你那会还真敢拔剑,真敢拔剑啊!!你不给我吃十来条大鱼本少爷是不会原谅你——”然后我及时把它按回进去。

“恢复得很不错。”

“……是啊。”

然而他看起来并不是很开心。

当晚大雪铺满屋檐,漆黑的土壤被厚厚雪花覆盖,群鸡窝在温暖的仓房聚众取暖。我从屋子里出来时,无限正靠在墙上,双手抱胸,眼睛散漫地注视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肩膀上全是积雪,不知道站多久了。

我们在雪夜中对视,默不作声,直到我伸手牵住他冷冰冰的掌心,把他带回房间。炉火后半夜烧得正旺,室内温度几乎逼近炎热。他身上的雪一点一点融化,水流紧贴着衣服,顺着肌肉骨骼紧实且丰满的弧度一路往下,打湿地板。

我按住其中一滴水,自嘲似地笑了一声:“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

指尖传递回来的温度从冰冷变为温暖,然后是炽热,无限低头看着我,一滴水从鬓角落下,宛如眼泪。他按住我的手,于是我吻了他。

第一个吻出于混乱、痛苦和恍惚,第二个吻同样迫切而紧急,却出于爱和欲.望。无限总是说他走运捡到了我,但其实我觉得更像是我走运地被他捡了回来。在几百年的颠沛流离后,我终于重新有了家。

半湿的长发落在我的肩膀上,他情深义重的瞳孔只倒映着我的脸。冰冷、温暖、炽热,体温交替,所有的大雪和夜晚都在远去,只剩下火光中昏暗的我们。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无限回答:“意味着我永远不会放弃你。”

*

漫长冬季转瞬即逝,在春天来临前的某一天她悄无声息地离开。因为早知道她会离开,也知道未来注定会重逢,所以没人认为这是一场悲伤的不告而别。

当无限再次在会馆听到她的消息时,是天师踏上横跨太平洋的轮船,开启了一趟新的旅程。

完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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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寡妇第十天(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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