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颇为无奈地睁眼,发现自己果然又回到了教堂,但是此时此刻的教堂里并没有人,甚至连那个长久站在台上高声朗诵着神的宣言的神父都不在。花窗的光阴打落在她的身上,异色的瞳孔看着最上方的壁画。
“这是怎么了……”
“天呐!快去告诉老师!”
柳回首看向门口,她扶着椅背站起身往前走去,却发现这个偌大的教堂内还有一人,吉尔伽美什站在不远处,流光落在他灿金的发丝上,好比一尊华贵的琉璃。吉尔伽美什也看向柳,但只是一看。
他怎么在这里。
柳有些纳闷,她循环了四次,从未在教堂里见过吉尔伽美什,除了这一次,而且这一次的循环和以往的开场也不一样。柳在去外面看看发生什么和去找吉尔伽美什搭话之间纠结片刻,随后大步走向吉尔伽美什。
“外面,发生什么了?”柳凑到青年身边,坐在离他两个位置距离的椅子上:“你昨天应该等到晚上再去,然后就能见到圣天使了。”
“传闻是在晚上,一对有情人去和圣天使询问的时候才知道的。”柳眨眨眼睛:“所以今晚再去一次吧。”
吉尔伽美什:“你懂得很多。”
“……还好。”柳看向自己的手心:“我总觉得,我挺适应这里的生活的。”
“适应?”吉尔伽美什忍不住笑出声,他一脚踩在前面的椅背上:“随你吧,菜鸟。”
柳嘟囔一句:“我叫柳。”
少女不打算纠正这位青年对自己的称呼,她清楚知道世界上凡是强大之人大多都有自己的癖好和习惯,在这个诡谲的学院中和自己属于同类的人,也只有吉尔伽美什,除了信任她别无选择。柳相信,只要自己能够带来足够的价值,就不会被人丢下。
“我出去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
吉尔伽美什看着少女的背影,阳光都偏爱她的裙角几缕。
柳走到教堂外,瞧见大批人围在那尊圣天使雕像旁边。柳在人群中精准无误找到了肯定会出场的伊莉雅,小步来到女生身边:“这是发生了什么?”
伊莉雅神色严重,她双手合十放在胸前:“上帝……不知道为什么圣天使的雕像塌倒了。”
柳踮起脚尖,眸光微诧,原本的圣天使像此时此刻已经坍塌在地,头颅断裂,捧着水瓶的手臂截断在蓄水池中,象牙白的肢体打从阳光下闪烁着光芒,而圣天使的眼眸,依旧如此悲悯。
“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竟然毁了天使像。”
“……是啊,不知道是什么人,居然毁了天使像。”柳呢喃几句,她看着那天使像,想起昨日见到的最后一幕:吉尔伽美什将那天使像一脚踹塌了。
难道那个世界的东西会影响到这个世界……即使循环以后也无法修复吗?柳隐隐约约觉得此地和《寂静岭》的表里世界不同,那个血色伊甸内发生的一切纵然是循环也无法修复的。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中央的神父极为震怒,反复询问是何人所为,还要上报给董委会。柳越听越心惊,悄无声息又退离人群跑回到了教堂里。吉尔伽美什还坐在原本的椅子上,倘若外头的神父看到他此时的姿势又要大发雷霆,吹胡子瞪眼睛地说些神明之类的话。
吉尔伽美什奖脚踩在前排的椅背,一副心外无物的模样,柳走到吉尔伽美什的后排,手搭在吉尔伽美什旁边的椅背上,小声说:“天使像,塌了。”
“然后呢。”吉尔伽美什闭着眸子。
柳眨眨眼:“是因为,你把那个世界的雕像毁了的原因……吧。”
吉尔伽美什睁开眸子,眼瞳就好比最名贵的红宝石,他颇有些兴趣地看着少女:“你认为什么那就是什么。“”
“那我们接下来呢?”
“我们?”吉尔伽美什站起身,他居高临下看着少女:“是你,不是我们。”
说完吉尔伽美什往外走去,柳生怕跟丢对方,立马小跑着跟上去:“那,那我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你做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
柳抿唇,她垂下眸子:“应该等到晚上,再去画室。”
吉尔伽美什终于舍得分些许目光给柳,他在第二次见到少女的时候就确定了,对方和自己一样是玩家。
【七日谈】初开。
无团队开荒的情况并没有单人玩家会主动进入新副本,吉尔伽美什本身就是例外,倒是没想到还会有第二位玩家进入。
面前这个自称“柳”的少女倒是有些奇怪,行为举止像是个新人。吉尔伽美什听过有新人因不熟悉任务大厅误入s 副本的奇谈,只是真的见到还是觉得有趣。
她说自己和这里很合适。
合适吗?
和这个,亡者的世界。
“这个任务的开启条件一定是两个人,我不会猜错的。”柳笃定道:“所以如果不是两个人的话,只怕会迎来下一次循环。”
吉尔伽美什没有说话,他一翻身没入旁边的绿丛中。柳本想要学这个动作翻进去,却发现自己做不到,只能高声喊道:“晚上八点!八点!”柳抚平衣服上的褶皱:“也不知道听见了没……”
此后柳没有回宿舍楼,她在教堂前面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来,看着那些穿着雪白色防护服的工人将圣天使的残肢拖走,四分五裂的身躯被放入一个又一个银白的铁皮箱子内,柳还观察到这些工人刻意将圣天使的眼睛蒙上。
眼睛……
柳暗自将这点记住,阳光温暖,落在身上反而让柳开始走神,她仰着头看光影斑驳的树枝,忽然在想:为什么吉尔伽美什从来不观察。虽然只短短认识几天,柳却发现吉尔伽美什身上有个十分有趣的气质。
一往无前。
这个词可以被当作勇猛,也可以被当作勇莽,不去思考,不去顾虑,仿佛所有的阴谋诡计在他面前都是一张薄纸,一捅就破。这源于自信,对自己实力的自信。
越分析,柳越觉得自己应该好好跟住吉尔伽美什,绝对不能被对方甩下。
思绪飘飘,柳居然有些犯困了。她侧着身子躺在长椅上,温柔的风声将树叶吹得作响,清脆的鸟鸣声自最遥远处传来,柳却听见了哭声,伴随着不知名的乐器,一路吹打,然后有人喊着自己的名字。
“小柳儿。”
“苦命的小柳儿。”
路途颠簸,柳头抵靠在窗户上,她微微侧头看向窗外,乌压压的黑色,雪白的白色绢花点缀在车身上,显目的“奠”字几乎占据了柳的所有目光,只是这么一眼,柳却发现那送葬队伍中的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
“啊!”
柳猛然惊醒,神色慌张,她才发现天色已黑,寒意侵染。柳连忙站起身,没再敢多回忆一番那场梦境,只准照自己记忆中的路线,再度前往二楼画室。
梦里为什么会是那样的场景,而这一切又是怎么回事。
柳不敢多回忆,也不敢多想,她总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却又回忆不起来,脑袋有些昏昏沉沉,一时半会儿处理不了太多信息,所有的动作都是根据自己的身体本能去进行。
或许是因为太过害怕,柳连教学楼里横生的怪物都无处搭理,跑到画室门口的时候柳才冷静下来,她深呼一口气,才发觉自己原来对死亡如此恐惧。
是对死亡的恐惧吗?
不,不是。她只是坐在公交车上偶遇了一支发丧的队伍而已,并没有什么值得稀奇的东西。柳反复在心中这样安慰自己,都是正常的,都是正常的。
黄昏之后的伊甸学院极为安静,学院手册上明文规定不允许学生在晚休后离开宿舍。柳觉得自己也算是个叛逆的孩子了,入学第三四天就学会了违背学院的规定。教学楼里只有微弱的走廊灯亮起来,莹莹的光落在柳的脚边,她往一步,像是踩在荧光海的边缘,晃荡处光泽。
少女摁下门把手,画室内的窗户已经出现,血月低垂在树梢的眉眼。柳并没有找到吉尔伽美什的身影,想来也是,对方并不会在这里等待自己。柳翻过窗户,踩在泥泞的土壤上。
窗后世界的血气越来越浓郁,几乎看不清前路,而在那些浓郁的雾气中看见许多黑影,柳不知清楚哪些是什么,但本能地不想靠近,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找到吉尔伽美什。
柳正要往前走去,就发现自己落地的声音很响,而每当自己的脚步声响起来,那些黑影就会更向自己靠近些许。
再这样下去会被黑影围住的。
柳抿唇,试图找到一个突破口,她回头在医务室里看到一抹金色。
吉尔伽美什!
柳当即决定,手撑在窗框上翻身进入医务室里,身子在靠边缘的病床上打滚一圈,然后拉开帘子,她正要开口叫吉尔伽美什名字的时候被人捂住了嘴,然后被人拖到白色帘子后面,微凉的手指搭在自己肩头,稍稍用力把人往下压。柳配合地蹲下来,一回眸,对上那双红宝石的眼睛。
“唔唔!”柳拍拍青年的手腕,左右比划着什么,然后指了指外面。
有、东、西。
它、们、会、听、见。
吉尔伽美什手指落在柳的后背上,缓慢地书写着简短的话语,像是什么东西扒拉着自己,带着一丝麻麻的感觉。
柳连连点头,表示自己懂了。吉尔伽美什松开手,柳立马自己捂住,她小心地挪动过身子和吉尔伽美什对视,放下手,小心翼翼落在吉尔伽美什手臂上。
吉尔伽美什想要收回手,但发觉少女是要写什么,便没有动手,饶有兴趣地看看柳究竟要写什么。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明明上次还没有。
因为……圣天使像吗?
吉尔伽美什挑眉,抽回自己的手,一言不发,也不清楚是不知道还是不想告诉柳。
柳凑过去,吉尔伽美什就往里挪,柳就跟着吉尔伽美什挪动的方向往他身边挤,小声说道:“这里面,是安全的吧。”
吉尔伽美什看着柳,眼神中似乎写着不赞同。
柳摸摸鼻尖:“我记得医务室的老师说过,这里是安全的。哪怕我们说话,外面的东西也进不来。”
“倒是不笨。”吉尔伽美什挑眉:“没错,这里面是安全的,但只是暂时。”
“那,我们找找?”柳站起身,她扯了扯帘子挡住窗户外的光:“这里面,肯定会有安全的道具。这是游戏的规律。”
“游戏?”吉尔伽美什看向面前略显清瘦的少女,她雪白的发丝如同月华洒下轻波:“你认为这是游戏。”
“难道不是吗?”柳歪了歪头。
青年看着面前的少女,他罕见地留出一些情绪来,红宝石般的眸子中带着些许不屑的意味:“随便你。”
柳抿唇,没有再问吉尔伽美什这话中的意思,毕竟就算自己问了吉尔伽美什肯定也不会说的,她开始翻找医务室里的柜子,病床边上的柜子里没有什么东西,但是再医务室老师的办公桌旁边倒是有不少有趣的东西出现。
桌面整洁,可见这位老师是个性格较为严谨的人,或许还有强迫症,所有东西的摆放都有着固定的顺序,根据几何外形的不同,将有角的物品放在左手,圆形之类的物品放在右手边,书立压着的书籍根据二十六个字母的大小写开始摆放。
等等,二十六个字母。
柳手指凑过去抚摸过书籍,这似乎是一个单词。
“这里好像写了什么……”柳回过头,吉尔伽美什站在窗边,血红的月光落在他精致的眉眼,灿金的发丝是黑夜内的太阳,他看向柳,抬起手压在嘴唇上。
噤声。
柳瞪圆眸子,再回过头去看那书籍拼写出来的单词。
Quiet。
安静。
柳呼出一口气,难道说从一开始吉尔伽美什就知道这个安全屋传递的信息是安静吗?也对,外面那些怪物没有眼睛,吉尔伽美什从最开始就说过了。
它们会听见。
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只要保持安静就不会被发现,可是人怎么可能做到绝对的安静,任何动作都伴随着声音,如果想要达到那种安静,只有死人了吧。
柳将自己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情绪甩出去,小心翼翼查看这桌子上的东西,除了书籍以外就是一些学生的就诊记录,然后旁边放着一只小巧的手电筒。柳直接把手电筒揣进口袋里,随后拿起登记册挪向吉尔伽美什。
吉尔伽美什正看着外头那些不断游走的雕像,对他而言这些东西不过是飞虫,只要想随时都可以毁去,但偏偏身旁还有个菜鸟,他倒是也不想顾及对方,就算在这里死掉也是对方自己废物。
或许是看着渺小的人挣扎也是一种乐趣,独裁的君王也愿意不妨多走一些路。
吉尔伽美什正如此想着,身后忽然有人扯了扯自己的衣摆,他回过头,柳蹲在地上,将手中的登记册子举起来:“我找到了这个。”
“……站起来。”
柳眨眨眼眸,看向窗户外面,她斟酌片刻:“还是蹲着吧,我安心些。”
吉尔伽美什眯起眸子,没有多说,目光落在登记册上,淡蓝的圆珠笔在略显泛黄的纸张上留下两个名字。
玛丽和安道尔。
柳纤细的手指点点那两个名字,语气异常鉴定道:“这两个名字,我怀疑就是最开始圣天使像传闻中意外死亡的两个学生。”
吉尔伽美什:“为什么。”
柳把登记册拿回到自己面前,手指抚摸过纸张的表面:“不知道,但是,我就是这样觉得。”
“没有无缘无故会出现在这里的名字,牵扯关联,也只有他们了。”柳站起身:“我再去看看!”
少女的身影在不大的屋子中来回窜梭,尽可能找寻着这里可以用的一切信息。吉尔伽美什却忽然出声:“走了。”
柳的动作一顿:“可是!”
吉尔伽美什手撑在窗框上没有多说,翻身离开,血雾几乎是在瞬间包裹住青年的身影,柳连忙跑过去,她动作不流畅地翻过窗户,脚踩在越发湿润的土壤上,刚想要叫出声就捂住自己的嘴。
保持安静。
胸膛内的心跳很快,她几乎忘记喘息,眼眸死死盯着吉尔伽美什消失的地方。
他被红雾吞噬了,那他还活着吗?此时此刻柳的脑子内思绪杂乱,她知道自己现在应该立马冷静下来,但对于吉尔伽美什这种忽然寻死的举动她心中是有一千个不理解,而这样想着的柳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身后有不少高大的雕像靠近。
嘭!
剧烈的撞击声带着扑面而来的热浪几乎将少女身子都掀出去,柳就像是一只被海浪打翻的船只在土地上滚了几圈后站起来,她看向火浪中心。
红雾妖冶,却衬着中央的青年异常尊贵,他金色的发丝好比一头雄狮,朱红的眼眸扫视过周围一圈,手插在口袋内不顾一切地往前走去,任何靠近他的红雾都被火焰点燃成为他出行的依仗。
他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柳有些看愣了神,她忽然想到自己很喜欢看烟火,自昏暗的天空中升起最绚烂的花,然后在一片中炸开来,星星点点,转瞬即逝。人们总觉的烟火如同春日的花太过短暂,带着一种莫名的凄哀,但柳不怎么认为。
她喜欢一切盛大的,哪怕只是转瞬,那一刻的炙热永远无法被否认。如果站得太近还会被火花溅到皮肤,伴随着疼痛令人恍惚。
此时此刻,她在吉尔伽美什身上再度找到了这种感觉。靠得太近,一定会被这无情的火焰吞没。
少女站起身,她有些跌跌撞撞,不管不顾地往吉尔伽美什的方向跑去,她纤弱的身影如同一只小巧的蝴蝶。
吉尔伽美什看着向自己跑来的少女,他微微抬起手,火焰化作的雄狮几乎是从柳的脸上扑过去,但哪怕是这样她也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火焰穿过身体的感觉很新鲜,那火焰并不烫人,反而带着刺穿骨髓的寒凉。
柳脚下一滑,整个人摔在吉尔伽美什面前,泥土沾在她洁白的面庞上,她仰起头,异色的瞳孔明亮,直勾勾看着吉尔伽美什,她张张嘴,想要说什么,却考虑到安静这个限制条件。
吉尔伽美什嗤笑:“想说就说吧。”
柳爬起来,她小声道:“不是应该保持安静吗?”
“动静还不够大吗?”吉尔伽美什如此说道,那头雄狮再度回到他身旁,温顺趴下,随后化作绕着的一圈火焰:“你这样子可真够好笑。”
柳低头看了看自己,原本的校服上沾染着泥泞,连脸上都有,仿佛成了一只小花猫。她用手背擦擦脸颊,忽然一笑道:“还好。”
这个词很微妙,也不知道是在说自己还好,还是再说别的。
还好吉尔伽美什没有彻底把自己丢下。还好自己抓住了这根绳子。
柳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她无比清楚知道吉尔伽美什是某种程度上的纯粹,足够强大的能力让所有阴谋诡计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他不会刻意驱赶也不会刻意接纳,因为这些情绪对于他来说都是多余的。
只有力量,绝对的力量。
而柳,只要抓住吉尔伽美什这根绳子就好,就像历代的君王不会拒绝效忠的臣子,证明自己有用是一点,信任君主也是一点。
当她没有停下脚步的那一刻,吉尔伽美什或许也难得分给这个渺小的人一丝认可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