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归去来「合」[番外]

“夫人当心。”车夫并未多说一字。

“知道了。”倚云应道。除口罩外,将绢布在脸上又绕了几层。

穿过那扇门,也是将过往那个自己甩在身后。往前疾行几步,视线豁然开朗。

滴水成冰的季节,暮时下起雨夹雪。稀疏冻雨碎钻般璀璨落着,骤雪如丝如缕,炊烟似梦似幻。一阵风过,寒鸦惊掠,噼啪筛下叶上的雪粒,宛如锦缎上绣起的霜花,较之织银略略粗的噪点,衬上潇潇竹影作底,低调又奢华。

这般浑然天成的景致正是长安贵人们喜爱的格调,也很适合作画。挽上妇人髻后,她开始习画,画了很多幅这样的习作,但到底是找不回当年的心境了。长安官民宅邸大多是合院,主张藏风聚气,布局都是紧凑工巧的,举目是景、也是墙。她第一次发现义宅的院子竟也不小,一眼还能望见天边数重山,是比天幕更深的黛色。她有一把深藏于妆奁之中的梳子,也有着这样的颜色。

然而虽荒僻之地自有其寂美,不过除她之外,应该也没人会想到于此刻惠顾吧。

照理,人迹罕至处传染的风险会降低,但位于荒郊的这处破落宅院,竟然也成为了蒙受时疫影响最为严重的区域之一。

为什么?

物以稀为贵,人皆闭门不出的时候,还敢在街上跑的劳动力总要值钱些。所以稚子们被逼迫着铤而走险,部分甚至赤着足来回,他们用生着冻疮的手织就粗陋的布艺品(比如口罩),换回了银子,但也同时带回了疫病。

就这样,在这个世外的小社会里,死亡如风常伴,不时探出鬼祟的手指,轻而易举地攫走一个又一个最为弱小的生命。

归根结底,穷病、弱病,才是这世间最大、最难治的病。

安乐椅上躺着一个方头阔脸、吊眼扁嘴的男子,见有人来,才把架在案桌上的腿收起。细细打量来人的打扮后,眼底浮现出谄媚:“这位大人此次前来,所为何事啊?”

看来这就是新任管事了。

屋内不算冷,还有一个半大孩子正拨弄着炉火——楚倚云知道,这种差事在冬天的义宅是要抢的,一般得小领导、或者家里还有人才能排到,因为不必挨冻。大约是见屋内有人,管事一句话后,那烧火的孩子还有点不想走。楚倚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管事作势要踢他一脚,也就老实下了场。

自报家门的社交辞令打过一轮,楚倚云对这个新任管事也有了一番印象:油滑、势利。不像是她擅长应对的类型。前任像疯狗,这位像□□——毒蛇,甚至貔貅也说不定呢。不然这几间屋子都肉眼可见穷成这样了,咋还能把这家伙吃成这副脑满肠肥的猪样呢?开口闭口哔哔叭叭全是算盘声,话里话外都在暗示:甭管什么贵人,想办事,先掏钱。眼睛也是狗狗祟祟地往她腕上盘着的金镯子瞟。

权利场中惯是如此,就连小小义宅都是这样:车马未动,财货先行。

这个镯子是临行前燕游硬塞给她的。倚云本来也没戴熟,又被那人目光烫得难受,干脆扒下来推到了那人面前。说道:

“是这样,时疫艰险。我家听说这是个僻静好去处,本想送家里孩儿来过一阵,却碰上街上几个沿街叫卖时疫用品的幼童。偶然问起,他们说都是来自义宅。还说这儿近来不是很太平,走了很多孩子……如此,我实在不能放心。当然,这次只是出于好奇向您询问,绝无别的意思。管事大人,可否给个说法?”

那人欢喜得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但也不急于接,而是接着说:“诶唷,叫什么‘大人’不‘大人’的,夫人这岂不见外了?”

……

有了到手的金子做保障,管事的话里才多了几分实质性内容。对于义宅超出寻常的病死率,他的理由是:全国都在闹灾,风波之中的朝廷左支右绌,放话让义宅维持旧样自主经营,即使下山是拿命换钱,但也不能不换——不然更多的孩子就没有饭吃。病死饿死都是死,情愿大家饱着上路。

孩子们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自始至终,无人反对。一个都没有。他们或是为给自己多存些钱,或是保护一些更小的同伴,或是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就心甘情愿地远征,去前赴后继地赴这场或许是生命中最为沉重不堪的旅途。

听上去很悲壮,说到底还是“无所不能”的成年人欺负他们不晓事,细想她小时候很多额外吃的的苦都是来源于此。

楚倚云压下情绪,望向窗外,故作慵懒地开口:“怎的,管事大人自己不去寻门路,让一群毛孩子来搞买卖?能搞得清楚吗?”她到底没法对这种近在眼前的恶行淡然处之,但因燕游劝诫过她不要节外生枝,不要一味逞嘴皮子,到底还是收着了。

“嗨,您也别小瞧了这帮孩子们,有的可能耐了,消息也灵,吃得开。再说这庄子里头人多,三十几个了,好些还是刁钻顽劣不服管教的。总归得要个大人坐镇,不然规矩乱了,就更不好管了。”

“什么规矩?”楚倚云目光一撇,几乎要被气笑了:自创的逢人便明码标价的规矩吗?“哪来的规矩?在大宁律上吗?”

“诶唷,您这话!”那管事眼珠子一轮,鞠一躬,窃笑着压低了声音,“……可得掂量着说!您既提了这茬,那鄙人可也有些疑惑得请您说明了:比如,若知这里危险,要给令郎寻个僻静去处也不必挑这里——自有其它地方可选,譬如禅寺,佛门清修之地,最是清净不过了;若是因钱,您能如此大手笔把那金镯给我,那想必也不是囊中羞涩;更遑论您明知此地业障已深,还要冒着危险亲自前来……而且,不巧,鄙人对近来的朝廷也有所耳闻。只怕,您今日来此的目的,怕是也不便写在大宁律上吧?”

“看您也烦着,不妨弯弯绕都免了吧。说罢,您是藏人?……还是,提人?”

“……倒是聪明。”看起来他两手买卖都做。

“直觉,直觉。”管事继续挂起职业微笑。卖弄归卖弄,这也算是一种表态:自己见过大场面,不是能被糊弄和恐吓的人。而且就目前的形势,他也确实如愿以偿地让眼前的贵妇咬牙了:这番交锋中她确实落了下乘,占不到一点便宜。

到底是女人,妇人之仁,都沾点蠢。他稍微动动脑子,就能手拿把掐。

……

“依我看,至少得……这个数?”

楚倚云看着他竖起的三根手指:“三千钱?”

“非也,三万钱。”

楚倚云发表暴论:“我到暗巷买十几个人的命,加起来也不过三千钱。”如果行情不变,不保证成功率的前提下,这么多银子都够她直接做掉李氏了。

“活人比死人值!而且不瞒您说——历来都是这个价!这钱绝不是白要的,光就提前落实名籍这处,还一口气十几个人,往户部上下打点,那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况且您看这渠道,我敢说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了。独一无二,万无一失,稳当!”

“何况,就凭鄙人这张嘴、这眼力见,夫人您也是见识过的——虽说看出了什么,我现在不方便跟您说;但若您能票子给到位,我保证,不仅您的来处,就是今天发生的事,半个字都不往外吐,人也给您没一点动静地装走,往后保证不跟这地儿有任何瓜葛。要不然,这事,我看还真办不成了!”

“我可以用别的方式让你不开口,保证便宜。”楚倚云压沉了声音。她到底是江湖里爬过的,话里杀机毕现,“掂量好自己脑袋再说话。”

见状,男人下意识抖了一抖,才笑说我就一个破管事的,不入流,到底也算为朝廷办事。

言下之意是:杀了脏手。他和那些大户人家都是秘密绑成的利益共同体,彼此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数钱,贵人则没有污点地把事儿办成。光脚不怕穿鞋。纵然莫须有,那么大的家族不可能每一分都是干净的,而一旦查出一条罪名,其余的就能被一并坐实。

“再说了,我也不算狮子大开口。您家多有钱,我是知道的——对江南楚氏来说,三千两,不算什么!”他手一挥,眼带试探,“——也就一间铺子的事儿!对吗?倚云小姐,或者……芸豆子?”

尘封多年的小名被唤起,竟有隔世之感。楚倚云心底一凉,想起来了——记档,自己当初在义宅的记档。原来这人当初盯的不单是金镯。她的手背上有一枚朱砂色胎记,那个位置还被竹片烫出过疤,颜色未改。

管事继续嘿嘿笑着,色眯眯道:“你不认识我没事,可我认识你哪,那时候我还小,但我这脑子嘿灵光,只一面,就记住了!果真是大美人啊!就连师父也向我提起过你,老了糊涂后,他很怕你,到死都在怕。但我可不怕您,因为我知道,您若回来,定是来做好事的。正义之士,有什么好怕的呢?”

肥硕的舌头一跳,在“正义”上加重了音调。飞沫狠狠恶心了楚倚云一把:看来一旦察觉生命受到威胁,他会拿自己的家事作文章。更担心的是,牵连到燕游……还有云洲。

同出自义宅,有的人淋过雨,所以想给别人撑把伞。有的人淋过雨,所以要把别人的伞都撕烂。

见眼前女子还有些怔愣,那个人愈发得意,乘胜追击,总结陈词:

“今天咱商量的事,到底是度人出苦海的大好事。我是苦海中泛滥的泥,您是大慈大悲救世的观世音菩萨、仙女。只不过,不留名比留名还得多花些钱罢了。您不会为了这微不足道的一点小钱,跟鄙人这摊烂泥计较;更不会为这点钱,将这义宅上下几十口孤儿,都再往火坑里推吧?”

差不多得了。

“确实,好事。”她只能说。

最后打到两万八。因为楚倚云出门时,也就差不多带了这么多钱——浓缩在最后一辆马车中一个两尺见方的箱子里,得两个人才能抬得动。这基本是燕宅所有的流动资金。燕游大概也是怕见光,只说了不计代价。

她还另付了三张自己私库里的百两银票,加上镯子。

“用这多出来的钱,把破院子修修,顺便给孩子们改善生活。钱给你我不放心,另外几辆马车中有米麦、衣物、书籍、文房四宝、灯油,最重要的,药材、药方子。这个冬天总够了——往后几年都够了,保底得撑到时疫结束。下次如果我再见到街上有认识的孩子叫卖,我拿你是问。”

管事感激涕零:这三百两和捐物真的是纯纯做公益了,要不是不让留名,那“仁爱无疆”牌匾背后都得刻个仙女芸姐姐的名字,塑个像都值得。不禁动容跪谢道:“此前多有冒犯。现在才发现——您真真是个大好人!孩子们倘若知道,也一定会为您的慈爱叩头不止!日夜为您的子孙福泽祈祷的!”

楚倚云刚因为施行善举找回的笑意再次凝固了:替云郎积福吗……那还是受着吧。他最近状态确实不太好。

管事从地上起身,抹抹眼泪,又道:“这样吧,抹个零。我少收您一千钱,说三万、就三万。往后有需求,您尽管吩咐!”

“你别抹了,钱能给到就行。或者您把跟您来往过的官员消息,透露几个给我?”

“那不行!……那要不,我让娃儿们一块给你表演个节目?恰好,把您的善举公之于众?让大家伙儿都监督着。”

“这个可以有。”就让她喘口气吧。

节目一个是诗朗诵,另一个还是诗朗诵。孩子们的表演没什么技巧,全是感情。楚倚云百无聊赖地听着,手中的感谢信感谢画堆了一沓,管事每送上一张,她就顺便把写信作画的孩子叫到跟前嘘寒问暖上两句。既是货真价实的关心,也是选拔。

但究竟什么样的才合适?她心里还真没什么底。

夜色渐深,烛光摇曳,房内弥漫浅淡药香。男孩额上敷着毛巾,静坐在床上,双手略显局促地按着被子。他显然对于这个父母都在的场合等待已久,见二人将走了,斟酌过后才沙哑地开口:“爹,娘。什么是暗卫呀?”

“云郎听见了?”燕游问。燕云洲轻嗯一声,没什么底气的样子。

“你别吓着他。”她不动声色地挤开燕游,在床沿坐下,拉起儿子的手,“这个好解释。一个只属于你的,保护你的人。”

“只属于我?”“只属于你。”

“连阿爹阿娘的话都不听?”燕云洲眸光微动,追问道。语中有一种难以掩饰的惊喜,他对这个新概念的兴趣似乎远胜于新琴和新玩具。

“是的呀,只听你的。从今往后,这就是你自己的小秘密,也是你自己的力量——同样,作为同伴,你也要守护好他(她)。”

燕游不着痕迹地瞥了妻子一眼,亦是轻微点头:“想要一个小男生,还是一个小女生?”

燕云洲的脸微微泛红,低下头,手指轻轻捏着被面,许久没有回答。楚倚云和燕游倒也不急,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小女生?”过了会儿,楚倚云耐心率先耗尽,轻声试探。

“不是。”燕云洲摇了摇头,脸颊上的红晕更甚。

“那是小男生?”

燕云洲的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嘴唇微微颤抖,却没有再憋出一个字。可他的脸红早已胜过一大段对白,做孩子的羞成这样,父母又怎能不眼亮心明呢?

“……脸红了。”似乎是觉得太过尴尬,燕游笑着评价。楚倚云也缺根弦,煞有介事地凑近了看,亦作点评:“还真是!比前两天烧起来的时候还红呢!”

……

逸之在离开房间后主动抓住了她的手:“对配给云郎的人,你有什么想法?”

“没想法。他不是想要个男孩吗?”

“依我看,你最好反其道而行之,挑个女孩。”

倚云顿住了,面露疑惑地回看向丈夫——明明他才是看起来先被儿子的表现逗笑的那个。可对面则一脸严肃,显然没给她留什么拒绝的余地,缓缓表达了他的忧虑。原是在担心燕云洲和同龄男孩通吃同住,会滋生多余的情感。

倚云对燕云洲的取向也有察觉,知晓夫君的顾虑并非空穴来风。却仍下意识道:“可云郎……”

她还是第一次见这个被养得观音像般的孩子露出那么期待的表情。她的意思是:这是燕云洲第一次真正感受到自己可以拥有选择的权利。可这下,期待又要落空了……

可燕游只是再次否决道,语气更加坚决:“不重要。”

楚倚云重新审视起了自己的丈夫。看似句句是建议,实则字字是命令:似乎和他为燕云洲规划的未来相比,燕云洲的期待,燕云洲的选择……都不重要。他人生中的意外,特殊……也仅自己和他这一段姻缘就够了。

似乎意识到自己语气过激,为了缓和气氛,燕游找补道:“女孩子,他会更珍惜。”

这倒是实话。楚倚云想,燕云洲似乎因她的影响,对女生一向照顾有加。而且燕游不达目的不罢休,争下去,还指不定再闹出什么幺蛾子。只能强笑:“是啊。我也想要个小姑娘,当女儿养。”

倒也有那么**分是真心话。既然丈夫和儿子想要的不一样,怎么选都显得自己里外不是人。那还不如选个最合自己心意的,看着也能高兴。

一个个将管事呈上的名单上的孩子们问候过,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倚云正可惜着:偌大一个义宅,竟然没有让她寻着一个合心意的小姑娘。说时迟那时快,一枚系着布条的飞镖直直穿透纸灯笼飞过,擦灭灯火,扎在车顶。

终于来了点有意思的,倚云心想,不顾车夫阻拦,双足一蹬,腾空跃起,拔下那把小刀。花布看着像是撕扯下来的一角衣料,歪斜写着什么看不懂的字符。

她回头,视线正正巧同一个藏在竹林中的瘦小身影相交。女孩衣衫破烂、头发凌乱,容貌虽清秀,换个说法也就是寡淡无味,过眼即忘,唯独双眼冒着小动物似的灵气,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倒是不畏也不惧,像丝毫不明白自己捅了多大篓子似的。

“诶——小姑娘!这可是新租的车!”她兴起,逗她。

那个小身影朝着竹子后躲了躲,没有回音。

楚倚云倒是没想到义宅还有能会这一手的,着实眼前一亮——尤其是这种宁可得罪人都要留下些爪痕的野性子,像自己院里豢养的黑狸,她越看越是欢喜。便扭头问管事:“她是谁?怎不见你跟我提起过?”

管事惊魂未定:顿了会儿才回:“实在抱歉,冲撞了您大驾……您问这丫头?这丫头是无名无姓的弃婴,而且送来就是个哑的。也没什么证明身份的物件。都不知她听不听得懂人说话……不过,我们日常都叫她铃儿。”

楚倚云身形一僵,着急问道:“灵儿?可是钟灵毓秀的灵字?”

“那哪配得上!铃铛的铃,她爱敲东西,叮叮当当的。都嫌她吵。”

“如此……”

是啊,这妞尤其认死理,脾气古怪得很。心智似乎有问题,手上又常年盘着这么危险的玩意,没人敢使唤。难道您……?

“我要了。可以吗?”

“若能被您接走,也算她的造化。只是……不止哑,这还是个有病的啊。”

近来染上时疫的孩子,有一个算一个,都被赶进林子里临时搭的小草棚自生自灭,他没想到,一避再避,还是让晦气冲撞了贵人——还是最难搞的一个。

“我来治。”

楚倚云再回看那块布,脑中思绪万千:求文,求文——是“救”字。

小丫头听不懂话,就不大可能识字。是有人让她递的消息。而且字形松散无力,只怕……她再不做些什么,这个布条背后的孩子就没法平安度过这个冬天了。

“——你这还有别的带病的孩子吗?我一并带去。”

也就燕游能治。盛朝皇室医书里留有时疫特效药的制法,据说是几千年后传过来的。也就家人中招了,他才肯透底。她也拿燕云洲试过,的确有效,眼见着好了些许。只是云郎身体一贯弱,还得花好些日子休息调养。

那管事听了这话,倒默默了良久。

“……管事?管事?你别告诉我这还需要钱?”

“不要,不要钱。夫人侠义!哪敢再收您。”那人堆起笑来,“那鄙人这就舍命陪君子。请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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