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馆的客人不多，老板很清闲。他好心地给坐在小客厅的她倒了杯咖啡，“女士，你怎么才想起旅游了？商店都放假关闭了，可没有地方招待你。”

“我是来找人的。”这黑棕的液体一言难尽——卡嘉给了对方一个“这么难喝的东西你究竟是怎么喝得下去”的眼神。

老板对此不以为然，“不是和男朋友吵架逃出来的吧？”

适时，一辆车停在门外，一个壮年男人将一箱东西“啪嗒”一下放在柜台上，扭头就走。

“嘿，都是我的东西！”老板的手拨开箱口，“她不能这么做，她不能每次都这样！”

“闭嘴，老东西！”男人用力地关上车门，倒车就跑。

她问：“你儿子？”

“就像他妈妈一样固执。”

“看来你才是逃出来的那一个。”卡嘉用杯子掩住笑意。

老板瞥了她一眼，从纸箱里拿出一个旧玩具机器人、一把木制玩具枪、一个牛仔玩偶，掏出手绢给它们擦擦，“噢，这些都是我的宝贝。”

牛仔玩偶吸引她的注意，“能借我看看吗？”

老板迟疑了几秒还是递给她，“小心别摔了。”

“‘比利小子’，是吧？”她动了动玩偶的手。

“眼神不错。”老板扬起嘴角，骄傲道，“珍藏版玩具，独家手工制作，全国唯一一个。”

“怎么说？”

“我父亲曾是博物馆的员工。因为我也喜欢那些故事，所以他就亲手做了这个。”

卡嘉朝玩偶眨了眨眼睛，指腹摩挲玩偶的脸，“做得很像，开个价？”

“不，女士——”老板从她手里把玩偶拿回来，“这给我多少钱都不卖！”

她努努嘴，点点头，“行吧，keep it yourself。”

老板仔细地擦掉玩偶身上的指纹，“我看你挺年轻的，你也喜欢老一辈的故事？”

“我倒没有觉得这有年龄限制，毕竟好故事人人爱听。”

老板将东西重新装好，“哼，现在的人都喜欢刷视频，哪还有心思听故事哦。”

老式收音机播放些民谣，一些短暂逗留的客人驾着来时的车离开了，旅馆剩下她一个来客。

杯子空了，老板把报纸折起来，“我再煮点咖啡。”

叮——卡嘉看了一眼手机界面，快步走到外面马路才接起来。

电话另一头传来粗哑的声音：“上尉，假期过得怎么样？”

“我很好，有什么事吗？”

对方轻笑几声，“报告显示你的各方面都恢复得不错，珍惜最后的休闲时光。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

结束通话后，她将手机塞到腰后的裤袋，借走老板的卡车开到镇上去。等停在一家关门餐厅外，她再次拨打了一遍号码。

三遍铃声过后，这条线终于接上了。

“你好，”他的嗓音像被热水烫到，音调一强一弱，“你好像打了很多遍电话，有事吗？”

电话另一头的人内心五味杂陈，一开始没有回他的话，只听见他说：“打错了吗，这个年代的人这么无聊。”

“你敢挂电话试试。”

正在喝热水的比利被呛得抖洒了一些在衣服上。刚才才被烫过，现在伤上加伤。他咳得慌忙放下杯子和手机，抓起布胡乱扫开水渍，又拿起电话，这次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鼻音，“卡嘉？”

她舒心地叹了一口气，挑挑眉，“是我。”

对面沉默了一阵才说：“真的是你吗？”

“地址。”她换个手拿手机，启动车子，“你敢挂电话就死定了。”

卡车翻过一堆坡和一个山头，停在一个郊外的农场里。她下车的动作异常缓慢，手心抬了抬下巴，变色墨镜遮挡了诧异的眼神。她要找的人就站在房子门口，穿着一件针织的薄外套，刺眼阳光下，他的灰眼望不清来人。

他怕不是翻身做场主了？

等她走近了，视线焦距，比利才看得确切。墨镜使他看不见此刻红发女人清丽的眸子，也感谢墨镜，挡住了她脸上汹涌的气势。

她竟然来找自己了，她真的来了，他的嘴角宽慰地往上。

“世纪老人不会用手机？”卡嘉咬牙切齿道，“让我一顿好找，嗯？”

他还是不相信这件事真的发生了。比利吸了吸鼻子，病恹的灰眸机械地转动，试图给这糟糕的“电话情缘”找补。思考了一会儿，他挠了挠鼻子试探道：“你，你是，你来——”

“两三句话说不完，你确定要站在外面说，世纪老人？”

“卡嘉，我不是世纪老人。”他对这个称呼有些哭笑不得，“我现在跟你的年纪差不多。”

呵！

卡嘉轻环的手臂被手指敲打，两腿像圆规分立，“Let’s talk, shall we？”

墨镜的黑色褪去，眼中的世界逐渐明亮。

房子是古朴的原木风装修，墙上挂着各样花纹的瓷盘和相框，暖色调的家具温暖别致。壁炉旁的碎花沙发放着他的吉他和蓝色羊毛毯，嵌墙的书柜摆放了旧版皮封书。

“生病了？”她看到餐桌上的药片。

“普通感冒。”比利给她倒了杯热姜茶。

“我记得你不喜欢这个辛辣的味道。”氤氲将镜片蒙住，她摘下墨镜别在胸襟上。

“以前。”比利笑了笑，温柔地看着她，“假期过得怎么样？”

为什么他们每个人都以这一句开场，就没别的词了？但她没想到，这场谈话一开始会有种老友叙旧的氛围。或许在他还是经历了那些事后，确实有所改变？

“那是你的车？”他示意窗外。

“不是。我从一个旅馆借的，难挂挡，车身又重。”

眼神逃避，喝水。

“算了，我还是开门见山吧。”她手不自觉地握紧杯身，补充道：“我只是想来讲清楚之前的事情。”

见比利没有反应，卡嘉用鼻子轻轻地呼出气体，“我必须承认，我的确崇拜你。我也是才发现自己喜欢的‘比利小子’只是书上记载的人，更多是想象中的那个人。很可笑吧，我就这样喜欢了二十年。”她边说边看向茶液定心神，“我真心地高兴能遇见你，和你拥有共同的经历。不过，我不能因为崇拜就顺其自然地以为这是男女之爱。”

“是吗？”他感到自己整个人都非常虚幻。他以为自己的心会痛死过去。可是他同样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卑微地认为她不会接受自己。

“你总是做一些奇怪的事，对谁都一副热心肠，汤姆、布鲁尔、乔治、唐斯顿、我、索菲娅、桑妮娅以及所有被你帮助过的人，同样也对所有人都很冷静。我们只是你认识的人，没有谁能让你区别对待。你就像一阵风来了又走了，舍不得留下半点踪迹。”

比利背靠座椅，掐了掐虎口的位置，灰蓝色的眼眸继续回忆，“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爱上你，突然就发生了。可能是初见你，可能是第一次吻你，可能是跟你相处中，可能是你离开后。但第一次对你心动是在墨菲的酒会。全场最漂亮的姑娘主动吻了我。后来你说是为了不被发现逃跑才故意的，我很生气，但我必须承认，我很享受你的吻，很喜欢。”

窒息感压得卡嘉喘不过气来，很想逃。双腿像灌了铅般沉重，只好喝水。

“你可能不知道，往后的那段日子，你冷漠的眼神有多刺痛我。事实上每次我都盼望你能告诉我，你对我的感觉，哪怕说些气话也好，希望你不要不理我。我太迟钝了，当你连一个提示都不愿给就表明是否原谅都无关紧要，因为我早已不在你心里了。”他等了很久才得以将说些话说与她听，“可你一直都在我心里。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给我的触动。我想吻你到天荒地老，但我已经失去你了。”

暗潮的悲痛刺髓入骨让比利紧紧地掐自己，又抠挠掌心试图阻止痛感窜到颈部来到心脏。

而对面的人，衣袖下的指头掐得很深，汹涌的想法逐渐平静下去，放空的双眼慢慢聚焦到他的脸上。

“那我再最后坦白一件事吧。”脑中所有不堪的记忆挥之而去，她平静道，“我喜欢‘比利小子’，因为他是偶像。而我爱比利，跟书本上的谁没有关系，跟偶像也没有关系。我爱你，我爱的是你，你这个你。”

是的，她爱他。也许她曾因这样那样的缘由无法说出这句话，可实际在心里已经说了千万遍。

“现在换我告诉你，比利，我爱你。”卡嘉望向他泛红的眼睛，耐心地等待，“Any problem, darling？”

男人硬是愣了一段时间才道：“Prove it to me.”

红发女人带着释怀的笑容起来俯下身子，从唇线开始，虔诚地、渐渐地以唇轻触，抚平这颗伤痕累累的心。指腹摩挲他染上情绪的皮肤，迷离的灰眸让她心醉，话语中夹杂了鼻音引诱，“告诉我你的感受。”

“Not quite much, try again, shall we？”他勾起笑容。

两人的鼻尖相互蹭了蹭，交错的呼吸卸下心墙，“嗯，生病让五感都迟钝了，要赶紧好起来，好吗？”

比利有些不稳当地撑着桌子起来将这抹红完全收进怀内，两颗剧烈跳动的胸膛紧贴，任由她的指尖缠绕他颈后的卷发，浓重的呼吸就在她耳边，“I find you.”

嗯，她再也跑不掉了，日月天地可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