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底,中西放圣诞节假,宁宜三姐妹都在家休息。
平宜还在被窝里赖床,穿着睡衣的瑀舟突然跑来她的亭子间,直接掀开被子一角上床,将自己也插进温暖中。
平宜咕哝着翻身,背对她继续睡。
瑀舟拍了拍她的背,问:“大姐的生日礼物,你准备了吗?”
“呜……”平宜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回应。
“醒醒,别睡了,”瑀舟又拍了拍她,“跟你说,我有个同学的姐姐,前一阵也过生日。十七岁生日,家里大操大办的,不光预定了国际饭店,每个人都送礼物。”
平宜背对着表姐闷声吐槽:“这么阔绰啊。”
“你猜,”瑀舟突然卖了个关子,“她们的父母送了什么礼物?”
“珠宝、钻石?”
瑀舟却说:“怎么连你也庸俗起来了?”
“那不猜了!”
平宜卷走被子,瑀舟又拉了回来,连声道:“好,我讲,我讲嘛——”
她放低了音量,绒毛一样的声音钻进平宜耳朵里:“给她送了个未婚夫。没想到吧?”
平宜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回来,和瑀舟面对面,灿若明星的眼中透出不解,“这算哪门子礼物?生日诅咒还差不多!”
“大姐马上也要过十七岁生日了。”瑀舟说。
“瞎说,我姐满打满算才十五。”
宁宜十二月初七的生辰,按旧俗,年尾的孩子虚两岁。
平宜继续否定道:“而且,爸爸妈妈才不会送未婚夫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
“姨妈当然不会,”瑀舟说,“至于姨夫,阿娘说他巴不得女儿做一辈子老姑娘。”
“那么,你同学的姐姐她收下父母的‘礼物’了吗?”
瑀舟摇摇头,她也不知道。“我给大姐买了一支口红。”
“俗气。”平宜评价。
“看!我就知道你吐不出什么好话。快说,你准备了什么高雅的?”
“我托了人的,”平宜坦白,“姐姐想看一套俄国作家的书。现在很难买到。”
“书?还真显得我很庸俗。”瑀舟不甘心地咯吱平宜。
平宜锁住她双手,“如果买不着那套书,你就把心放肚子里,我来做最庸俗的那个,保准把你衬托得别致极了。”
瑀舟的兴趣被平宜勾了起来,“喔?多庸俗?”
“我给她买……”平宜双眼亮晶晶含笑看着表姐,“买瓶双妹花露水怎么样!”
“这哪俗了?”瑀舟不解,“双妹可不便宜。我们班有人买了,都不舍得用。”
瑀舟比出小拇指第一节,“每次就洒这么两滴,全仗着一把好嗓子宣传,逢人就炫耀:‘我用了双妹,好闻吧?’。要我说,还没洗衣皂的味道重呢。”
“香水闻不到,那岂不是买亏了?”平宜问。
“就是说呀。”
姐妹俩聊得起劲时,卧室门开了。宁宜站在床边,“你们两个,早饭好了,越秀都在楼下催好几遍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瑀舟吓道。
再瞧宁宜,一心喊她们起床,应当没听到关于生日礼物的讨论,瑀舟松了口气,平宜对她眨眨眼,两人在被子里打着滚笑了起来,弄得宁宜一头雾水。
有人踏着清晨的水门汀路而来,叩响谢家洋房的围墙门,打断了三个女孩的假日早餐。平宜起身蹭开椅子,她惦记着那套没着落的书,有什么动静都要亲自去确认下,于是紧随天庆出了门,穿过寒冷的清晨庭院。
门外张勇牵着王谢,天庆一时记不起眼前少年的身份,但听平宜连名带姓喊他,才反应过来。
“张二少爷,快进来吧。”天庆将门拉得更开。
张勇站在原地,眼神直愣愣地望着谢家冬日萧瑟的前院,平宜把王谢揽进了门。
小姑娘一头扎进二姐怀里,软声软气道:“寄娘病了,要去医院。”
平宜抬起头,张勇脸色隐隐发青,话也不说转身欲走,让平宜伸手一把扯住,联合天庆将他拉进门。
进了屋来,这时惜予也已坐在餐桌前,王谢小跑到母亲身边。
“怎么突然回来了?”惜予抱着小女儿问。
因张太太想念干女儿,前两天张婶刚把王谢送到亚尔培路公寓,原定后天才接她回来。
宁宜在桌底下悄悄拍了一下惜予大腿,让她看张勇。他半低着头,整个人反常的沉默。
惜予和宁宜一对视,才问他道:“怎么是你送妹妹回来?你爸爸妈妈呢?”
张勇说:“他们临时有事出一趟门,来不及送妹妹了。”语气竟很平常,让大家怀疑起刚才的反常是他们的误解。
得知他父母都不在家中,惜予当即决定,“你一个人回去我们不放心,先待在这儿。”
惜予问:“早餐吃过没有?”
张勇点头,王谢摇了摇母亲的手,“没吃。”
宁宜看向张勇,“其实你也还没吃吧?”让天庆拉开一把餐椅给他坐。
张勇说:“我吃不下。”
宁宜担忧地问:“你还好么?是出什么事了吗?”
他机械地重复了几遍“还好”,声音里沙哑的哽咽声却越来越重。
宁宜并不追问,只说:“再没胃口也稍微吃一点。”
等大家吃得差不多,陆续地下了桌。只剩宁宜、平宜两姐妹陪着张勇和王谢。
转角处,王遗时悄悄问惜予:“张勇这孩子不对劲,我们真的不用管吗?”
“让宁宁去问吧。她们孩子们间比较好沟通。”
平宜喂王谢喝粥,注意到她右手紧攥,但手不够大,那物件的棱角便从指缝间漏了出来,只看得出是一件扁、薄且坚硬的金属。
王谢说吃不下了,平宜放下碗勺,指了指她手问:“你握着什么?”
“大哥哥送给我的礼物。”王谢张开攥红了的手心,一枚徽章躺在上面。
正中央的圆形白底上拱托着一颗红星,两侧细密的洁白羽翼对称上斜,展翅欲飞。平宜重新做出了判断:不是徽章,这是枚勋章。
她迅速联想到如今已翱翔于蓝天的张藻明,问张勇:“藻明哥回来了?”
“我哥没了。”张勇盯着那枚勋章,眼睛突然被灼伤了似的眨了眨,迸出两滴泪来。
姐妹俩傻在当场,宁宜身体不知哪里绽开一阵刺痛,像极手指尖冬天触摸到干燥毛衣上的静电,比之再放大十倍。
平宜想的则是:没了?是我理解的那个“没了”了吗?
转念又想:不然呢?当然是像五舅、奶奶他们那样的“没了”……
她无措地望向姐姐,寻求援救。然而宁宜也不知此刻该说些什么,似乎说什么都太浅薄。
张勇极力地憋住泪水,一阵红色从他脖颈处快递攀升,涨满了全脸。
没有成功,眼泪还是继续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我哥没了。”他重复一遍,姐妹俩如坐针毡,更加无措。
惜予此时从转角后快步走出,张勇看到她,如见依靠,喊道:“谢阿姨。”
王遗时也急匆匆跟上,走得快了,依旧有点掩饰不住的瘸。
安抚好张勇,惜予决定立即去一趟医院。一来告诉张家父母,两个孩子都在福煦路,安他们的心;二来好弄清藻明到底出了什么事。
王遗时说:“我也去。”
他这半年来萎靡不振,对于出门见人是敬而远之。但眼下事态严重,怎还顾得一己伤感。
——
到了医院,问过接待处的护士。小护士大约是新手到岗,见他俩焦急中缠杂着哀恸,像刚丧失了亲近之人,一下慌了神,直说没有印象。
夫妻俩不得已在医院里一阵好找,王遗时骨折过的小腿累得直哆嗦,惜予让他找个地方休息,她继续找,王遗时摆摆手。
惜予搀扶着他,让他暂时借个力,两人速度一下子慢下来。
他们边走边环顾四周,王遗时说:“这样找下去效率太低了。”
惜予说:“外科、骨科这些楼层我们不去,找完这两层还没有的话,就回亚尔培路去等。”
“有道理,”王遗时分析,“如果没什么大碍,他们很快就回家了。若要住院,按张勇说的,他们早上走得匆忙,也总得回去取些换洗衣物什么的。”
“善言?”
王遗时听见有人喊他,左右张望,那人又喊了一遍,他转过身,只见张先生就站在走廊那头,大喜过望。
惜予忙扶着王遗时朝他走去,但张先生以更快的速度上前托住了王遗时的胳膊。
得知张勇在谢家待着,张先生松了口气,叉腰道:“他妈妈住院了。我正发愁没人看顾他呢。”
才知张太太早上气急攻心晕了过去,送医转醒后,回忆起失去意识以前的事,情绪又开始激动,吵着要离开医院,立即去找儿子。
“这会子打了镇定,半昏半醒的,就不带你们去探望了。”张先生看王遗时久站吃力,寻了近处的长凳让他坐下,还有个空位腾给惜予。
惜予摇头,“你还要照顾润芝姐(张太太),坐吧。”
张先生也不推让,挨着王遗时坐下后,摘下眼镜揉了揉胀痛的双眼。
久久没戴回去,忽而从大衣内侧袋里摸出一只皱巴巴的大信封,递给王遗时。
王遗时翻过来瞧见信舌完好如初,亦不敢自作主张地拆开,“这是……”
“遗”字口型刚出来,张先生就告诉他们,“藻明的阵亡通知。”
王遗时抓着信封的手一颤,阵亡……
—·—
一大早,报丧的人就敲响了张家的门,脸上带着信手拈来的沉痛之色,像个老练的演员,同样的剧目他已经演绎过千百回。
开口便问谁是张藻明的家人,当时张先生、张太太心里都萌生了不好的预感,不住地祈祷他接下来别说出那个最坏的设想。
“请节哀。”报丧者把一口手提箱举到张先生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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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骨没回来,”张先生向惜予他们比划了一下箱子尺寸,“他……拢共就这么些东西。”
他们夫妻俩已经看过遗书,但还没看完,张太太就不行了。
张先生不敢直视王遗时手上的信封,“这份阵亡通知,我实在不敢拆。善言,烦你帮忙念念。”
王遗时连声道好,扯开信舌,摸出信纸,一折一折展开。目光扫读到一半,速度越来越慢,最后不忍卒读,拿远了信纸。
惜予见状,问张先生能不能她来念。张先生手掌朝她的方向递了一递,允许了。
「第四大队第十三中队飞行员张藻明十一月廿二日驾P-43A,于贵州黄平旧州机场起飞,赴湖南常德,为我方轰炸日本陆军航空队地面设施执行高空掩护任务,遭四驾一式战斗机围攻,不幸中弹坠机。机体残骸掉落至湖南常德桃源县农田中,经附近农民发现呈报,已由当地收敛,归葬重庆南山放牛坪空军陵,以待克复之日,再行迁坟事。赠飞行员张藻明以中尉军衔,以告英灵。遗物、遗书并致其家人,万望节哀。」
惜予紧攥着阵亡通知,王遗时仰头靠向医院走廊冰冷的白墙。藻明牺牲在了何其遥远的国土之上,而更遥远的事,克复之日何时才会到来?才能不让千万青年的鲜血白白洒落。
张先生戴上眼镜,要来阵亡通知拿在手里,看了一遍又一遍,比读遗书时还要仔细,仿佛试图从中捕捉到他的孩子生命最后一天的踪影,仿佛在那段文字里他的孩子一直活着,只是他驾驶的飞机将永远不落回地面。
大胜,天惨白,地赤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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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入夜,谢家偏厅里,平宜拉着张勇下国际象棋,宁宜和瑀舟旁观。
瑀舟不停地嗑瓜子,宁宜说她:“可别吃撑了,到晚饭又只动两口。”
“放心,我有分寸。”
天庆来了,说楚先生来寻平小姐,唤她门外一见。
平宜嗖地站起来跑了出去,棋局中断,瑀舟拍拍手,不嗑了。
见平宜如此急不可耐,张勇问:“楚先生是什么人?“
瑀舟说:“家里一个租客。”又补充,“不过他的身份有些不好说,咱们家只有平平肯与他热络些。”
“什么身份?”张勇追问。
宁宜眨眨眼,示意瑀舟别继续往下说了。
张勇不依不挠,瑀舟只得摊牌,“诶呀,怕什么!他是个汉奸。”
宁宜阻止未果,张勇脸色刷一下白了,突然起身也要追出去,宁宜早有预感,一把拉住。
瑀舟这才知道闯了祸,忙说是乱讲的,哪有什么汉奸。
平宜跑到大门外,左右一张望,别说人影,连野猫都没见一只。
“你多大个人?别玩了。”她的声音在夜风中飘散开去,没有回应。
平宜一转身装作回去,说道:“算了,我走了。”
一道黑影从角落闪了出来,陈横笑笑,“你变得太聪明,不好吓唬了。来,拿着。”
平宜伸出手,胳膊一沉,接住了一只防水牛皮纸扎的包裹。
“你之前让我帮忙订的书,洋行的船一直延误。刚才下班我又去问了问,竟然到了。”
平宜欢呼:“真的?太好了,我还以为赶不上了。多少钱?”
“不要你的钱,”陈横连忙岔开话题,“能看得懂吗?”
“瞧不起谁呢,”平宜把书抱在怀里,“钱还是要给的,不然不成你送我姐的了吗?”
陈横摸摸她的脑袋,她抗拒地别开了,“头发摸乱了。”
“走了。”陈横说。
“这么快?”
陈横驻足,“有事?”
“事没有,问题倒有一个。跟你打听样东西,一枚徽章,主体白底圆形,上头有一颗红星,两侧有翅膀,整体看上去是个倒三角形状。”
陈横听过她的描述,反问:“是宋老三有消息了?”
真不知他如何联想到的!平宜被他的敏锐吓得心突突一跳,忙道:“你只管回答我便是。”
“听你的描述,像是空军的星序奖章。正当中星星的数量就是该飞行员击落的战机数。所以,是宋三出什么事了吗?”他的声音听上去也有些担心。
平宜摇头,“不是。”
陈横刚松了一口气,平宜低声道:“是藻明哥。张勇的大哥,公寓楼下的邻居,你还记得吗……”
“嗯。”
“他牺牲了,”平宜立即道,“你别问,多的我也不晓得了。”
“知道了,回去吧。”陈横很平静。
平宜一只脚才跨进铁门的门槛,立即退了出来,转身叫住夜色里的陈横。
陈横掉过头。平宜本想让他注意安全,又觉得这样的话说来着实无用,便说:“晚安。”
陈横挥手让她快回家去,也不知有没有听出她话里的弦外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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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晚饭已经准备就绪,全家人聚在餐厅里。平宜将纸包暂放在偏厅,洗手后,挨着姐姐坐下。
姆妈正说张勇最近要住在家里,越秀已经把爸爸骨折时住的小房间收拾停当。
闲聊几句,大家都埋头吃饭,桌面上一下子安静了不少。平宜才发现张勇的目光,像一只染血的锥子,紧紧扎着她。
纳闷之际,姐姐告诉她,张勇知道楚先生了。
平宜脑子里从陈横到楚霄清绕了个弯,反应过来,她问姐姐:“那我怎么办?”
就在她们交谈期间,张勇的目光不曾从她身上挪开,平宜如坐针毡。她姐说:“你躲着他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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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勇在谢家一直住到半个月后张太太出院,惜予一家六口借着送他回去,久违地回到亚尔培路公寓。
一行刚走上五楼,一个穿素白旗袍的年轻女子从张家门里出来,鬓间插戴一朵小巧白绢花,梨形黑尖晶石碎钻围镶耳钉压得圆润的耳垂微微下坠,嘴角也坠着。
她双眼红红,腮边仿佛还残留着一滴泪。见到张勇,停下脚步,张勇喊她“李姐姐”,她应了一声,匆匆告辞,似乎等不及逃离此地。
王遗时问张勇,李姐姐是谁人。
张勇道是大哥的未婚妻。
宁宜回过头,朝下面李姐姐离开的那段楼梯睇去,“好可怜。”
平宜却说:“真正可怜的是张阿姨。”
失去了爱人,她该是多么伤心,人人都怜悯她。可她又是幸运的,比起那些生下飞行员的、嫁给飞行员的女人们,成为了烈属、遗孀的女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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