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两人在军队里曾出生入死,感情一直不错,后来二人先后离开部队,各自谋生;直到前几年,若水携家人回乡为老太爷祝寿返程的途中路遇故人,二人一顿倾诉一桌酒,很快就续上了当年的情谊。
这个老部下何尽忱那几年混得不怎么样,没想到还能再见故人,心情何等激动!张若水想到昔日部下兼战友的何尽忱境况不佳,一心想出资襄助他。何尽忱坚持推掉,说“无功不受禄”。
若水最后出于无奈,只好问他是否愿意委屈担任自己的专职司机……这才有了后话。
张若水当然明白,何尽忱这是在间接劝慰自己不要太心焦。于是缄默不语。
天气有点沉闷,乌云压得很低很低,好像就要塌下来砸在车上一样。车还未行至凤凰别墅,天空便飘起细雨丝来;不一会儿,细雨飘得不耐烦了,变得跟石头块儿似的,乒乒乓乓乱砸一气。
初冬的雨是带着寒气的,这寒气又夹风带雨钻进车内,张若水打了个寒噤。
由于出门急,没带雨伞,张若水、何尽忱进入别院时,浑身湿了个透。别院除了隔三差五来给张夫人诊脉的医生,便尽是婆子丫鬟,也没有男子的衣衫给他们两人换。何尽忱坐在会客厅里等着,张若水早已冲到夫人榻边,探看情况。
本来婆子们是不希望先生进入房间的,按照旧习俗,男人见了女人分娩不吉利。张先生哪里还有心情理会这些讲究,只是说:
“韫华是高龄产妇,我想最能让她安心生产的,就是她能见到我在她身旁守着。”
张夫人微微一笑,眼角含满了泪水,她眼中的泪水与额头上的汗珠交相辉映,在水晶灯光下泛着甜涩的光。她艰难地伸出手,摊在张先生手边,张先生立刻温柔地握住了。四目相对,再无人说一句旁的话。
一直在忙碌分配工作的徐大夫,不免侧目,投以意味深远的目光。
分娩手术做得并不顺利,中途出现了好几次插曲,张夫人渐渐地没了力气,好几次差点晕了过去。可她终究还是咬着牙坚持,毕竟,她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而坚持。
大概过了大半个钟头,孩子的头已经出来了,但张夫人早已筋疲力竭,眼皮不受控制地想闭上,睡上一睡。
徐大夫在一旁着急了,像是对夫人说,又像是对先生说:“现在孩子的头露出来了,身子却还在母体里,夫人不可半途而废呀。”
张若水非常明白其中利害,右手加了些力度,左手腾出来为夫人拭额头汗水,撩耳边发丝。
“韫华,你辛苦了……”孔韫华尚有一丝意识,不知哪里来的狠劲,把丈夫的手狠狠一抓,扯着嗓子大喊一声……孩子落地了,自己也软在梨花木床上,睡了过去。
若水这才好好地擦了把汗!
且不说产房里头的情形,单说何尽忱坐在外间的会客厅中,已是等了足足一个小时,手心里头攥着汗。还不闻房里的婴儿哭,更不见出来报个喜的,他也不能着急着进去一看究竟。
等了这许久,何尽忱终于起身想靠近门边听听里头的情况,只听里头医生说道:“恭喜啊!先生,是个学生!”然后就没了声音。
大概沉寂了一刻钟的时间,房里才又传来声音。
“先生……节哀……”
“有劳了……徐大夫,慢走。”
接着,门开了,张若水向何尽忱说道:“老何,替我送送徐大夫!”这时候,何尽忱看见张先生的神情十分古怪,加上刚才那番对话,他大概确定是怎么一回事了。点点头,“好。先生保重身体!徐大夫,您这边请!”
房间里一片沉郁,都沮丧地耷拉着脸,甚至有人还在偷偷抹眼泪。只有张夫人一个人甜甜地睡着,嘴角还泛着笑意。
张若水在房内踱来踱去,心乱如麻,他看了看妻子的睡容,又仰头去瞧天花板。
因为天气阴沉,天色昏暗的缘故,这法兰西的纯白水晶吊灯一直开着,灯光照得室内宛如天堂。
“这个事情暂且不要对太太讲,一个字也不要提!炉子里多加点碳,床上多加几条褥子,好生照料太太!我……明日再来。”
何尽忱送徐医生出了别墅,回到会客厅,见张先生正要走。临了,先生又交代了一声,“倘使太太问起,就说小少爷带到府上去了,其他的莫讲。”
夭折的孩子被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妈子包裹好安置在藤摇篮里,何尽忱接过摇篮随张若水出了门去。
别院里面温暖如春,一出来风雨欺人。
又过了些日子,夭折的孩子丧事已办得接近尾声。
世上是没有不透风的墙的,张太太是个聪明的女人,这些日子以来,丈夫怪异的举动,及下人们闪烁的言词……终是被她料到了。月子没坐满,人就疯了似的要离开别院。有时候,嘴里还喃喃着,“……我都没见过他呢!我都没见过他呢!”
叫人听了心里泛酸。
这个事即使过了好几年之后,孔韫华的精神一直恍恍惚惚,没有起色。
喜事瞬间变成丧事,这对张府来说是个不小的风波;渐渐的直到了腊月二十四——过小年的时候,子川才意识到,自己见不到弟弟了。可是,他都还没见过一面呢!
平川和少川两个也已经放假在家十多天了,他们知道家里出了点事。他们不像子川那样懵懂,知道这个事是忌讳的,所以从不当着爸爸或者妈妈的面询问一丝有关这事的。况且,妈妈精神不太好,爸爸变得阴沉而古怪。
几天之后的一个插曲,无意之中慢慢改变了爸爸阴沉的性格。那就是她的到来!
大概是在大年夜,一家人正在吃年夜饭。母亲不说话,父亲一面留意母亲神情举动,一面考察平川与少川的功课。
少川一如既往答得行云流水,尤其国文与算数的年末考拿了头名,其他如格致、社会等课均为优;平川其他都好,唯独国文马失前蹄。父亲考到他《国语》时,有一处他竟张冠李戴了,惹得父亲大发雷霆。哪怕母亲在一旁劝解也不能止怒。
平时平川的功课即使门门拿优,父亲也是很少直接赞扬他的;当然,稍有失意时,父亲也不会如此指责他,至少也会先问一问原因。父亲对少川则全然不同,同样优秀的成绩,对少川,父亲的言辞总是溢满喜悦欣赏的态度。
父亲不喜欢他,因为他母亲的缘故。思及此,平川忍不住哭了,没有出声,只是落泪。
看见平川停住筷子,在流眼泪,父亲更加厌烦起来。他是见不惯男孩子哭的,那样失了男子气概。他把筷子一掷,正要指责平川,这时候门房送来一张名片,上面只有两行字:《时评》剑客,“白露”之友敬上。
来人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一身鸭蛋青长衫,怀里抱着一个硕大的果篮。张若水问清此人来意,便请进书房叫人奉茶。
说到《时评》,若水比较熟悉,因为一位挚友的缘故,而《时评》的主笔“白露”就是他那位挚友的笔名。
几个月前,京、津、沪、汉等地分别爆发学生运动,虽然相较去年西历5月4号的学生运动不算什么,却也给当局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当局竟然命城防警备司令部派兵镇压,许多学生被当场杀害。这些遇害学生里面就有朱瑾,她是学生运动的发起人,她还是挚友“白露”之妻。
众多学生遇害当天,“白露”写下上千言痛斥当局残暴行径的杂文,在社会上引起巨大反响。结果《时评》旬刊被查封,“白露”被通缉。
望着眼前的青年,若水发现他眼镜后面那双眼睛噙着闪烁的泪光。两个陌生人竟然出奇地有了一丝不言而喻的默契。
青年扫了一眼待侍一旁的下人,又瞥了瞥怀中的果篮,目光透过镜片折射出重重顾虑。若水摒退左右,见所有人走远了方开口。
“你是逸之的朋友?”
“是。他临走时托付我一件事,与《时评》同等重要的。”青年用目光示意他带来的大果篮,果篮上面铺了薄薄一层缎制茶花。“张顾问长请。”
张若水接过果篮,拨开缎制花,发现里面竟熟睡着一名女婴,吮着大拇指,可爱极了。过了一会儿,女婴醒了,开始哇哇大哭。这可不妙,青年连忙去关门,若水则试着想要抱起女婴哄哄她。说来真怪,若水一抱起来,女婴也不哭了,只是咯咯地笑,咿咿呀呀的,还用手去拍若水的嘴巴。
“她……”
“是的,她就是小林的遗孤……你看,她多么喜欢你!”
遗孤?为什么要用这样的字眼?“你说什么……这怎么可能呢?我不久前还与他通过信,怎么突然……”
“前天的报纸您大概没看吧?就前天!我带着小家伙坐了两天的火车,就怕……”
若水只觉得后背一阵钻心的凉意,再看女婴时,心头涌起千般思绪,难以平复。现在他已经忘了当时是如何送走客人的,也忘了当时自己自言自语说了一番什么,只知道他郑重地宣布了他从别院接回了龙凤胎的姐姐,并给她取名张白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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