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归去来「起」[番外]

天元十三年冬,腊月初八,夜。

香车行、宝马动、銮铃伴响。三四排凤头灯笼衔着晃晃悠悠的烛光,织出一道在地面滚动的小小银河,不断辟开山间无星无月的浑茫夜色。

楚倚云是这支车队里头唯一的主子。纱帘薄透轻盈,她本就目力极强,借着厢内尚算敞亮的一点光,不消动手拨帘便能将周边探视个大概。

郁郁葱葱的一片竹林既托生于免费的住地,自然不可能是什么华贵之物,但也有其品相殊异之处——竹节极短,节纹斜向交错,节面微凸。这就让薄雪恰恰能在竹节上堆积出一指宽的环——让它整体看起来,更像人的脊柱。

尤其是在只可辨黑白的夜色之下。

车上的贵妇人为此等煞风景的浮想不寒而栗了——毕竟这也是承载她最晦暗的十几年的故地。

义庄是宁朝的官办福利慈善机构。能被收容在此的绝大部分都是无家可归的孤儿,人均胎教肄业,是无依无靠无余钱、刚成年就要被输送给社会的廉价“三无”产品。金碧辉煌的长安容不下腌臜悲泣,所以在与世隔绝的山坳里辟出一块地,将他们(也包括被家人寄来避难却迟迟没有接回的她)像扫垃圾一样扫到了这里。

对这片竹林,说近乡情怯未免太礼貌了,恐怕心有余悸还差不多。

因为就在这君子式的茂林修竹之下,当真掩埋着数具她同龄人的尸骨,凝结着义宅始建以来孤苦幼童的八十年恨血。

竹子全身都是宝:竹笋可以挖来加餐;竹片可以铺地、编席;竹梢可以作扫帚;竹鞭、笋壳做成工艺品;竹性甘、寒可入药,如此,竹叶萃过的茶叶就有了振惊利窍、祛热除烦的功效,卖进长安城也有市场……就算是最劣等的、只能被用来烧柴的竹子,一旦从灶里现抽出来往人身上一招呼,就是最趁手的刑具,是最滑头刺挠的小孩都无敢不依的——因为他们真的有可能因为烫出的水泡溃烂发脓、高烧不退而死。

……

而在不知多少年前一个和今天一样冷的日子里,年幼无反抗之力的她也曾像狗一样被一条细绳栓在这篇竹林之中过夜,在越挣脱套得越紧的窒息中,被远处的狼嚎激发出的恐怖幻想吓得彻夜不眠。

“自己吓自己吗……”

她勾着汗湿的掌心,深吞一口气:是该冷静些。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了。

她还是当中顶顶幸运的了。并非所有人都有她那样的运气,成了年还能被功成名就的亲人认回来,演上一出破镜重圆失而复得的佳话。即使她的好命已算是姗姗来迟,但至少有生之年还是让她等到了。

而有的孩子,打了一辈子苦工都没能为自己挣得一个名正言顺的出路,在尚未得到爱时就更早滋生了恨;在尚未明白活着的意义何在的时候,就先一步面临了死亡。

马儿嘘出一口白气,暂驻在一处半掩的旧板门前。其上悬挂一匾额,书“仁爱无疆”四字。

从这里逃出去时楚倚云还不怎么识字,如今总算看得懂了,反倒眉头紧锁:要不然怎说越是亏欠的越要昭彰,唯有真在这吃人的地方住过的人才清楚这四个字有多冠冕堂皇、令人齿冷。

而住在这里后来又走出去的人该感沐的也绝对不是什么狗屁皇恩,而是他们自己——感谢他们全凭自己努力活到了成年,活着拿到了那张象征“身份”的纸——也是义宅牵制孤儿们的立身之本——名籍。

她也曾对天赌咒发誓只要能带上这张纸离开这里,什么都愿意做。但没有人救过她,全是**的地方没有神仙、没有皇帝。

唯有自救。

也正是在这里,在管事的纵容默许下,一向灵巧的她学会了偷,还学会了“所得分一份给长辈”的人情世故。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总比折断自己的双腿然后下半身支个板车到城中乞讨牺牲小一点。多少也算是门手艺了。

“——可要是出生便富有四海,那谁还稀罕偷呢?”

“况且贪赃枉法是不义、欺弱凌孤是不义,而且是更大的不义。这世间有的是禄鬼、国贼,你们不去训他们,凭什么偏偏到我时,就又开始满口礼义教化了呢?”

她对面前盯着自己目不转睛的刑部小官员说,可话一出口了,又后知后觉地后悔起来:跟眼前这人说这种东西根本无用嘛!他还能为了自己这一时狡辩跟自己的乌纱帽作对不成?

“坐牢就坐吧!要杀要剐随你便,呿呿呿,写你的去!……反正下次我不会再被你抓到了!”

可面前的青年却默不作声地放下了手中的笔录,称赞她说得有道理。还从怀里拿出一块干粮递给她,在她疑惑的眼神里接着说:

“不过这次不要再越狱了。太子殿下不日就要登基改元,到时候依例大赦天下,你不会蹲太久的。你身上钱怎不自己留着些?罚款我替你交了。大额钱款来路不明不是什么大罪,这次结束了,就清白了。不然,就是错上加错,罪加一等……虽然我也不知道你错在哪里。”

“你要是直接睁只眼闭只眼把我放走,不就没这么多事了!反正别人都抓不住我。哼,还在这装好人?你的脸皮是城墙啊!”

“那不行。”对方答得很干脆。

“为什么?”

“……我没法对你的踪迹视而不见。”

“哈?”少女楚倚云顿时瞳孔地震。

“我……”

眼前的人居然吞吐起来。一个男人的脸红胜过一大段对白。好像什么都没说,却也什么都说了。

这算什么?!他可是送自己进监狱的人,这个男的——好恶心啊!简直是吵架吵上瘾了!

只能脱口而出一句:“——毛病!”

这痴样,治好了也流口水。

她当初就不应该在天牢里乖乖坐着听他讲话,就该尖叫抓挠把鼻孔挖出火星子。如果这样,是不是就能稍微避免被人看上了?

对于一个女子来说,长得漂亮也有难处。尤其是无依无靠的娇花,最是容易惹上有权有势的坏男人的惦记,像狗皮膏药,甩都甩不掉。

她想起自己那个没入乐楼、新近又被狗太子看上的金兰,愈发觉得确实如此。

——誓言?狗叫!

话说回来,楚倚云本以为燕游算个糊涂世中难得清醒的,却没想到这位才是个真正的禄鬼、国贼。她此前见过的什么滥官污吏,跟他一比都是小巫见大巫。一个小小刀笔吏,居然能往心窝里藏改朝换代的鸿鹄志。

但他能到如今这气候,多少也得给自己记一功。毕竟自己也曾动手帮他拿到过不少机要证据,就连这回,说到底也是来替他办事的。

所谓兰因,不过是都未识得对方的庐山真面目,从而产生了吸引和被吸引的错觉罢了。他们的确是为一时的志同道合,草率订下了死生契阔的誓言。但十几年搭伙过日子的夫妻,哪有从未相看两厌过,真亲密到彼此毫无嫌隙,不各自存点私心的呢?

她对燕游也并非完全顺服,在她看来夫妻各怀心思也没关系,做事步调一致就行。

可新近的一件事却打破了他们共同的节奏。

一场来势汹汹的时疫席卷了全国。而他们体弱多病、命薄如灯的小儿子,正正巧巧中了标。

这显然是两人吵得最不可开交的一次。瓷瓶在地面碎得四分五裂,终是连表面的完壁无痕都无法维持。

“怎偏就这时病了……”里屋传来男孩一连串的咳嗽,她急得不住跳脚,满头大汗。

“没办法的事。你才是,怎不看着自己儿子!你分明知道他身子不好,还不让人拦着点?偏让他去碰那些病人碰过的东西!”

“你以为我拦得住吗?那些东西都是熏煮过的,以我的经验,那就是安全的!你凭什么不去问问你儿子究竟碰了什么,还是你连进屋去看他一眼都不敢?是了,我们尚书大人惦记着自己的仕途,哪能让自己沾上一点患病的风险呢?现在是阉党贪污案审理的关键期,整个太后党可都指望着你一张颠倒黑白的巧嘴来把那大太监斗倒呢!”

“……怎的,你也学会用朝堂之事来呛我了?”

“天天耳闻目睹罢了,烦!下次你那些蝗虫似的同僚再敢进门,我就干脆把堂屋锁起来了!你们自己官帽朝天跟老天爷密谋去,还省得传染了!凑巧干净!……也省得什么冲着你们来的东西误伤了咱娘俩!”

“怎么又无理取闹起来了?”燕游颇为无奈,“那你既然知道我现在不容易,为什么就不能替我稍微省点心呢?至少,把云郎看顾好些……你对我有怨气我知道,可孩子是无辜的啊!阿芸,你对别家的孩子那么视如己出关怀备至,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却不管不顾,这像话吗?说到底,云郎他……早产根子弱不也是因你孕期好动而起的吗?他明明都那么懂事了,你多看他两眼,他明显就开心许多!”

燕游这算戳到楚倚云肺管子了。只憾为人父母不需要考核,她没得到过的爱,她也不知道如何正确的给予。何况早婚早育并非是她全然心甘情愿的。她也觉得自己脸皮很厚,居然这时面对燕游还能委屈得起来,而且情绪一起,眼泪就止不住:

“是!我就是有娘生没娘养的野鸭子,所以我也不懂得怎么做一个好母亲,我就是爱不了自己的孩子!横竖当初痛得死去活来的不是你!——这天下甘愿为孩子牺牲奉献一切的女子男子多了去了,为什么偏偏要是我!你在这指责我,就自己再去找一个啊!”

“阿芸!!!你这就……言重了啊。倘若云郎听到,误解了你,那该有多心寒?”燕游皱着眉,“你又……把我对你的感情置于何地呢?”

“你不要以为再装委屈我就会心软……再说了,我不管云郎?!之前你还跟我提打算把他送到义宅去避风波,这就叫管了吗?——那可是吃人的地方!我在那里吃过多少苦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怎么还想得出来的!”

义宅到底过得是清贫日子。付了钱来避难者,尚能留得缓冲,但也只是缓冲而已。待到真正一无所有了,日子也就雪上加霜了,甚至会被加倍报复回去。走时也是不被允许全须全尾的,总得被夺去些什么才能算完:死难者,夺走了命,魂断竹林;像她这样的幸存者,剥走了皮,还要剩下骨肉在余悸中战栗。儿子到底是儿子,血浓于水,她还是不希望燕云洲遭和她当年一样的罪。

“那怎么可能让他空着手去呢?肯定要事先打点周全啊!云郎也有这个年纪了,又是聪明知世故的,在那一段时间,倒也未必过得太差。”

“再说了,阿芸,就云儿这个状况,我哪还能狠下心把他送去!你就别再用这个事情闹我了。我想的是另一个办法……你凑过来听……”

燕游还趁机亲了楚倚云一口,喜获痛骂一声和巴掌一枚。然后尚书大人捂着脸表达了他的意思——培养一批忠于燕家的暗卫。风险大,劳师动众,但是有备无患,虽说主要是自保。但将来关键时刻万一要搞点造反暗杀什么的,还能新鲜热乎地用。

“选拔条件一是要忠诚,二是要年龄小,三是要家世干净,最好有些身体底子。我想,最好的地方,也就是义宅了。依你看,这件事可不可行?”

豢养孤儿,用泼天的恩情让他们甘愿为自己效死。楚倚云第一反应并不是完全赞同,但也想不出理由反对。权力,甘美又邪恶的权力,曾经遥不可及而今唾手可得的权力,终是将他和她一并异化成了而今面目全非的模样。

客观说来,义宅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才之地:越是遭过苛待、未开灵智的人,越容易被驯化,成本也能相对俭省。再说了,虽然动机不纯,能把苦难中的孩子们从那个炼狱捞出来,倒也算是一桩功德。

“虽然收的人少,也得防。但如阿芸所见,燕家…人丁凋零,名字虽响,没什么根基。我都到这个位置了,四处有人看着,也不太方便,你看……”

多年夫妻到底心有灵犀,楚倚云一眼懂:“用楚家的名义呢?我去拜见下族兄。他们庄园应该很缺人。”

楚氏是江南富商起家,在长安也有产业。

“好好好,阿芸最会为我解忧了!”燕游乐得抚掌,他也是想跟楚家再搭上一条线的,多个家族上贼船就多份胜算,“再有就是,得同时找些武功高强的江湖人士来操练……”

“不用找了——我来。”楚倚云一撸袖子,跃跃欲试的样子。

“我怕你累。”

“我怕你有胆子请人没胆子信,你惯犯疑心病。这回我亲自训,总可靠了吧?”

“我也担心万一你有了新的牵挂,又会疏忽了我和云郎。”

“那我现在对你们就有多好吗?”

“确实,也不可能更坏了。嘶——”

楚倚云扯完燕游的脸,眼珠子一转,将身一靠,又把手探进他怀里:“现在的日子太无聊了。你成全我一下。”

“……好。”燕游把她的手握紧,用自己掌心的温度暖她。暗养死士是杀头的罪,他的阿芸能倾全族之力支持,他觉得下半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怎么对她好都不过分。

“唔……”楚倚云微调呼吸,“怎么现在才准备?你背后那些人催得那么紧,怎么不给你配个几千人?”

“有的。但我还是觉得有必要再配一支。”燕游抚开她的鬓发,又在额上落下一吻,笑眼弯弯,“那些人是单为我而准备的。”

“但这些不一样……”

“只有他们才能代替我保护你们。”

他要保护的从一开始就不是自己。时局艰险,妻儿身边得有些自己人,他才放心。

“平白说这么丧气的话……”

……

“你说,云郎有没有可能是故意的?这孩子因为不想去义宅,又拉不下脸来说,所以用这种伤害自己的方式……”

“难说呢。看他态度,应该是想和咱们共进退的吧。虽说不像话,但也得等他好了再说。”

里屋的咳嗽逐渐转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哭噎,像是咳得没力气了。

楚倚云火了:“这孩子……怎么不会看时机呢!”

“我看他是太会看时机了。”燕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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