择慧蓦然醒来。

她躺在花房的摇椅上，裙摆直至她的脚踝。玻璃花房的门半敞着，隐约可见空气中细微的尘末和花粉。微风和煦，挂在门房前的风铃时不时发出一两声清脆的动响。

她提裙站起身来，抬脚就想大步往外跑去。可还没走两步，她便转头看向花房一角看去——大片波兰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含苞待放，欣欣向荣。

波兰花的花语是，给予你幸运和永不消逝的勇气。

她微微一怔，半晌才垂眸，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此时的心情是惊讶欣喜多些，还是苦涩忐忑多些，但她还是扬起了笑。

鸟蛋孵出飞禽，流水化作行云，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她的人生也不会一直被人摆布辖制。

＊

“噔噔噔，为大美人献上一束鲜花。”

汤婆婆正专心修理花枝，一束花忽地就出现在她的眼前。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灿烂的笑脸，择慧笑眼弯弯。“大美人有没有兴趣和小妹共游灯会啊？”

“虽说我不是老古板，但你还是给我讲究点辈分。”

汤婆婆灰亮浑浊的眼睛里带了点笑意，用空着的另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敲了敲她的额头。“才不跟你去逛什么灯会，老婆子年纪大了，到点就乏得很。再说，你不是早早就和阿泽家大小姐约好吗？”

“娜娜她临时有事……阿婆你忍心见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吗？你就陪我一块去嘛。”

择慧露出个讨好的笑来，挽住汤婆婆的胳膊。“我们都好久没有一块上街了。”

“就属你会撒娇。”汤婆婆放下修理花枝的剪刀，指尖在桌上轻敲，看着择慧手中的花束思索着说。“我瞧这波兰花开得真好，就这么摘下来了，还怪心疼的。不如我们合计下店里的花，趁着今晚点灯大会人多，打包多一点花束，上街支个摊子吆喝卖，估计能够小赚一笔。卖完花束剩余时间，还是够简单逛逛灯会的。”

“都听阿婆的。”择慧轻笑着附和应声，泪痣也跟着晃动。“不过我手里这束可不能卖，这是我专门送给阿婆你的。虽然包装手艺肯定是比不上阿婆你的，但它可代表着我千金万金都买不来的情谊啊。”

“蜂蜜舌头砂糖口，早晚被你唬过去。”汤婆婆大笑一声，点点择慧脑袋。“听你的，这束不卖。咱找个花瓶给它放起来。”

闻言，择慧左手握拳，敲进右手掌心，眼睛亮亮地说。“我记得花房里就有个玻璃花瓶，我现在就去给它拿过来。”

也不等汤婆婆开口，择慧小跑着就离开，她芙蓉色的裙摆化作一簇簇云彩，柔曼乌黑的长发在空中飘起。

汤婆婆失笑。“就算平常性格再稳重，但说到底也只是个孩子。”

小跑进花房的择慧，笑意从脸上逐渐消散。

她不假思索地打开终端，在花房里的椅子上坐下，给阿泽娜娜发去信息。“娜娜，这次灯会我临时有事……”

成功推掉阿泽娜娜的约会后——择慧轻轻靠在椅背上，直看着面前早早就放好在花房圆桌上的玻璃花瓶发愣，半晌难以自抑地笑了起来。

花瓶是她摘花时，就已经特意找好的。

准备花其实是由头，娜娜没空也只是借口，她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能在今晚和阿婆寸步不离。

这次，她没有选择和娜娜去灯会，而是紧守着阿婆，和阿婆一块出家门。命运又将指向何方呢？

择慧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眼前的玻璃花瓶之上，馥郁的芬芳萦绕着她，可她还是还在恍惚之间闻到了熊熊燃烧的火焰和眼泪的气味。

她已经在点灯大会这天轮回了二十三次了。

每次只要做出任何有违设定的事情，剧情便会不断地重置。她利用这点，竭尽全力地避免汤婆婆死亡危机，却屡屡失败。以至于在汤婆婆第一次真正死亡的时候，她深受打击，自戕选择放手一搏，结果发现只要她也与阿婆一同身死，即使剧情已经走到了阿婆死亡的终点，但还是可以再次重来。

只是她觉醒的记忆全都会消散，她又会变成那个无知无觉、浑浑噩噩的泽惠，直到她发现之前为自己藏好的“记忆锚点”，她才有可能再次主宰命运。

她站起身来，觉得花房外的光线刺眼得刚刚好，即使略微灼痛她，却不能阻止她前进的步伐。

*

花束不出意料地很受欢迎，仅仅半个钟就已经卖出大半。

汤婆婆对此感到很满意，坐在椅子上笑着点头。“果然在烟雨桥这里支摊是个不错的选择，个个都是成双成对的，买花的人自然多。按这个趋势下去，你的学费也有着落了。”

“什么学费？”看着摊位逐渐空了，择慧便蹲下身来收拾摊位。她听着汤婆婆的话，心里生出了猜想，手上麻利地收拾着，装作玩笑地试探道。

“不会要把我送去萨里克森吧？阿婆你知道的，我是d级异能，去了也只是镀层金，没多大用处，总不能以后在咱们店里摆上毕业证书，说这是萨里克森毕业生开的荣誉花店吧？”

“况且我不在，谁来照看你啊？”择慧将收拾好的东西用终端收起后，想伸手理理汤婆婆鬓角微微凌乱的头发，却又想起自己刚刚上手摸过花枝，只好笑着继续说。“阿婆你侧边的头发有些乱了……我不放心你，你肯定也舍不得我。我猜你肯定不会这么狠心将我送走的吧。”

“狠不狠心另算，哪家大人不盼着儿女成才啊。”

汤婆婆瞥她一眼，沉声道。“守着我一个老婆子有什么意思，你就趁着年轻多出去闯荡下。那金毛小骑士对你的心意，其实我也看在眼里。你们青梅竹马，也算得上知根知底。把你交给他，我放心。”

为什么你会有这样的想法，你不是全世界最爱我的人吗。

我是他的附属品吗？你为什么要把我交给他呢？

无论是谁，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会这样措不及防、毫无理由地拐向连云笙。

崩溃的令人窒息的情绪，仿佛要再次决堤。

择慧死死地扣紧自己的指尖，依然面露笑容。“阿婆为什么好端端提连云笙，我们是从小认识，但我也没有必要为了他去千里之外的学院上学啊。我……”

“……果真是贱民，只能靠攀附男人上位。”

从头到脚写着不可一世的少年在保镖的簇拥下从容出现，傲气十足地打断了她们祖孙之间的对话。

他神色高傲一如往常，择慧微微蹙眉。

按照之前的剧情轨迹，她会和娜娜在灯会上偶遇同枝澈怒骂保镖，阴差阳错间被他的异能伤害，从而产生一系列纠葛。可是这次，她没有去灯会中游玩，出现的地方也截然不同，那为什么同枝澈还会出现找她茬呢。

“你是？同枝家的？”汤婆婆眯着眼睛瞧着他胸前别着的九头狼徽章。

同枝澈上下打量汤婆婆一番，语气傲慢且轻佻。“没想到你这卖花的老太婆，还算有点见识。”

“阿婆，我收拾完东西了。”

还是少惹是非，走为上计。择慧心想。她若无其事地拉了拉汤婆婆的衣袖，转移汤婆婆的注意力。“卖蜂菇饼的姐姐快收摊了，再晚些您就没得吃了。”

“那怎么行，可不能错过。”汤婆婆成功被择慧唬住了，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择慧嘴角微微扬起，汤婆婆向来挑嘴，唯独好这一口吃的。

眼前子孙和美的景象，让同枝澈感受挑衅的对象正在对他发起了无视攻击。

他直接一个大跨步拦到择慧面前，精致的眉眼写满了傲气。“谁准你无视我的！今天没人给你撑腰，就装不认识？你还真是狡诈。”

择慧表情真挚且无辜，水蓝色的眼睛眨巴眨巴。“没记错的话，我们本来就不熟。难道你自诩和我很熟悉吗？”

同枝澈先是一愣，反应过来瞬间炸毛，像是被踩着尾巴的猫，瞪圆了狭长的眼睛，猛然拔高语气。“我和你…你的名字配和我相提并论吗？你还真是有够自恋的，本少血统高贵！你也不拿镜子找找自己……”

择慧习惯了同枝澈的嘴臭和高傲，汤婆婆却是头一回见，见她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来，择慧在她爆发之前开了口。

她还是那副惯用的笑意盈盈的无辜神色，语调也轻缓柔和，内容也如家常般令人感到亲切。“听说你马上就要去相亲了，祝贺你成功。”

“谁告诉你的！”同枝澈又羞又恼，下意识地抓住择慧的手臂，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吸引了来往路人的目光。

他不自在地压低声音，盯着面前这双看起来毫无杀伤力的水蓝色眼眸，咬牙道。“我才刚答应母亲，你怎么会知道的！成心看本少笑话是吧，是不是阿泽娜娜和你联合起来……”

“拉拉扯扯的做什么，别牵着姑娘就不知道放手。”汤婆婆打断了他的话，脸色不喜地拉过择慧被牵着的手臂。“我是不知道你家里如何管教你的，但也怪不得要为你张罗相亲事宜。像你这种脾气骄纵的纨绔子弟，恐怕全六城的姑娘都要被你祸害了。”

“我有没有人管，是你这种贱民能说的吗？”向来眼高于顶、目中无人的少爷生平第一次被人劈头盖脸训斥。同枝澈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阴沉下来，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他眼睛里酝酿着风暴，周身隐约有气场浮动。

他哑声说。“既然老太婆你找死，我也不是不能成全你！”

上次灯会，同枝澈也是这样大发雷霆。

我虽然无意卷入，但还是被迫牵连。明明只是破皮小伤，却因此短暂昏迷，导致娜娜和同枝澈陷入争执……一样的情节，却是不同的主人公。难道这才是不可改变的剧情节点吗？

择慧心里百转千回地想了许多，身体上却丝毫不带犹豫，迅速地反应过来挡在汤婆婆身前。

同枝澈身上流动的气化作光刃，锋利且毫不留情地割开她们面前的空气。她紧紧地用身体挡住汤婆婆的身躯，抱着汤婆婆跌跌撞撞地狼狈转身避让。

虽然说同枝澈从小到大都是少爷脾气，但点灯大会这天遇见的他，动辄打杀，要比平常暴躁一万倍。

是早早为他定好的恶人剧本？还是这天对他意义非凡、另有隐情呢？

可惜无论如何，她们并没有还手且保护自己的异能，但也不能一直被迫挨打，直到这小子高兴为止吧？

在两三秒间，择慧意识到反击才是最后的防守，于是她没有丝毫犹豫，在确认汤婆婆站稳脚跟、没有摔倒风险后，她果断松手反身，朝同枝澈身前跑去。

同枝澈被她突如其来的不怕死举动吓一大跳。而择慧抓紧的便是他愣神，光刃也因此慢下来的空档。

她旋身向前飞踢，而目标就是摊位上还没来得及被她收起来的桌子。桌子被她带起踹飞，直朝同枝澈面门而去。桌子是普通的木桌，但胜在够长，足足有一米八，也算半个“庞然大物”，飞起来还是能唬人两下的。尤其是对于同枝澈这个自认异能优越，怕苦怕累从没锻炼过体术的家伙来说。

并没有时间为自己的小聪明而感到得意，择慧回头转身就跑，想带着汤婆婆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转头的同时，一道光刃划伤她的侧脸——落到了上次轮回，同样的位置。

择慧转身的动作微滞，像是游戏里无关痛痒的掉帧。她转头想喊汤婆婆回家，张口却发不出声音了。

木桌在空中被同枝澈的保镖一拳粉碎，耳边传来木头沉闷的被折断的声音，木屑甚至沾染到了她的衣角和发间。

而择慧没有回头。

因为毫无征兆的，悄无声息的，汤婆婆额头上被开了个洞，她本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她脸上还挂着慈爱又包容的笑，然后就这么直挺挺地在择慧面前倒下。

择慧下意识地去接，不让汤婆婆以脸着地、这种狼狈的姿态倒下。

没有四溅的鲜血，也没有痛苦的哀嚎。这次是很平静的死亡方式呢。

择慧抱着汤婆婆跌坐在地上，瞳孔有些涣散。

她竟不觉得难过，甚至有些想笑，想不顾一切地放声大笑。

“分子弹木仓？有杀手！保护好少爷！”见此情此景，保镖们反应迅速地将同枝澈围住做保护状，场面一瞬间变得混乱起来。

同枝澈也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了，他看着汤婆婆的伤痕一惊，“分子弹木仓？这可不是普通人能拿到的东西……”

像是打草惊蛇暴露了，全身被灰色合金盔甲裹住的人持刀忽然出现，他目标明确，身手了得，直奔同枝澈挥刀而去，速度快如闪电。

同枝澈眼都不眨，看着训练有素的保镖们蓄势待发。耀眼的光华形成无懈可击的保护罩，将他安全保护其中。

见一击不得，许是知道已经错过了刺杀的最好时机，那人空中抛出拳头般大的珠子，下一秒他的身影就消失不见。

只留下愤恨的扭曲的厚重男声。“同枝澈！下次我必定取你狗命！”

“有本事你就别跑啊。”同枝澈忍不住骂了一声，语气有些烦躁。

这杀手出现得莫名其妙，来去匆匆，根本不给人反应的时间。同枝澈看着他离去的方向，恨恨道。“让我抓住了，一定让你粉身碎骨！”

“少爷，你没事吧？”保镖头领鞠躬上前，关切地询问。

“……走开。”同枝澈没好气挥手让他撤开。“喂，你没事吧。被杀手吓傻了？”

同枝澈原地踌躇了下，还是插着兜走到择慧面前。

择慧垂着脑袋不说话，平静地几乎找不到半点存在感。同枝澈站在她面前，只能看到她小小的发旋和纤长的睫毛。

正当他清清嗓子、语调高傲地正准备开口时，择慧先抱着汤婆婆的尸身，低低地笑出了声，连串的有些沙哑的笑声响起。

同枝澈被她笑得毛骨悚然，拧着眉头。“你失心疯了？”

择慧留恋地贴了贴汤婆婆的脸颊，人体余温开始散进，面部肌肉逐渐变得僵硬。即使花白也依旧柔顺亮丽的头发，宽广的前额，眼角的皱纹，眼前的每寸眉眼她都很熟悉。

可这个人不会再冲她笑，喊她吃饭，等她回家了。

“哪里来的杀手？你们同枝家在六城不是只手遮天吗？”她抬头看向同枝澈，语调几乎没有起伏，水蓝色的瞳折射出不属于她柔弱外表的冷静。“为什么会来刺杀你呢？你父亲比你在同枝家更有价值吧？”

她语速很快，同枝澈几乎要反应不过来，只愤愤地反驳最关心的那句。“你在说什么啊？我可是同枝澈！未来的家主难道不够有价值吗？”

“对啊，你可是同枝澈啊。”择慧重复他的话，反问。“你是同枝家最受宠爱的小辈，保护你的保镖各个都是身负绝技的，派来杀你的杀手怎么会这么逊色，会误杀个手无寸铁的老太太？”

“你想说什么？”同枝澈眉毛瞬间立起来，定定凝视她好一会儿。“你觉得是我和杀手演戏，故意害死这老太婆？你这家伙真的失心疯了！就算为了报复你那一巴掌，她就一个贱民，我至于吗……”

择慧终于正式抬头认真瞧他，水蓝色眼睛幽幽亮亮的，她没接话茬，而是又抛出个十分无厘头的问题。“你为什么来灯会？”

同枝澈感觉莫名其妙，心情不爽地说。“你家开的啊！我爱来就来，要你管我！”

择慧紧紧抓着这个话题不松口。“你不是最讨厌这样热闹的集市吗？你为什么会来？”

“胡说八道，谁说我讨厌……”

同枝澈抬眸，正想反驳这样奇怪的对话，可却对上了择慧的眼神，很难言明的感觉，但脑中警铃大作的同时，他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只能听着她说。

“我还以为你会很厌恶点灯大会呢。这不会让你想起十年前在灯会上被亲生父亲抛弃的经历吗？”

轻描淡写的话引起了轩然大波，同枝澈脸色骤然难看，用意图杀人灭口的眼神阴狠地看向她。

“你怎么会知道……”

“那你又怎么会知道，我扇过你巴掌？”

水蓝色的清澈湖面下是恶意满满的泥沼，他毫无知觉地陷落其中。

“你早就发现时间在轮回了。”她斩钉截铁地看向他，眼睛亮到惊人。

他像是被她看中的猎物，将会一点点地啃啮蛀食，直到体无完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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