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霆琛不是一个喜欢将公私混为一谈，甚至以权谋私的人。连要查清当年娘惨死的真相，他也事先报备了将军。但对于有些人，有些不可说却难以忘怀的人，平日里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却总能在不经意间土崩瓦解。

“你刚刚说……佟小姐这几天都好好地待在家里，除了学校哪儿也没去？”男声很低，即使似乎不掺杂任何感情，依然透着些许难以言说的压力。

摆在案头的是两份报纸，用了铅字排版的轮转印报机，图文结合，排版层次分明。头版上印刷清晰的两个大字：周报。那字迹遒劲有力，或许是名家手笔——差点儿忘了，佟鸿仕好歹也是前清大学士，为女儿好好写两个字，自然不成问题。

如今既已查清当年真相，也已手刃仇人阿贵，虽然补了十五万送上，可毕竟是错怪了他们……或许能在将军面前提一句，给佟鸿仕谋个虚职？听说她为了筹钱，都把郊外一所房子给卖了……佟家是周转不灵了么？难怪……难怪她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原来，不是指嫁人么？

眉目冷峻的黑鹰没有抬头，眼睛看似在观察报上的文字，实际却是暗暗思量着，又一心二用地出声询问专管情报的手下她的近况。

“是，属下看不出来她和身边人有哪一点像总统府或者南边的人。”回答的人也算是心腹，共事四年半的时间，极少见到黑鹰会看走眼。

哪知周霆琛轻笑了一声，又很快掩过了唇边的笑意：“她当然没有什么问题。我让你去查，不过是因为……将军最近要监控舆论。首当其冲的，就是这些报刊。”这件事并不是他编造的。要想站稳脚跟，沈将军必然要把持社会风潮，将一切可能动摇民心的言论扼杀于萌芽之中。

“没事了，你下去吧，派下去的人手暂且不要叫回来，一有新动静立即通知我。”他显然不打算多说。

那为什么让人着重盯着佟家小姐？又说注意她的安全别让不明身份的人靠近，原来不是想放长线钓大鱼？还是说……

手下心下纳闷，出去关上门时最后小心地瞧了瞧上司的神色，没见有什么地方与往日不同，还是那副严肃到冷淡孤傲的模样。便自嘲地将到了嘴边的猜测咽了回去。反正上头肯定自有理由，他们照做就是。

这世上，恐怕没有哪个女人能打动黑鹰那颗坚如铁石的心。

他没有看见的是，周霆琛用戴着黑皮手套的手指轻轻翻开了那一份宣称专为女子所印的报纸，清冷的眸中化开了不易察觉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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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家】

“虽然多出了些钱，找了七八个妇人充当临时卖报员，报纸终于是卖出去了，反响却是平平……毓婉，我不是想打击你，不论如何我都会支持你的。只是你大概不知道……学校里已经有些闲话了，你真的还要再做下去吗？”雪梅站在正细细揣摩用词的好友身边，一脸担心。

《周报》已经办到了第五期，一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班上的女生眼见自己写的文字石沉大海，几乎没几个再乐意无偿出稿的。毓婉也只能自己费心，光笔名就想了四个，绞尽脑汁地去想后天便得拿去排版印刷的稿子。

“闲话？什么样的闲话？”她头都没抬地问。

“你真要听？”雪梅怕她生气或伤心。

“说吧，我倒还有些好奇。”毓婉又读了一遍自己刚写好的语句，看是否通顺易懂，需不需要进行修改。

雪梅无奈地叹了口气，声音轻柔：“其实自从上次我们到街上卖报以后，班上就有几个同学传出了闲言碎语……说我们做了乡野村妇才做的事情，丢了画院的脸；也有说、说你是钻进钱眼里了，拖同学下水，占大家便宜。”说到后半句的时候，她声音又低了几分。

虽然知道毓婉平日里很有“侠女”风范，等闲小事不放在心上，但那样的流言，多难听呀！偏偏最近愈演愈烈了，本来她是不想讲给她听的，又怕到时候闲言碎语更加严重了，而毓婉连个准备都没有。

没想到当事人却并不吃惊恼怒，只是搁了笔，捂着嘴笑得厉害：“就这些？哈哈哈，她们怎么不敢当着我的面说呢……哼，胆小又没有理想的人，亏得当初还是全班一起上街游.行呢！原来还有那么多人思想停留在旧时代。雪梅，这种人不值得我们放在心上。她们呀，也就只能背地里说几句坏话了……”

雪梅却依然有几分担心，她虽接受的不是封建家庭教育，但自小性格柔顺，经历的也不多，对有些事情，自然不能像毓婉那么看得开。

“可是再这样下去，我怕校长和□□们听到了这些闲话，也会不高兴……去年有个女生就是因为跟有妇之夫牵扯不清，名声有瑕，被校长退了学……我们虽然没有那么严重，可是……还是会被异样的眼光看待吧。”

毓婉见她面容惆怅，连忙宽慰道：“你不要怕，有什么事情都是我去想我去做的，跟你没有关系。要不……你以后在学校里就别跟我在一处了。反正，我是不怕的，我额娘都支持我，我阿玛也不反对，谁也管不了我。”她故意微抬高下巴，用姣好的面容摆出一副受宠的任性大小姐模样。

雪梅略显苍白的脸带了些苦涩的笑意：“毓婉，我其实……不是自己多么害怕。只是，前段时间我帮忙都是瞒着家里的，现在我妈知道了……就有些不高兴。自从我爹去世，家里只能坐吃山空，再过不久，可能就要退学了……我妈是绝对不容许我做一些她眼里“出格”的事情，让名声有了瑕疵的。”

毓婉了然地点点头，很理解的模样：“伯母这样想，也无可厚非。其实，我额娘也就是看我太犟了不好直接反对，等着我自己主动放弃呢，才不是真的那么支持我……我家里这些年的境况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正因如此，我才不想荒度光阴，安安分分浑浑噩噩地等着成为联姻的工具。”是啊，回想当初，如果不是她决定要跟霆琛私奔，恐怕不久后就要被逼着嫁给杜允唐了。万万没想到的是……他负了她。

话说到这里，也是至交好友间真诚的交心了。

雪梅忍不住问道：“你阿玛额娘那么疼你，又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怎么可能拿你去联姻呢？”

毓婉别过头，镜子里她微笑着的面容隐隐透着几分酸涩：“他们自然是疼我的，也肯定会考虑我的幸福。可是雪梅，有的时候……父母眼里的幸福，跟我们眼里的幸福，是不一样的。你明白吗？”

这辈子，她恐怕都不会再爱上别人了。就算不嫁给周霆琛，也决不会嫁给杜允唐或者别的男人。

雪梅怔住了，没有接话。良久，才轻轻点了头：“如果，是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纵然穿金戴银，受人艳羡，也不会幸福的……可是，我们终究……还是得嫁人，还是……身不由己。”她的语气轻得像一声叹息。

所谓宿命，就是命中注定。抓住了是幸运，若过分强求，不知惜福，就会变成厄运。

多年后，黎雪梅才明白，她本无需羡慕毓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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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下了学，无视了原就与自己不大对付的几位同学的指桑骂槐，毓婉对着正欲走过来的雪梅微笑摇头，拿了两本图书馆借的书后便快步离开了画室。

申城夏秋之际多雨。

毓婉走下楼梯最后一个台阶时，才想起之前走得匆忙，居然将伞落在了画室里。从前素兮都会来学校接，这些雨具自然也会从家里带出来。最近因为要忙报纸的事情，毓婉都是让她去厂里待着。正想转身上去拿，却被人叫住了。

“毓婉。”那声音很温柔，声音的主人穿着藏青色褂子配同色的礼帽，戴着一副圆框眼镜，生得文质彬彬。

“啊？彭老师。”认出了是学校里的□□，她微微点头致意。

“毓婉，这些日子，学校里流传着一些关于你的传言……哦，我当然是不相信那些的。那些个蜚短流长，有理智的人是不会信的。”彭□□笑了笑，自顾自地说着话，而毓婉低着头静静地听。

“我知道，你的心里不太好受。但是没有关系的，毓婉，毕竟、毕竟还有我呢……其实我……”

待还要鼓足勇气再说下去，却被心仪的女学生干脆利落地打断。

“彭老师，其实她们没有说错，那些事情我确实做了。只是我无愧于心，并不觉得女子想做一番事业，甚至为此上街卖报，是什么羞于启齿的事情。我不在乎部分人的有色眼光，就算没人支持，我还是会继续下去。”

彭□□愣住了。

他脸上的神情是极难以置信的。不论是因为惊讶于她大胆的想法，还是因为困惑于她坚毅的表情与平常的活泼却不失温婉的性格判若两人……总之，他大概暂时是无法接受这样一个过分“追求自由”的佟毓婉了吧。

虽然不喜欢彭□□，甚至觉得他畏首畏尾的表白给自己造成了一定的困扰，毓婉还是因他不大赞同的目光而感到有些不舒服。

当你一意孤行地去做自己认为正确且值得的事情，就算已经下定决心，但周围如果不满的、反对的、鄙视的人越来越多，阻力越来越大……有时总难免会感到有些心灰意冷。

“我该走了，彭老师，再见。”毓婉用最客气的微笑道别，随后直直地冲进了雨里，不想再上楼去拿伞，免得再面对那些冷嘲热讽和雪梅担忧的目光。

……

雨下得并不大，又是走在林荫道上，小跑了几十米路也不过打湿了几缕鬓发。毓婉双手交叉于胸前，紧紧护着怀里的书籍，尽量不让其被雨水沾到——虽然是一时急了，做事有些鲁莽，好在至多不过再有五百步，就能看见自家的车了。

可是没等又走了几步，她突然停下了脚步。

有那么一瞬间，毓婉几乎以为是雨落进了眼里，才致使自己没瞧清楚……

离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能看见前方那人照例穿着黑色的衬衣长裤，只套了一件橘色的皮衣，颜色还算鲜亮。雨滴不断坠到他锃亮的军靴上，又顺着光洁的鞋面滑到地上……他身量颀长，身姿挺拔，仅仅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尊完美的大理石雕像，不露锋芒却依然引人瞩目。

隔着细细密密的雨帘，似乎是察觉到了等候之人的到来……杏黄色的油纸伞被微微抬起，露出一张年轻俊逸的面容，眉目间冷冽的气质，在与她对视的那一刻，自然而然地温和了下来。

周霆琛。

大声告诉我，看了这一章会心疼毓婉吗？但是不用我们心疼啊，有霆琛就够啦！字数多多的一章，不知道最后有没有撩到你们，虽然霆琛没有说话，但是依然存在感满满不是么？

谢谢“疯狂小石头”的一颗地雷，一看就是琛婉真爱呢，毕竟现在已经彻底成了冷CP～(づ ●─● )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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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