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五点,农场的空地“听取蛙声一片”。
上午十点,麦克斯文太太准时出现在医务室门口。她之前提出想跟卡嘉学习,想来一方面能增加医务室人手,一方面以防万一哪天女医生不在,还有人懂怎么处理伤口。
律师的妻子聪明、有耐心,对清理伤口和基础外伤包扎多少有些了解,对现代的新方式只需要看个一两遍就会了。
卡嘉特意在一块猪皮放缓了速度演示缝合。这个年代的手术缝合针线不怎么经得起蹂躏,虽然同样对锻造技术不抱什么期望,但还是得考虑定制精细的弯钩缝合针。
一条条由不同长度与锋利程度的刀刃及切割方式造成的伤口被重新合起来,只是两侧的线孔比较粗。
麦克斯文太太睁大好奇的双眼,目不斜视地观看,今天第N次表示崇拜。
这是块动物皮肤,比缝衣服难多了。刚开始练习时,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手抖,缝出来的线歪歪扭扭,还需要镊子和夹子配合使,难度系数更高。
女医生笑了笑,鼓励她继续。刚读医那会儿她也是什么都不会。如果可以,她还想去当地的医院实地考察和观摩,持续增加临床经验,更能体现一个医生的基本功和专业能力。
但没有人生病受伤才是好事,不是吗?
午饭时,唐斯顿先生提出了一个在牛仔们看来极其荒谬的想法:他打算撤销对七河帮的控诉,让他们从监狱里离开,两帮从此求同存异。
这一提议无疑遭到了牛仔们的强烈反对,尤其是比利。他太清楚杰西是不可能因为敌人的仁慈就收手。如果他们要彻底扳倒墨菲和浩世集团,就要抓住这一次机会。
谈到最后,唐斯顿开始走PUA路线,以雇主的身份要求牛仔们按照他的想法执行。
老板都发话了,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从古至今的打工人都只能想方设法地满足老板各种不切实际的构思。
但唐斯顿的态度强硬且转变得太快、太彻底,想一出是一出,仿佛在拉斯维加斯的医院换了个人回来,这让所有人都一时难以适应。
难道在她离开医院的这段时间,有人来探望过(威胁)唐斯顿——典型的“趁你病拿你命”桥段。
等牛仔们各自散去,卡嘉才问:“唐斯顿先生,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是有人威胁你吗?”
唐斯顿脸上有种被猜到心事的慌张,很快将情绪压了下去,尝试用绅士微笑盖住内心的焦虑,“卡嘉小姐,你很能洞察人心。实际上那不算是威胁,只是提供了一个思路。我只是希望能以一种和平的方式处理,战争并不是我想要的,林肯县的财富也不是我一个人能赚完的。也许你会觉得我像个懦夫,但如果能减少伤亡,做回懦夫又如何。”
他这番话倒让卡嘉有些哑然,没想到唐斯顿的格局能大到这种程度。但她似乎能理解作为上位者的一些考量,只是他这样的让步又能获得什么呢?
“唐斯顿先生,我对你的宽宏大量表示钦佩。但我还是得提醒你,人心是比战争还要黑暗的东西,贪婪且自私。我先失陪了。”她朝唐斯顿点点头便走出了房子。
汤姆坐在马圈边的草堆上,见她出来就站起来挡在面前,“卡嘉小姐,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怎么了,汤姆?”她亲密地揽着只有她肩头高的少年边走边问。
汤姆向四周望了望,有些鬼鬼祟祟道:“我想了解男人和女人生孩子的事。”
“你问这个做什么?”卡嘉好奇地带着他走进医务室,“这件事我觉得你可以向你的两位射击老师请教,何况查理的孩子即将出生。”
不对——汤姆支支吾吾的神情充满了紧张和不知所措。这个年纪的少年都很容易陷入感情的漩涡,一下子昏了头干点蠢事。
“发生什么事了?”她严肃地问道。
少年抠了抠手指,有些难为情道:“我想请你去给西裔社区的桑妮娅看病。”
“她怎么了?”
“她时不时呕吐、不舒服,总是哭还吃不下东西。她的母亲非常担心,但那边没有什么好的大夫,所以我就来问问你。”
卡嘉的眉头一挑,好像懂了。
“你跟她是不是那个过?”她做了个暗示的手势。
“当然没有!”汤姆连忙摆手,年轻的脸庞涨得通红,“我和她只是朋友。但我看她的症状像极了我母亲怀我弟弟的时候了。”
“你既然和她只是朋友,为什么那么担心以至于跑来找我帮忙?”她安慰地笑了笑,从柜子里拿出常备的外出医药箱道,“但是我也挺好奇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姑娘能让我们汤姆那么上心。”
见她答应出诊,汤姆的眉头这才舒展开,奔向马圈牵了两匹马。
比利看了看神色兴奋的两人,好奇道:“你们要去哪里?”
“西裔社区。”汤姆说。
比利看向她的药箱,“又有人生病了?”
“有。听有人描述,大概率还病得不轻。”卡嘉把马鞍套上,翻身上马,“汤姆,他们都会说英语吗?”
“额——”汤姆挠挠头,“好像不太会。上次胡安在,根本不用担心语言的问题。”
少年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干活的比利——这不就有一个现成的翻译官嘛!
“你,跟我们一起去。”她说。
“我对救病治人没有兴趣。”比利低头去继续干活
卡嘉和汤姆相视一眼,引着马走到他面前,俯身凑近道:“如果你不去,我就去找杜西妮娅,告诉她比利小子是个烂人,让一个年轻的当地女孩怀孕还不负责,让她以后都不要跟你来往。反正她家离西裔社区不远。”
“噢,”比利眯起眼睛,心中有种被挑衅的不痛快感,咬牙切齿道:“你猜她是信你还是信我呢?”
“我比你更了解女人,宝贝。”她挑逗般地用指节轻轻刮了刮他的鼻尖,宠溺的眼神里满溢自信。
这女人——他有种被掐住脖子的感觉,脸色一沉地将手里的工具往地上一扔,在他们满是笑意的注视下上马。
三人骑行到西裔社区里的某个农户家,刚下马就听到了简陋的房子里传来大吵大闹的声音还伴随着摔东西,吓得汤姆赶紧去敲门。
听到有人来了,里面的动静才停止了。一个留着大胡子的农夫开了门,一见到汤姆就将他粗鲁地推出去,用西语大叫:“你怎么还敢来?”
比利见状不对,护在汤姆的前面道:“先生,我们是唐斯顿先生的人,来给你女儿看病的。”
“父亲,汤姆是我的朋友,”桑妮娅上前拉住农夫,“不是他做的。”
“你确定?”农夫厉声问道。
“不是他。”桑妮娅拼命摇头,“真的不是他!”
农夫压下怒火,瞥了汤姆一眼,“你们来干什么?”
“听汤姆说桑妮娅生病了,我们带着医生来给她看看。”比利说。
“我女儿没生病!”农夫大吼,“赶紧滚!”
他刚想关上门,就被一只脚卡住了。
卡嘉一手拍向木门说:“有没有生病,医生说了算。”
农夫显然被对方强硬的行为吓到了,“你是谁?”
方才她就注意到桑妮娅的身形,随即推开门,大大方方地介绍道:“我叫卡嘉,是名医生。”
比利嘴上说着不愿意,但还是自动自觉充当人工翻译器。
“女人做医生?”农夫不屑道。
“这个世界奇怪的事情多了去了,比如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你女儿身上。”她直白地戳破他们试图掩盖的事实,直挺挺地走进屋内,放下自己的药箱,将桑妮娅扶起来,“要不是因为我家孩子的请求,我还不想掺和这件事。”
“他是你儿子?”农夫的选择性听力十分有趣。他仔细地打量面前这个红发女人,看上去还很年轻,并不像结了婚生了孩子多年的妇女。
比利将话原封不动地翻译给她听,她听后梗着脖子微笑——正事要紧,只能先忍住怼人的冲动,跟没什么文化的人聊天还是不要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了。
“不是。”她看向桑妮娅稍微隆起的肚子,语气缓了些,“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再掩饰也无济于事。等我先诊断,你们再商量解决问题的方法,好吗?”
桑妮娅的母亲擦掉眼泪,扯了扯丈夫的衣服,“我们的确需要一个医生。”
“行吧!”农夫的怨气总算消了些。
她打开药箱翻出笔记本,“桑妮娅,我必须要问你几个问题,你也必须要诚恳地回答我。”
桑妮娅看了父亲一眼,紧紧地牵着母亲的手点点头。
“年龄。”
“十四。”
“最近一次月经什么时候?”
“大概两个月前。”
“有呕吐现象吗?”
“每天都会,吐得吃不下东西。”农妇说,“她闻到一些肉的味道都不舒服。”
“两边ru房会胀痛吗?”
鉴于有男人在场,桑妮娅并不作声,只是点点头。
她看向男人们说:“麻烦你们先出去,我要给桑妮娅进行一个全身检查。”
桑妮娅的母亲拉上了所有的帘子,点燃屋内的蜡烛。桑妮娅能听懂英语,面对这个自称医生的红发女人有些抗拒地不肯脱衣服。
“桑妮娅,听汤姆说你们是好朋友。作为朋友,他很担心你,所以才请我来帮忙。”她摸了摸女孩的发辫,“虽然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但我很想帮你。如果你也想解决问题,那就让我帮你。”
少女紧紧地抱着母亲,在母亲温柔的鼓励下终于点点头。
卡嘉快速查看她全身皮肤是否有外伤,手脚和两腿间残留不同程度、不同形状规格的淤青。她轻柔地摸了摸隆起的小腹,脂肪层较薄,触感较硬,尚未出现纹路;少女的si处有损伤,大概是被粗·暴地对待;没有B超仪器无法看到腹腔和子·宫的情况,只能用手动检查。
等桑妮娅把衣服穿好后,男人们重新进屋。
“怎么样?”汤姆首先发问。
比利示意汤姆别说话,开玩笑道:“别打扰她‘施法’。”
卡嘉:“之前有找别的医生看过吗?”
“没有,只找了一个产婆看过。”农妇说,“她让我们每天将桑妮娅的尿液收集起来浇灌麦种。”
“结果呢?”
农妇又开始呜咽起来。
“根据时间推算,胎儿大概有三个月左右了。”她边说边写字,留下满满的两张纸,“如果你想好了要留就切忌吃活血化瘀和寒凉的东西。”
“要是不留呢?”农夫冷不丁说。
农妇大叫:“你在胡说什么!”
所有人都注视着他。
“她还要嫁人的呀!”农夫大声吼道。
卡嘉停下手中笔,抬眼看向他又看向桑妮娅,“你当时是自愿的吗?”
她的问题唤起了桑妮娅的记忆,情绪再度激动起来,声音止不住地颤抖:“我,我,我,我当时根本就不想,可是他说他爱我……”
不谙世事的少女被心思肮脏的男人诓骗,无药可救地相信他的鬼话,根本不懂如何保护自己。
女医生掏出手帕给她擦擦眼泪,“桑妮娅,那个人是谁?”
少女非常抗拒回答,捂着脸使劲摇头,“别再问了,我不想再想起他——”
“现在问这些有用吗?他是绝对不会负责的!”农夫眼中饱含屈辱的热泪,仿佛他才是那个被欺辱的人。
“你们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做决定,一定要想清楚再决定。”她收拾药箱。
汤姆看着伤心欲绝的桑妮娅很想安慰几句,但被女医生拉走了,“走啦,这是人家的家事。”
“卡嘉小姐,要是桑妮娅不想留孩子,可以请你帮忙——”
“不,汤姆,我不能。”她截住他的话头,语气强硬道,“这件事必须由桑妮娅的父母决定。”
“卡嘉小姐,你难道就不能帮帮她吗?”汤姆抹了抹眼泪。
卡嘉解开栓绳上马,长叹了口气,“汤姆,我认为你对朋友很有情义,这很好。但我能力有限,在这件事上没有更多的发言权。你要问我对桑妮娅的遭遇是否同情,我的答案是肯定的。除此之外,没有再多了。”
她在战区第一次见识到各种伤员开始便患上了一定程度的“抑郁”。起初不严重,从职业本职和道德层面安慰自己,逐渐从各种情绪中调节过来的。唐斯顿说她洞察人心。其实不然,她只是看多了战争,习以为常罢了。时间长了,她的情感逐渐凝固起来,对生活的各种事情都抱以同样态度。不抱高期望,就不会太失望。
大概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PTSD。
汤姆垂头丧气极了。
比利拍了拍少年的以示安慰。方才他觉得卡嘉对待这件事未免无情了些,随后又放平心态,应该习惯这个女人的“阔达”:上一秒还是良家妇女,下一秒就被卖进ji院;上一秒计划逃跑,下一秒就热情地亲吻他。她向来是狡猾、冷漠、善于玩弄他人,对于她说的故事,他一个字都不信。
“她当初被卖进ji院差点饿死在里面,最后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逃了出来。”他言语短短,目光淡淡道,“放心吧,汤姆,我们的大医生很懂怎么解决问题。”
“差点饿死在ji院?”汤姆灵敏地嗅到了八卦的味道。
“你对我的这段经历很好奇?”卡嘉对比利的阴阳怪气嗤之以鼻。
“好奇说不上,就是感慨罢了。”他讥讽道。
这是在内涵她吗?
“听起来你对我有诸多误会。”卡嘉眨眨眼,“比如你想知道那天我为什么会吻你?”
汤姆:“吻?”
比利勒停马儿,一记眼刀扫向她。
红发女人跟着驻足,举手带着挑逗意味抚向自己的唇瓣,“原来你很介意这件事。那是你的初吻吗?”
他被激怒道:“不是!”
那天她吻得那般热情,天知道她之前吻过多少男人!
卡嘉觉得灰眼青年的反应可爱极了。那个只存在于书页上的人原来是这样较真的性格,他现在就像要不到糖果埋怨大人耍赖皮的孩子,红颊和怒目,仿佛下一秒就要咬人。
她和历史名人真实接触过的自豪感油然而生。不过很快意识到对方还在等着自己的解释,她忍俊不禁地问:“你当时不也没有拒绝嘛!”
比利脸涨得说不出话。
他料不到自己竟会像热锅上的蚂蚁般煎熬。事实上他没有多少跟女人周旋的经验,只吻过爱丽丝、芭芭拉、艾琳、杜西妮娅,可她们都是因为喜欢他才和他亲吻。而这个红发女巫像夜色中的沙漠,潜藏了未知、致命的危险,令他本能地心生畏惧。如果只是因为好玩或者经验丰富到自以为能获得所有男人青睐的轻浮,他绝不接受这种凌·辱,坚定地要将所有面子赢回来。
“要听真话?”
“当然!”
她想了想,看了一眼汤姆,轻快地说:“真话就是我一时兴起。”
好你个一时兴起!比利一甩缰绳策马飞奔。
他竟会期待这个女人会说出些什么“真话”来,她到底还是把他当作玩物了,看来是他天真了!
卡嘉没有准确表达出来当时因为情况危急不得已才——可无论是哪种都表明了这个吻是纯粹的行为。况且她本不愿参与历史,有些感情还是从源头杜绝了好。
即使她说“我会对你负责的”那又怎样?
所谓真相只会淹没在历史洪流,所以被误会是个水xin杨花的女人也无所谓,反正到最后她还是会离开的。
能见他一面已经是她这一趟旅程中最难忘的事了。
汤姆面露难色地扯了扯缰绳,“卡嘉小姐,我觉得你做得很不对。”
她拍了拍少年的头示意,她当然明白。
回到农场天都黑了。
唐斯顿从屋里出来向他们挥挥手,“你们去哪了?”
比利默不作声从马上下来气鼓鼓地走回宿舍,“咣当”一声把门关上。农场主感到莫名其妙,看向卡嘉寻求解释。
“下午去西裔社区出诊,孩子数量有点多,都在哭,他有点烦躁。”卡嘉将事情圆了回来。
农场主恍然大悟,“我以为比利挺喜欢小孩子的。”
“他自己就是个孩子。”女医生笑道。
昏暗的房间只有比利一个人,气愤地揉乱自己的头发,重重地瘫倒在床上。
他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会有这样的女人,更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此介意她的态度。他明明可以将这个当作是个便宜,完全因为他受女人们欢迎的意思,说出去都能吹很久。
如果杜西妮娅这样吻了他,他也会这样生气吗?
不会,因为他爱杜西妮娅,而杜西妮娅也爱他。
可他为什么偏偏觉得被占便宜,被欺负了?
是了,因为卡嘉不爱他又吻了他,而他也不爱她,所以他才生气。两个不相爱的人不应该有感情,更不应该发生接吻。人们都会因为不应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而生气。如果杜西妮娅知道这件事,同样也会不高兴的。
是的,这么想就对了。
“可是你当时并没有拒绝啊”——脑海闪过这句话,他又颓了。
为什么不拒绝?
因为当时并未预料她会这么做,未来得及作出反应——他当时是什么反应?
他能有什么反应?他的手被放在了卡嘉的腰上。她紧紧地扯住他的领带,唇像是要将他融化,与红发一般极具温度,还时不时轻咬他的下唇。几番攫取后她的手松开领带,抚上他的脸颊像是捧着极为心爱的珍宝,指尖淘气地卷动他的鬓边发,眼中似乎有什么想说的。从热烈变成若即若离,虽然只是短短几次索取,却显得这个吻格外漫长,莫名地让他陷入一种沉醉,夹杂着清香和悸动,来不及回应就被迫结束了。
他拼命地告诉自己,这和吻其他女人没什么不同,连杜西妮娅——
不,杜西妮娅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爱人。他是那样对她一见钟情,他们如此一见如故。
他想娶杜西妮娅。看见杜西妮娅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他心生嫉妒,倒是宁愿爱人直白些,同时也希望爱人真正感到幸福,不像他的母亲一样遭受各种不公的待遇。
她的吻是细软绵长,像水一点点地包容和触动他的心,使他敞开心扉,两人的心跳频率一点点地达成一致。
他爱优雅的知心爱人。他愿意等,愿意让时间来证明对她的爱。
而红发女人对他来说什么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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