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冬落下的枯枝残叶累积了厚厚一层,踏在落叶上的脆响惊走了鸟雀和松鼠,历经了一周的露天席地,柳已经习惯了保持警惕。
森林深处,那些来路不明的小径并不是人走出来的,而是兽道,证明这片区域有大型猛兽会巡视领地,需要绕行。
一路上,她想象着那个人居住的国度会是什么样,研究员说过许多关于“恶魔血脉”的事,故事的开头总是发生在铜墙铁壁围起的城池里,又或是电闪雷鸣的孤岛上,故事的结尾也总会有一批战士跳出来打败恶魔,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战士们是“正确”的。
柳既没有愤怒,也不觉得恐惧,只是单纯的好奇,然而这一切想象中的场景都没有出现。
从森林的东南面出去,气温逐渐回暖,她已经不再需要厚外套,索性把军装脱下系在腰间。
少女停驻在山林与平原的交界,远远眺望。
旷野上,大片郁金香花海摇曳起伏,溪流延伸到看不见的彼端,连风都带有自由的气息,时间在水车的转动中缓慢下来,让人感受不到流逝。
阳光正好,远方的主干道上车马络绎不绝,热闹非凡,她决定过去看看。
午时,柳跟在一队游商的车马后一同入了城,白塔的实验服在小镇的人看来也只不过是其他国家民族的文化习俗。
柳还是第一次到这样的地方,和她记忆中的城镇截然不同。
街上的人放声大笑,兴奋地谈天说地,她隐约听见了最近要举行什么会议、选举,再后面的内容便被二楼飘来的歌声盖过了,看来她之前抓到的守卫没有骗人。
街边晾衣服的妇人踩着有节拍的步伐,像是准备参加舞会,连夜晚才营业的酒馆也从白天开始招揽生意。
虽然吵闹,但是柳并不觉得讨厌,这里的氛围有种暖意。
商队的车马还在向前,路过拐角处一间光鲜亮丽的花店,柳注意到这里卖的花基本是郁金香,她只认识这一种花,所以格外在意,时常遇上一处花便仔细看看是不是郁金香,仿佛在全然陌生的世界里见到熟悉的朋友一样。
也许郊外那片花圃是属于店主人的,她这么推测着,跟在车队后面,穿过古旧教堂旁的巷子,来到了集市。
整条街上卖什么的都有,稀奇古怪的吃食,没见过的衣服饰品,甚至还有一群用白布包裹着头和脸的人穿梭在街道,没有人去在意一个小女孩的动向。
柳停在一处卖皮具的摊前,老板看上去是一位有些年纪的猎人,至于为何说是猎人,她看见了架子上拴的鹰。
她这几日并不是白白浪费在赶路上的,越靠近边界,猎人活动的痕迹就越明显,这里的猎人之间相互有某种联系,他们有时候一起协作捕猎,用的工具类似,也会借助动物的力量,比如养貂和鹰来捕兔子。
柳也一度好奇,他们究竟怎么让鹰服从命令。
大概是她的目光太炽热,老猎人停下了手中正在鞣制的皮革,转而介绍起商品。
“姑娘,要买点什么?上好的牛皮不多见了,这些都是我家老婆子自己缝的,质量不用担心。”
皮裹的刀鞘、皮绳、皮质工具背心,上面的锁扣和口袋缝得很精致,还有许多看起来像捕猎用的工具,一一摆开。
“那只鹰……”
老人爽朗地大笑起来。
“好眼光,这只鹰是两年前才训完的,但自从我去年从山上摔下来,脚不行了,它脾气越来越凶狠,已经抓伤三个人,我想卖掉都难,好的鹰挑人,它是嫌我没用,姑娘,如果你能镇住它,就带走吧。”
话音刚落,广场上庆贺的烟花礼炮声炸开,蒙着眼的鹰似是为了印证老人的话,激动地煽起翅膀,头颅高昂,无差别的向四周攻击。
动物在受到外界刺激的时候会出现异常反应,这是柳从流浪猫身上观察来的,想来这只鹰也是,而鸟类应该对气流异常敏感,柳伸出手,她用简单的风系魔法让气流向自己靠拢,果然鹰不再挣扎,随之落在了她的肩膀。
周围人自然看不见风系魔法,啧啧称奇。
老人将链条解下递给柳,叮嘱她眼罩不能随便解开,鹰是视觉听觉都很敏锐的动物,如果长时间在复杂的环境里,会因为接收的信息过多而疲惫死去,也会出现刚才那样的袭击人。
老猎人又同她聊了许多关于训鹰和捕猎的事,柳静静的听着,因为她听见一个反复出现的名字。
“吉尔伽美什殿下对我们太好了,他建立了猎人管理协会,约束了盗猎的人,又给我们提供了很大的帮助,教我们用鹰、用貂……”
那个发音很陌生,柳轻轻地重复了一遍。
“吉尔伽…美什…”
“啊,是从其他国家远道而来的客人吧?不知道也没关系,等一会儿就知道了。”
自礼炮声过后,镇上的人如潮水从各个街道涌入中心广场,光是对话的功夫柳身边已经挤满了人,他们围绕着中间一个高台,似乎在等待什么。
有谁会来吗?
柳正感到奇怪,忽然高台上凭空亮起一束蓝光,自下而上的投射出一个人影,熟悉的面孔,没想到火海那夜的华丽斗篷下是肃穆整洁的制服,挺拔的肩头挂满了勋章,金发一丝不苟地拢在耳后。
“外乡人,他是我们国家未来的王啊。”
“王?”
这又是柳新认知的一个词,在柳的理解中那是一个可以命令所有人的存在,有时候叫做首领、大人,在白塔里也有这样的人存在,但从老人的话语中她隐约能感觉到沉重,他所说的“王”应该是一个不能随便触碰的词。
广场上骤然掀起欢呼的声浪,民众高声呼唤着吉尔伽美什殿下的名号,激动的哨音回荡在台下。
原来这是他的名字。
吉尔伽美什……
少女淹没在成百上千的人群中,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一遍又一遍,如获至宝。她抬头仰望那束光,他们之间仿佛横着一道无法跨越、名为人生的深壑。
她咽下原本准备向老人询问的那些关于魔法、恶魔血脉的事,镇上的人都不会魔法,如果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和来路,那她将再也没有机会填平沟壑。
“当然,殿下现在还只是继承人而已,但是大家都相信,未来的生活会更好,所以都在为了军校的考试期准备。”
原来,帝**校每年招生由各城轮流负责,全国的考生提前出发赶来考核点,每年开始之前会由各骑士团长发表演讲鼓励年轻人,其中也不乏附近的居民前来观看,故此旅客、商人、考生给城镇注入了新的生命力。
“——诸君,帝国废除兵役百年,正是我们强大的象征,新一代的年轻人们,向国王陛下展现你们的才能吧,这将是你们人生中绝无仅有的、唯一的、公平的机会。”
吉尔伽美什的演讲开始了,他声音不大,但是字句敲打在人心上。
怕外乡人不甚了解,老人将城镇的历史娓娓道来,他早已过了热血沸腾的年纪,但介绍到吉尔伽美什殿下带来的变革时依旧难掩激昂的语气。
“要知道,在十三骑会议上获得全票通过是多么的艰难……”
柳打断了他的感慨。
“要怎样参加选拔考试?”
老人显然没想过眼前的小姑娘会问这个问题,当即愣住了,左思右想一阵。
“应该是……要交考试费吧?”
至于要交多少、什么时候交,他这把年纪就完全没有头绪了。
钱和住处,对这里的很多人不是问题,但却是柳最大的问题,如果仔细看能发现她的衣服上沾着尘土,边角处的磨损,头发更是自逃出来那天晚上就不修边幅的散着。
她唯有一项长处可以尝试。
“如果我用打来的猎物交换这些武器,需要多少?”
又觉得这样的问题可能太过奇怪,为了显得更加诚恳,她接着补充道。
“我需要钱,但是我身上什么没有能交换的了,我是靠从森林捕猎一路到的这里。”
她说这句话时,肩头的鹰扑扇了下翅膀,似是想挣脱锁链,柳的反应则比它更快一步遏紧了链条,一时间自食物链上方、野兽般的压迫力散发开来,挠伤三人的鹰前所未有地萎靡了。
在哲夫前半生的阅历当中,他见过无数的人事物,好的坏的、善的恶的,他有一双能分辨人的眼睛,而此刻这双眼睛告诉他——这个小女孩是优秀的猎人。
更远的未来,没有人能看清会发生什么。
“是为了考试吧。”
柳点点头,她还需要更多的情报,因此要在镇上待一段时间,不过住宿的费用很贵,为了省下这笔钱,她决定还是不住在城内。
“孩子,知道我的摊上为什么会卖这些东西吗。”
“因为脚受伤,没有办法再捕猎了?”
老人摇摇头。
“就算如此,这些东西也可以给儿子女儿继承,然后再给孙儿,好的武器能用很久。”
“但我的孩子们都去世了。”
“不介意的话,就来我家住一段时间吧,带回来的肉够吃就行,房间空着也是浪费,我女儿如果还活着,肯定很高兴。”
哲夫说完这些话,仿佛苍老了十岁,他逐渐与嘈杂吵闹的集市分隔开,走向了另一个衰败的极端,眼神里不再有光。
柳不擅长安慰人,她蹲下拾起那件皮甲背心,又用锁扣调节了下大小,直到合身,将所有的道具归位收纳到背心、腰带上。
“走吧。”
他们朝着人潮相反的方向离开,原路返回,停在了拐角处的郁金香花店,在柳惊讶的目光中,哲夫推开那扇木门,摇铃清脆悦耳,花香从门后前仆后继而来,混杂着甜腻的热气。
“老婆子,我回来了。”
刚从壁炉端出的烤面包被淋上蜂蜜和果酱,挨个夹到玻璃展示柜里,柜子外面贴着价格标签,占据了花店一角,精心布置的花墙、点心柜,客厅里悬挂着温暖的吊灯,桌椅上铺着干净的格布。
这里美好得仿佛是别的世界。
两位老人竭尽所能的招待了四处流浪的女孩,这半个月来,柳度过了三点一线的生活,夜里去郊外的森林,早上满载而归,休息到下午再将多出的猎物送到集市上卖,点完钱,她会到各处的酒馆、旅舍打听考试的事,老板见她常来消费,还总是一身花香,便以为她是都城的贵族小姐,于是知无不言,把考生之间流传的消息尽数抖了出来,从院系介绍、哪些简单、哪些容易,就连风吹草动的流言也逃不过老板娘的耳朵。
比如传闻这次督察员是吉尔伽美什殿下派来的人,督察和考官的职责不同,主要责任是监督考官,确认考试是否公平进行,竭尽全力保证考试的过程顺利。
柳故作好奇地问到,他们考些什么呢。
这下难到老板娘了,她搜肠刮肚才把这个问题回答清楚。
“每年、每个院系派来的老师不同,他们考的内容也都不相同呢,大体还是和专业相关,不过,那可是普通人唯一能和魔法有关联的时候哦!哪怕考不过,体验一下也是不错的。”
魔法,柳久违地听见这个词,除了惊讶之外还有些庆幸,还好没有冒然询问魔法的训练,显然帝国内魔法并非普通人可以使用的。
看来关于魔法的修炼,还是只能靠她自己了。
“啊,不过有一个基本没人报的专业,每年的考题是公开的,而且不会变动呢……”
三天后,帝**校的考官和学生会成员乘坐列车抵达,教堂前广场上横起十几张长桌,广场上人满为患,排队报名的年轻人,看热闹的路人,走街串巷的商贩叫卖声不断。
穿着制服的人坐在桌子后,大部分各司其职忙碌不已,核对志愿表、收考试费、盖章签字等等,然而有两个人坐在正中间的主位,却看起来空闲得无所事事,一个正襟危坐目视前方,另一个用帽子盖着脸睡觉,睡醒了就和边上的人闲聊两句。
“费蒙特,咱们来打赌吧,赌今年会有多少个新生。”
“两千五百二十一个。”
“喂,你是人类吗?人类在打这种赌的时候应该说‘我不知道’。”
费蒙特推了推眼镜,他一字不差的将手册内容背了出来,最后总结道。
“很遗憾,根据殿下给我的手册来看,我知道帝**事教育院校今年的新生名额是2521个。”
“那种事我当然也知道,但是这里面没包含‘特别作战’系吧?”
这句话似乎勾起费蒙特的某些情绪,他撇了一眼旁边扣着帽子没有形象可言的人,更加冷漠了。
“0个。”
“说得真过分啊。”
如果不是这人有特殊的权力,费蒙特最想记一笔违规的就是他,因为他有着全帝**校最不合理的考试方式,这也是为什么他选择坐在这人边上,方便时刻盯着。
“喂喂,你那是什么眼神,我可是每年都老老实实‘亲自示范’,没有违规的,托殿下的福,现在成了大名人。”
几年前的特别作战系还是正常的考试流程,自从扎贡辞去职务申请调到院校工作,他改了特别作战系的入学申请方式,追加了一个条件,使得报名人数锐减,他乐得悠闲。
同年,吉尔伽美什殿下要求军校入学测试的考官需要亲自示范考题,用以服众,例如要求俯卧撑数量、跑步成绩、引体向上或是水下憋气时间成绩这些都是考官示范,既让失格考生不会起逆反心理,同时也展示了帝**校的实力。
而扎贡的桌前摆放着一张造型夸张的弓,半人高,它通体漆黑,没有任何纹路或装饰,给人的印象只有肃杀。
费蒙特正在打量上下弓片,忽然一只手斜斜伸来,握住了正中间的弓把,那只手看起来纤细,想拎起弓来,第一下却没能成功,又施加了力度。
“比我想象中的要沉不少嘛。”
少女拿起后在手中掂了掂,还未等费蒙特叮嘱些什么,她两脚分开稳住身形,沉一口气将弓竖着平举起,在一片惊呼声中缓缓拉开弓弦。
不断牵扯、延伸的弦线发出嘶鸣,仿佛在崩裂边缘,让在场所有人的神经不由自主地紧绷,头皮发麻。
“扎贡,计时。”
费蒙特还记得自己的职责,递去计时器。
弓如满月弯张,划过金属的冰凉弧光,少女保持漂亮的姿势立在桌前,这就是扎贡要求的附加条件,要拉满这把弓,且保持十分钟。
十分钟看似简单,实际这是一件近乎不可能完成的要求,这把弓的重量不同寻常,光是平举十分钟都很难坚持,不过扎贡是故意的,这样就算达不成条件,他可以根据完成多少而随机应变的选人,比如保持8分钟的学生也是资质不错的,遇上性格难缠或是不好打发的,也可以直接宣布不合格。
而费蒙特判断以他的恶劣性格,合格人数会是0,这把弓能拉满十分钟的人全国上下屈指可数,扎贡确实是其中之一。
人群议论纷纷,大多都是在说这几年少见有来挑战的人了,有勇气去做就值得鼓励,前五分钟时,广场上鼓励的呼声渐高。
从第六分钟开始,排队报名的学生逐渐停止了动作,学生会也放慢了手中的进度,频频侧目。
九分钟,少女的手不抖,没有不平稳地喘息,更是没有丝毫力竭的迹象,于是扎贡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帝国久违地,将要迎来一位“怪物”了。
十分钟,人群比秒针先一步爆发出欢呼和贺彩,柳转过身,她将乌铁精炼的弓放回桌面,看向那位都城来的考官。
“你被录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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