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我们去吃饭吧，我想吃你上次带我去吃的那家韩国料理，你觉得呢。”一到饭点乔茜凑过来，“我的上帝，你这是在做什么！”

姜恒停下了画笔。

她原本不是很饿，但乔茜带着香草莓果的甜香而来，就像Whole Foods售卖的涂满白色厚奶油夹层内藏着杏仁果点缀着草莓蓝莓的Berry Chantilly蛋糕 。

联想到甜食姜恒被勾起食欲，她从烦躁的情绪里抽离出，“好的乔茜，你稍等一下，我要收拾一下。”

她使用过的绘图工具混乱的、以平时绝不可能有的模样，散在桌面上。

“姜！怎么能这样对待你的作品！”

看到设计稿上的服饰被创造出来后，创造者毫不爱惜的用凌乱的线条、诡异的颜色涂抹，又用烦躁的笔触将它毁去。

乔茜为命运多舛的新生手稿叫屈。

姜恒看向手中的设计稿，她审视眼前的作品，已经到了就连人形都只能勉强看清的地步了啊。

但这是她手绘的设计稿，哪怕已经被毁的差不多，她依旧能在凌乱的纸面将它看清。

设计搞上的人形有着蓬松的头发，紧紧束在上身的胸衣，下身却是轻盈的裙摆被风卷出云浪，腰间一条丝带好似一鼎铜香炉腾起的雾花向上浮卷入披肩，向下沉融入珠帘与云海，诚然这算的上是一份不出错的作品。

不出错，意味着缺少了一些东西……

临近结课，姜恒越发焦急，迫切的想要交出一份完美的作品，越是如此越是逆反。

是缺少工艺吗？姜恒为它加上缩褶和立体花卉，是缺少细节处理吗？姜恒为它加上钉珠、背珠。画虎不成反类犬，适得其反。

姜恒没有找到缺少的那一部分，反而因为这完完全全只是为了华丽的工艺对其而使得作品割裂，她的设计原是轻盈的风，现在却成了精美笼子里的鸟。

姜恒想要修改，却无能为力。

于是怪诞混乱的颜料将它雪藏，凌乱的线条形成空虚的黑洞将它吞噬。

姜恒苦笑着用手抚摸这张设计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乔茜拿出包的免洗手液让她洗去手上的炭屑，她皱起眉头关心道：“你还好吗？姜，你最近的情绪都不太对劲。”

姜恒扯了扯嘴角：“一般吧，我……”

“酱——”有人在喊她，带着厚重的口音，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是乔茜，从小有个中国邻居，学会了字正腔圆的发音和一些简单的中文。

她与同学的关系都比较一般，少数点头之交，大部分作业之后分道扬镳，有些提起来的时候一顿痛骂，还有一小部分姜恒还没有将他们认清。

是一个男同学，半长的的头发随意的扎起，额前两缕头发散在前面，他是谁来着？

不怪姜恒，主要是这属于是她这个学校的热门皮肤，如果是平时她还能根据他们身上的小配饰和打扮风格猜出对方是谁，但现在临近结课，大家都忙着赶作业，无心打扮。

所以他是？

杰克？丹尼尔？还是欧文？

“亚当斯，你找姜做什么？”

乔茜双手环抱于胸前先开口了，谢天谢地。

是亚当斯啊。

他不抹上标志性的发胶头发，姜恒根本认不出来。

姜恒先是向乔茜投以感激的目光，转头问道：“有什么事吗？亚当斯。”

我可不记得和你组过小组作业。

亚当斯是来传讯的，“范德伍恩教授正在办公室等你。”

“好的，谢谢亚当斯。”

只是遗憾不能和乔茜一起去吃午饭。

乔茜说:“我等你再一起去。”

她做出招牌动作，俏皮的wink，“我们下午没有课。”

姜恒敲敲门，“范德伍恩教授，请问我可以进来吗？”

“当然。”

姜恒推门进来。

空间合理布局，高级灯光下，极简分的座椅，都表明了主人的时尚格调。

罗蕾莱.范德伍恩正是以简约明朗的设计风格扬名。

可她却是喜好极繁设计的姜恒的导师。

这自然是因为范德伍恩教授是一位包容，接纳风格多元化的人。

别忘了，高级面料的缝纫可是她的拿手好戏。

范德伍恩教授正手捧着一叠纸将它们轻柔地一张张摆在桌面上，“我收到了你的邮件。”

“是的教授，我最近有些困恼，我无法按照学院教导的去吸收，我最近很浮躁……”

范德伍恩倾听着姜恒的无语伦次，她了然的点点头。

“学院是会比较喜欢你们规矩的画图。”但范德伍恩话风一转，“可姜你本身的风格也是很重要，最主要是看你的创意。”

范德伍恩问：“你有看过凯瑟琳.温米尔在春夏米兰时装周的秀场吗？”

姜恒斩钉截铁答道：“当然！非常震撼的作品。”

凯瑟琳.温米尔是近年来时尚界刺手可热的设计师，她在毕业后在纽约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短短一年就崭露头角，现在更是受业内著名奢牌邀约成为该品牌的首席设计师。

凯瑟琳.温米尔也是范德伍恩教授的学生，并且她的设计风格与姜恒极其相似，都是走诡异、华丽的浪漫风格。

如果说凯瑟琳.温米尔的设计是珠宝满缀，随着异域色彩的乐曲，跳起诡色蛇舞勾人的吉巴罗女妖，那与她相比姜恒的作品就像是一只鸟儿，一只粗劣的仿生机器鸟，试图灵动却僵硬，浑身透着“伪人”感，现在还因为姜恒努力想要吸收学院派设计而变得累赘。

镶嵌上的宝石是鸟儿的肿瘤。

她让姜恒感到无力的挫折和嫉妒。

明明范德伍恩教授对她学生一视同仁、倾囊相授，学院的课程也是一样的。

这样的认知让姜恒更加焦虑。

在凯瑟琳.温米尔不知道的角落，姜恒偷偷窥看这位学姐的光辉，嫉妒着、恨着……

她就像一条匍匐在阴暗处的毒蛇，时不时张开嘴露出它的尖牙，分泌的毒液灼烧着她。

以往时装周的时间姜恒都会回国，但今年因为一些原因，她留下来，参与时装周在秀场当了10天的实习生。

这秀场上她见到了凯瑟琳.温米尔作品，那是一场可以铭记在时尚史上的大秀，神圣的太阳是大秀的主题，精巧的剪裁是它的轮廓、布料上流转着是太阳的光辉、白棉麻布上的图腾是它人间的印象。

于是毒蛇死了，姜恒感到难堪与无力。

范德伍恩教授拿着一张画纸观摩：“这是你前些日交给我的设计稿。”

“是的教授，”姜恒轻声说， “抱歉让您看到这样的稿件……”

“不不。”范德孟教授皱眉道：“姜，设计师永远不要对自己的设计失去信心，永远不。”

“我叫你来不是要批评你，而是想让你看看这些。”范德伍恩伸出手，手指轻敲桌面，修剪成杏仁型涂着裸色甲油胶的指甲与其接触发出轻响。

“我想给你看看这里，我的早期设计稿和凯瑟琳学院时的戏服设计稿。”

姜恒深深吸气，她想剧烈的咳嗽，喉咙疼着涌上粘稠腥气，直往鼻腔里钻，她不愿浪费这一分一秒。

于是姜恒微微仰起头，目不转精地，贪婪地看着。

“姜！姜！”

有人伸手按住了她的勺子。

姜恒这才回神。

姜恒抬眼看去，就见乔茜皱着眉头，眼中满是忧愁的关切。

“我想酱料已经与米饭混合的足够均匀了。”乔茜说，“你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吗？从时装周开始你就不太对劲，以往时装周期间你都会回家而不是去做时装周缝纫机。”

姜恒垂眸，桌面上的那碗石锅拌饭被她搅合的不成样子，那颗鸡蛋已经四分五裂，金黄的米饭凌乱的卷入黄瓜丝等，在五颜六色的米饭缝隙中那些因为水分而软化的海苔沾粘着，就像霉点。

“不回家是因为……”姜恒吞吞吐吐，“我的父母给我生了一个弟弟。”

“What？！”乔茜有些震惊，“你的国家不是只允许生育一个孩子吗？！”

乔茜清楚的记得，两年前她要去参加她的父亲与第二任继母的孩子、她的第十二个血亲兄弟的出生派对时，姜恒向她科普过她的国家的生育政/策。

姜恒解释道：“是的，但一年多前，我的国家考虑到人口老龄化的问题，修改了生育方面相关的政/策，现在我的国家一对夫妻可以生育两个孩子。”

“在你在离开父母、离开国家，在异国他乡求学的时候？！”乔茜难以置信的再次确定，“在孩子出生后，你才知晓？！”

姜恒点点头。

“我的上帝啊。”乔茜替她的朋友感到难过、感到恶心，这种感觉就像是在新闻媒体上看到父亲的桃色新闻，母亲雇佣的私家侦探告知她们父亲现在有了一个私生子baby。

乔茜走过来将自己的好朋友拥进怀里，“我知道这是一件很难过、很令人愤怒的事情，但姜，痛苦会过去，现在你要做的是争取更多的家庭资产。”

作为类似痛苦的过来人，乔茜建议。

这很现实，姜恒从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就借着父母的愧疚心维护了自己的利益，并且她其实没有那么的难过，没有乔茜认为的当了二十多年独生女儿，突然拥有一个可以当自己孩子的兄弟，那种被背叛的痛苦。

姜恒没有兄弟，但她成长的生涯里一直有一个从未存在却因为计划生育政策被隐形的哥哥/弟弟。

从知晓这个政策后，姜恒便提着一口气，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在她的头顶。

时装周假期前，姜恒打过电话询问父母在家。

父亲回答：【不用回国，来加州就好了。】

父亲犹豫了下，他说：【你妈妈在医院待产。】

达摩克利斯之剑落下，姜恒心里缺了一块，但那口憋许久的气终于吐了出来，她借着暗蓝色本弟弟为这二十余年的压抑狠狠发疯。

“别担心乔茜，我已经没有那么难过了。”姜恒轻声道：“我的消沉和烦躁……其实是因为凯瑟琳.温米尔。”

“凯瑟琳.温米尔？为什么？”乔茜压低声音凑近姜恒的耳朵，“她挪用了你公开在账号的设计？”

“乔茜。”

“好吧，好吧。开个玩笑，”乔茜说，“不过她早年的作品确实能看出现在合作品牌创始人的影子。”

“但她消化的很好，现在已经有了属于她的设计风格，不像我连学院教的都无法消化。”姜恒扯扯嘴角，将自己的阴暗面一吐为快，“我一直一直在嫉妒她，嫉妒她的才能、嫉妒她的天赋。”

她的喉咙很痛，反刍而上的毒液灼伤她的喉咙，让卡在咽喉多年的鱼刺扎进更深的血肉。

“抱歉。”姜恒走到窗边用纸巾捂住口鼻剧烈的咳嗽起来。

“让你平时不要吸那么多根烟。”乔茜给她递来新的纸巾。

“谢谢。”姜恒接过，她张红着脸，抽抽鼻子，“但现在我已经不嫉妒了。”

“你能想开就好，那样的天赋确实少见。”乔茜转头向她wink：“我觉得你的设计更好看。”

姜恒的脸更红了：“乔茜，拜托别这么说。”

“为什么不可以，时尚艺术是主观的。”乔茜像图多盖洛猫式的扬扬下巴。

"姜！乔茜！找到你们了，我就知道你们在这家餐厅。"

艾莉亚拿着一个文件夹向她们跑来。

“哇，你的头发。”乔茜拿出随身发梳递给她。

艾莉亚接过将她凌乱似稻草的头发梳整，就着急打开文件夹取出里面的画稿，她就读珠宝设计专业，这是她的珠宝设计稿件。

纸张上的项链坠下切割成马眼型拼接在一块就像羽毛，最中心的位置镶嵌的主石是它的眼睛，而靠近脖颈的位置镶嵌椎条形的宝石好似坎肩，色彩的搭配也极其艳丽跳脱。

乔茜夸奖道：“进步好大呢，又突破新风格了。”

“很有灵动感，像墨西哥风格呢。”姜恒指出。

“yes！”艾莉亚表现出遇到知音的欣喜，“它的灵感就来自墨西哥古代文明展。”

艾莉亚向她们展示自己相册里的展会照片。

灵感就像电流让姜恒酥酥麻麻，她连忙问：“这个展会还在吗！”

“在啊，在国家博物馆，会开展到这个月底，不过周二和周三会闭馆，你如果要去的话今天怕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