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希克斯家灯火通明。
佣人们乱中有序地从客厅穿梭而过，薇尔莉特刚刚起床穿上睡衣准备下楼，见到这一幕不由停下脚步，站在楼梯旁扶着栏杆往下看。
管家站在希克斯夫人旁边，为她手边的高脚杯倒入醒好的葡萄酒，目光触及楼上的薇尔莉特向她微微点头问好，随后自觉退至客厅不引人注意的角落。
“薇尔，晚上好。”
坐在主位的希克斯夫人微微侧头，挺直的背脊和修长的脖颈连成一条线，目光和薇尔莉特相接，用她那一贯冷淡而又克制的声音打招呼。
“……”
薇尔莉特抓住楼梯的手蓦然收紧，她沉默一瞬，原本还带着睡意的脸上旋即挂上一抹漠然微笑，嘴角扬起的弧度恰到好处，完美却看不清一丝真实情绪。
“晚上好，Maman。”
薇尔莉特脚步轻盈地走下楼梯，拉开椅子在希克斯夫人对面坐下，“真是好久不见。”
虽然是母女，但薇尔莉特和希克斯夫人的关系并不亲近，一年到头都未必能见得上几次面。
她直视着希克斯夫人的面庞。所以，这次是为了什么？
希克斯夫人点点头，算是对薇尔莉特问候的回应。
她不开口，薇尔莉特也懒得去贴她的冷屁股，于是气氛一时沉默下来。
随着薇尔莉特的入座，女仆将备好的餐点一一端上餐桌。
精致摆放在瓷盘的各色美食，吊顶大灯散发的光芒自上而下的坠落，刚端上的浓汤正腾腾地冒着热气。
薇尔莉特随意扫视一眼，惊讶地发现今天晚餐格外丰盛。各种平常不会摆上餐桌的食物都被端了上来。
看来宴无好宴。她在心中如此决断到。
希克斯夫人拿起刀叉开始进食，薇尔莉特才端起手边的高脚杯喝了一口餐前酒，慢慢地将摆在她面前炙烤得刚好的小羊排细致划分为适合入口的大小。
柔嫩口感和咸香酱汁混合，美妙的滋味在味蕾爆开，很好地熨帖了薇尔莉特久未进食的胃袋，这让她糟糕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
但是没过多久，希克斯夫人的发言让薇尔莉特瞬间没了胃口。
“薇尔你已经从Lycée Henri IV毕业，考虑好要考取哪所大学了吗？”吃得差不多了，希克斯夫人将刀叉摆在餐碟的两侧，用餐巾轻轻擦拭嘴角，认真地打量着自己久未谋面的女儿
浓密微卷的黑发没有经过打理被简单的束在脑后，眉眼深邃，润绿眼眸在长睫忽闪中窥见，如雕塑般挺且高直的鼻梁，淡得近乎于无的唇色，加上苍白的肌肤，平添几分阴郁颓败。
毫无疑问的美人，完美地融合了父母双方的优点。但希克斯夫人恨这张像她又像威廉·希克斯的脸。
薇尔莉特动作一顿，蹙紧眉头强咽下嘴中食物，看向希克斯夫人，“Maman，有什么事吗？”
像这种温馨平常的问话是不会出现在高贵的希克斯们嘴中的，而当他们这样说了，就意味着接下来会有一场严肃的谈话。
希克斯夫人将目光从薇尔莉特的脸上移开，“听说你接拍了《Damage》？”
听说，其实就意味着确定。
薇尔莉特蓦地捏紧手中刀叉又松开，后仰靠在椅背，碧绿的眼眸因为光线变化而变得晦暗，“所以你、或者是他，想要告诉我什么？”
“想让我放弃掉这个角色吗？”
“是的。”希克斯夫人颔首，仿佛看不出薇尔莉特正在强忍怒火，“你知道的，他们不能容忍这个。”
尽管在法国的官方说法中贵族早已不复存在，但希克斯家族自诩底蕴深厚历史悠久，依然保持着大革命之前的贵族做派，对家族中人要求严苛，直到近代才有所松动。
“让我放弃掉这个角色？”希克斯夫人平静的语气彻底激起薇尔莉特的怒火，从小到大，她受够了这种语气。
薇尔莉特嘲讽道，“然后去做什么？去读HEC Paris，出席各种社交宴会，去当希克斯最昂贵的那只花瓶吗？”
希克斯夫人坐在椅子上，好整以暇地注视着薇尔莉特，就好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她没有回应薇尔莉特的讽刺，反而抛出了一个新的问题，“薇尔，你知道威廉当初为什么能纵容你去拍摄那些电影吗？”
薇尔莉特最初出演她的第一部电影完全是机缘巧合。当时《初吻》的导演克劳德·比诺多为了选出最好的薇卡举办了声势浩大的海选活动，薇尔莉特出于好玩和好友维娜·卡伦一起参与了海选，本想着就是感受感受氛围一轮游就好，谁知道克劳德·比诺多一眼就相中了薇尔莉特，在好友的鼓动与导演的劝导中，薇尔莉特稀里糊涂地签了《初吻》的主演合约。
威廉·希克斯起初也没有放在心上，像他们这种家庭的子女去拍电影玩票的大有人在，他以为薇尔莉特也是如此，等这股心血来潮的劲头过了就好了，一切都会回到正轨。可谁知道薇尔莉特不仅通过这部电影一炮而红，获得凯撒最佳新人奖，甚至还因此萌生了一个演员梦。
之前不管是因为薇尔莉特拍摄的都是些无伤大雅的青春片，其中塑造的个人形象让希克斯家族企业的股票都因此上涨，可《Damage》不同，这是一部情｜色片。他绝不能容忍薇尔莉特拍摄这样的影片，从而让家族蒙羞。
“你知道的，不是吗？”
说到这里，希克斯夫人仿佛感到某种快乐，她话语的尾音甚至轻微上扬。
薇尔莉特被这种愉悦彻底激怒，她一把将刀叉掷在桌面，磕在瓷盘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希克斯夫人神色平静，仿若未闻。
两双深浅不一的绿眼睛沉默对峙，谁也没有移开目光，凝重的压抑氛围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而偌大的客厅，不知何时也只剩下了薇尔莉特和希克斯夫人二人。
“Maman，你是在故意刺激我，对吗？”她站起来，双手撑住桌面俯身，哪怕在这样极度愤怒的时刻，她的脸上仍然没有任何表情。
“你知道这些话会让我失控，但你还是说了，你又想要做什么？又想达到什么目的？”
总是这样，希克斯夫人总是这样故技重施，薇尔莉特已经厌倦了这样反复上演的戏码。
薇尔莉特冷嘲一声，站直了身体，她或许不够了解自己的母亲，但她足够清楚希克斯夫人的弱点。
“我猜希克斯先生就快赶到这里了吧？”
希克斯夫人当即变了脸色，她与威廉·希克斯感情不和是个公开的秘密，但很少有人敢在她面前提及这个。
薇尔莉特见状开怀大笑，她举起高脚杯冲希克斯夫人致意，“来，为我们伟大的艾达、崇高的艾达、欢乐的艾达举杯！”
艾达是希克斯夫人母亲为她而取的名字，希望她永远幸福快乐，但是后来希克斯夫人为了迎合威廉·希克斯的喜好将她的名字从艾达改为了玛德琳。但是无论哪个名字，现在都没人叫了，大家称呼她为希克斯夫人。
这赤｜裸裸的嘲讽与羞辱让希克斯夫人的面容扭曲了一瞬。她起身，不再维持着矜持高贵的假象，慢慢踱步走到薇尔莉特面前，仿佛痴迷一般伸出双手想要触摸薇尔莉特的脸庞。
薇尔莉特皱皱眉，却没有避开希克斯夫人的动作，看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希克斯夫人仿佛终于想起眼前的人是自己的女儿，她怜爱地摸了摸薇尔莉特的头发，又凑上去亲了亲薇尔莉特的额头。
这些举动让薇尔莉特眉头愈发紧蹙，还不等她挣开希克斯夫人，就见希克斯夫人神色一变，猛地掐住薇尔莉特的下颌。
“薇尔，我的好孩子，你怎么就不能像以前那样乖乖听我的话呢？”修长圆润的指甲陷进苍白的肌肤，希克斯夫人语气温柔，可手下的力道越来越重。
随着力道的加深，尖细的指甲也越陷越深，隐隐有血丝从薇尔莉特的皮肤上渗透出来。
“像以前那样做你们手中的工具吗？”薇尔莉特一把握住希克斯夫人的手腕，上身微微后仰，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
“那有什么不好呢？”希克斯夫人面色不变，用另一只手亲呢地点了点薇尔莉特的鼻子，嗔怪道。
“'这或许在Maman你看来很好，但是我不愿意。”
窗外属于汽车的鸣笛声响起，那是希克斯先生回家的号角。
薇尔莉特冲着刚刚踏入客厅的希克斯先生微微一笑，松开禁锢着希克斯夫人的那只手，“晚上好，Papa。”
“我很遗憾地告诉您，您不能达成所愿了，因为我拒绝。”
威廉·希克斯一看客厅中的场景就知道事情被搞砸了，他看都不看希克斯夫人一眼，急急去安抚薇尔莉特。
“薇尔，我不知道你母亲都说了些什么，但是Papa想和你说，Papa绝不会……”
“够了Papa，我不想听这些。”
薇尔莉特深深看了一眼希克斯先生，即使威廉·希克斯全程隐身又作出一副好爸爸的模样，但薇尔莉特不会忘记谁才是造就了这个扭曲家庭的根源。
她不想多说什么，也不想在这个窒息的环境中多待一秒，于是转身踏上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
被自己的女儿落了面子，在她的面前威廉·希克斯还能勉强保持着得体，但等薇尔莉特转身以后，威廉·希克斯的面色立刻阴沉下来。
“怎么样？感受到愤怒了吗？”希克斯夫人指着威廉·希克斯的鼻子哈哈大笑。“我们高贵的希克斯先生，愤怒的滋味如何啊？”
“你这个Bitch！”
被希克斯夫人指着鼻子奚落，让原本就压抑着的火气顺着血管冲向大脑，威廉·希克斯勃然大怒，理智濒临失控的边缘。
他一步一步逼近希克斯夫人，直到他的身影完全笼罩她。
希克斯夫人全然不惧，直视着威廉·希克斯眼睛仍然笑意吟吟。
“我能做些什么？我可是全部都按照尊贵的希克斯先生的要求去做的啊……”
拉长的尾音让这段话说不出来的嘲讽，进一步刺激了威廉·希克斯。他涨红了面庞，一把掐住了希克斯夫人的脖子，将人抵在了餐桌边缘。
猛然撞击之下，餐桌上还未收拾的杯盏酒菜被打翻，染花了希克斯夫人身上一袭华美的白裙。
但即使被扼住了咽喉，希克斯夫人仍然在笑，她的笑容是那么畅快舒心，在威廉·希克斯眼中显得无比刺眼。
她怎么敢？！她怎么敢？！
威廉·希克斯死死盯着希克斯夫人，一双眼睛红得仿佛就要滴血，手下不由自主地加大了力道，一心想要她脸上那刺眼的笑容消失。
缺氧的窒息感很快蔓延至大脑，希克斯夫人下了死劲在威廉·希克斯的手臂上留下了一道道流血的抓挠痕迹，从喉咙中发出‘嗬嗬’的声音，直视他的眼睛用嘶哑的声音说：“杀了我！……杀了我──”
就在希克斯夫人快达成所愿的时候，威廉·希克斯突然松了手。或许是理智的回归，又或许是不想担上杀人犯的罪名，总之，他松开了手。
没了威廉·希克斯的支撑，希克斯夫人因缺氧而无力的身体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威廉·希克斯嫌恶地看了一眼半坐在地上狼狈不堪的希克斯夫人，她脖颈上一圈青紫手印慢慢浮现，在白皙肌肤上显得扎眼无比。
“不要忘记，你也是一个希克斯。”威廉·希克斯居高临下地冲希克斯夫人露出一个恶意满满的笑容，“永远只会是希克斯。”
希克斯夫人撑住地面慢慢站起来，她的脸上没有了笑容，喉咙也因为嘶哑而暂时无法说话，她只能对威廉·希克斯回以最专注、最恶毒的目光。而这显然不起什么作用。因为威廉·希克斯又笑了一下，他的心情肉眼可见的好了不少，连说话时都带着轻快。
“再见了，我亲爱的希克斯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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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