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可怜旧年光

凡事未必要求个答案。

月色不见他,星辰不见他,裁竹亦不见他。

仇远摸出箫,竹管同剑鞘一般冷,凑到唇边时,落叶声总比箫声先起。

已经许多年了,他再没见过和那天一般的雨。

那天重州的雨下得怪,明明是盛夏,却冷得像冬。

他蜷缩在衣柜里,听着父亲的剑断成两截,母亲的喊声被捂住,最后只剩余火舔舐房梁的声音。

突然起了脚步声,很重,却黏糊糊的,像踩着泥泞与别的什么,停在衣柜前。

柜门被掀开的瞬间,仇远以为会摸到火的烫,却先看见片了竹林。

那是自心间而起的、天生竹韵,它本就存在着,只是一直未曾被唤醒。

万物皆有声,却无物有形。

茂密的虚影摇曳着,隔绝了外界的嘈杂的频率,最茂密的竹林下站着个蓄着胡子、穿粗麻大褂的老者,手里握着根竹竿。

不是火的烫,而是竹的凉。

那是仇远第一次遇见竹。

老者的袖边沾着竹的清苦,他褪下外套,罩在了仇远身上。

“一重山是一道关,过了这座山,你就能出关了。”

老者又说,却有双粗糙却温暖的手拂过他湿透的额发。

“过得了这座山,你就能出关做你想做的事。”

紧接着,老者将他从难耐的黑暗中抱了出来。

怀抱并不温暖,却让谁人停止了发抖。

“但若是你过不了这座山,你身上的东西,就得留在这座山里了。”

什么叫身上的东西,是命吗?还是别的什么?

仇远只觉得累,好累,寒冷与疲惫将他带进了竹叶的清苦怀抱里。

老者便抱着他,一步步离开了。直至再也听不见,山林中无数毛竹的空洞。

“以后你就跟着我,记得叫师父。”

声音低沉,带着岁月的刻度,偶有久远的狂风在呼啸。

仇远把脸埋在那片清苦里,没动,只是听着。

过了很久,就在老者以为他不会回应时,一个微弱的声音闷闷地从怀中传出来。

“……仇远。”

雨还在下,不急不缓,敲打着师父的斗笠,声音渐渐变远,连同身后那场大火,也终于被层叠的林涛吞没。

再后来,他住进了一间不大的竹屋,周遭是一片刚刚好的竹海。

师父话多,也不多,从不提过去,也从不问他的过去,只教他听竹。

清晨的竹醒得最快,叶尖碰叶尖,是一声脆响。

午后的竹是懒的,风穿过去,是连绵的嗡鸣。

雨夜的竹听不见形,枝干交错,是团在一块的。

师父教他握竹枝,告诉他,心中有竹,便不怕看不见路。

又教他用竹枝,辨五步内的竹,十步内的天,百步内的人。

渐渐地,心间竹韵不再混沌,开始变得清晰有序。

仇远能看见竹屋周围的每一株竹,甚至能看见师父清晨沏茶时,热气划过的轨迹。

有天师父摸着他的头,揉了揉,平淡地说道。

“你现在能应该看清那片竹了,那就给它起个名字。”

“我想叫它‘心镜’。”

师父点点头,没说话,只是把那根常握的竹竿递给他。

“好,我会指导你如何使用它,因为这是你与生俱来的能力。理应去掌控,而非被其掌控。”

“但是,师父更想要告诉的你是……”

老者顿了顿,目光投向竹屋外的竹林,终究还是未把话说透。或许是不忍,或许是早有预料。

“手中有剑,便不要过度依赖这能力。”

“我知道了,师父。”

仇远认认真真地回答,又将那竹竿握得更紧了。

“你这小子……太过老实啦……”

师父无奈地笑着,他清了清嗓子,语气忽然变得轻快。

“其实是因为你师父的剑法冠绝明庭、无人能敌,所以才叫你多使剑,少使力。”

“明白吗?”

说完,又挠了挠蓄起的胡须,原来已经盖过肩膀了。

仇远复又点头,脸上没什么波动,心镜中的竹林却轻轻摇曳了一下。

“话还是太少了……这可不行……以后下山入世了,可要吃亏……”

老者叹了口气,其中带上点不知名的情绪,只有不语的竹才知道。

“来,仇远,就拿着这竹竿。”

“和我试剑一场。”

竹竿破空,带着少年人的生涩与初成的锐气。

师父空手应对,每一次点拨,每一次格挡,都精准地落在力道最薄弱之处。

竹竿一次次被震开,虎口从酸麻再到剧痛,仇远抿着唇,一次次重新握紧。

五年光阴,便在竹竿的交击声中,在裁竹出鞘的清越声里,悄然流淌。

仇远的身量拉长了,布衣下藏着山岩般的骨。

他偶尔会笑,通常在剑术有所悟时,笑意总是若有若无,像月光穿过竹叶的缝隙,一晃便不见了。

师父教他剑,教他认字,教他读书,偶尔也讲些粗浅的医理和江湖规矩。

他只是学,只是练。

他要过了这座山,要出关,要做一件事。

下山的时候到了,仇远腰间系着师父做的竹壶,别着裁竹。

师父只送他到山脚那片墨竹旁。

“去吧,看看山外的世界。”

“记住你心里的竹林,也记住你为何握剑。”

仇远躬身,深深一礼。

转身时,山风吹过他的发梢,鼓荡起老者的衣衫。

山外的世界,声音嘈杂,频率混乱。

他凭着手中剑,很快就有了名气。

然而,江湖风大,总归会吹来过往。

关于明庭旧事,关于重州剑鬼。

他追寻着,线索像冰冷的蛇,蜿蜒着,最终缠上了那座他生活了五年的山。

那个他称为师父的人。

仇远想起雨夜中那清苦的竹。

那个教他剑法,给他安身之所的人,就是剥夺了他原有的一切的元凶。

那又是为什么?

他这五年间一切,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赎罪?是为了培养一把复仇之剑,继续指向别的目标?还是仅仅因为一时兴起的,源自于对一块璞玉的欣赏?

他回到了山上。

竹林依旧,墨竹依旧,山头有云来去。

师父坐在竹屋内,仿佛从未离开,仿佛从未等待。

“回来了。”

“一重山是一道关,过了这座山,你就能出关了。”

仇远站在门口。

师父的频率还是如当年一般沉静。

“过得了这座山,你就能出关做你想做的事。但若是你过不了这座山,你身上的东西,就得留在这座山里了。”

“师父,五年前,您也是这句话。”

“真快啊,一眨眼,这就五年过去了。”

老者抬起头,望向他最得意的徒弟、他最喜爱的竹。

“五年了,我已经没什么能教给你的了,只剩这最要紧的活,还在我身上。这最后的关隘,你知道是什么吗?”

“还请师父明示。”

“仇远,你在这片竹林里,看到了什么。”

“叶若明枪,竹似暗棒。好像站满了人,鬼影重重。”

“五年前的火,还在你心里烧着。”

“那场火,不也在您心里烧着吗……剑鬼?”

竹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师父的频率,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

仇远没听懂,只知道很复杂。

“已经……很久没有活着的人这么叫过我了。”

师父轻轻叹了口气。

“也罢,那我也不必再多解释了。这活,就在我身上,来拿吧。”

承认了。

如此轻易,如此沉重。

成就五年前那片修罗地狱的人,是他。

把仇远从那片修罗地狱里救出来的人,也是他。

“此剑既出,定不负所学!”

那场火,从来没有熄灭。

裁竹出鞘,与心间竹韵里,那万千竹叶的呼啸融为一体。

那是他五年所学,亦是师父倾囊相授的、用以弑师的剑。

师父依旧用的是竹竿,但频率之强,招式之妙,远超过去五年间的任何一次切磋。

或许这五年,老者也在一直等待着这一刻,等待着由他亲手雕琢的剑,反过来指向自己。

心竹齐鸣。

竹枝本就该断。

裁竹精准地找到了那沉静频率中稍纵即逝的间隙,刺入了谁人的胸膛。

频率亦似流沙,流转迅速而不可逆。

那杆笔直了多年的竹,终于弯折、倒塌。

仇远站在原地,剧烈地喘息着。

心间竹韵依旧在疯狂摇曳,竹叶如雨落下。

师父的频率正在迅速微弱下去。

在最后的那一刻,他终于开口。

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中、未来将会困扰他一生,也注定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师父,你到底,是想让我恨你,还是想让我记你?”

没有答案。

或者,这沉默就是答案。

师父赊来最后的时光,没回答,只是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像从前无数次那样。

指尖的温度,比那年衣柜外的竹凉,却比此刻的裁竹暖。

“心中的竹……别烧太旺了……”

仇远赢了,越过了这座山。

可他握着滴血的裁竹,站在空旷的山林间,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寒冷与空虚。

他失去了归处,也得到了一个他永远无法承受的答案。

他抱着那根裂了的竹竿,在竹屋里枯坐至天明。

当阳光漫进竹屋前,他把师父埋在竹林最深处。

坟前插着那杆裂了的竹竿,又把腰间的竹壶解开挂在竹竿上。

壶中剩余的昨日酒,顺着竹竿,缓缓融入明日土。

然后,下山入世。

大仇得报?

仇远感受不到丝毫快意。

他失去了挥剑的理由,也失去了归去的方向。

然后,是预料之外的伏击。

他心乱如麻,一心只想求死,心里却惦着师父最后的那句话,于是凭着本能在回击,很快便力竭倒地。

那天杀了多少人,记不清,只记得血溅在裁竹上,顺着纹路流下来,像雨打在竹上。

最后他倒下时,甚至还在庆幸,自己会像师父那样,埋在竹林里。

却听见有人说,这孩子还有气。

接着是药香,混着熟悉的竹香,比师父袖边的清苦要更厚些,也更烈些。

“躺好,不许乱动。”

再次醒来时,他躺在一间茅草屋里,身上裹着纱布,旁边坐着个郎中。

那严厉的声音里包含着一种与杀意全然相反的东西。

“我……”

“赤手空拳打几十个人,找死也不是你这么个找法。”

“我应该死了才对。”

“许多活着的人都该死,而很多死了的人却本该活着。人命就是这样。”

“哼,不过,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是该死,还是该活。是死是活,也都在你自己。”

在张太医处寄居的几年,是他生命中最难得的一段时光。

茅草屋前种起了竹,张太医教他识药,教他煎药,偶尔也听他吹箫。

张太医说他的箫声苦,比药还苦。

仇远没应,那是师父教的调子,只是他总吹不出师父那样的静。

又过了些日子,张太医给了他一个新的竹壶,比师父的沉。

“这药壶,你且收好。将来抓药时,按照我给你的方子,三碗水煎一碗。”

“这是?”

“你重伤时,我看你身上血运微弱,下了猛药才勾回性命。不过,作为代价,你那共鸣力也被伤得所剩无几。”

“这是能重新勾起你‘心镜’的药,若是将来一日,你再握刀剑,想必有用。”

仇远道过谢,便把新壶系在腰上,和裁竹挨着。

后来,有个穿着官服的老者,带着镇抚司的信物,第一次敲开了门。

起先,那人还只是偶尔来草堂上和张太医闲聊,后来竟三番五次找上门来,和他胡乱说些什么没有营养的话。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自古的规矩。也许你总要死在刑场上,但在那之前,你还能多少赎清些你的罪过。”

“跟我干吧,在你上刑场之前,我能保证,你绝不会死在牢房里或是病床上。”

“你可以不只为自己而挥剑,报效明庭,惩奸除恶,你也能为天下苍生挥剑。”

于是,仇远重新拿起了剑。

为了赎罪?为了报恩?

还是为了给这把无处安放的剑,找一个看似合理的鞘?

总之,他加入了镇抚司,成为了梁大人的剑。

办案拿人,铁面无私,裁竹剑下,神鬼授首。

他仿佛找到了新的意义,用手中的剑,去维护信义,去清除世间的病灶。

然而,命运再次对他露出了狰狞的一面。

梁大人惨死,死状诡异,所有证据都指向仇远。

这个被梁东园亲手提拔起来的、双目失明的天才剑客。

通天大案,三法司需要给明庭一个交代,他便成了那个被推出来的替罪羊。

明庭牢狱,阴暗潮湿,频率低滞得令人窒息。

“我记得东园曾说,不会让你死在牢房里或是病床上。”

林监正起身走到牢门前,语重心长地说着。

“明庭天牢重犯,午正三刻杀人,午初三刻就要有三法司发往谛天鉴请龙主和岁主明断的行文。有了龙主和岁主的文书,一个小时之后才能杀人。”

“没有谛天鉴发还给三法司那份龙主和岁主的文书,谁也不敢杀人。”

“往后的路,你只能自己走了。你要记住,这场案子,你就是舍了性命也要查明白,死也要死在给东园报仇的路上。”

林大人看着他,看着那双永不明亮的眸子。

“仇远,去查,查清楚。”

“不仅是为了东园,更是为了你,以及你师父。”

如今,五年过去了。

他已离开明庭,独行六州,布衣斗笠更见风霜。

腰间药香愈浓,背后裁竹愈沉。

他很少拔剑,寻常麻烦,一根随手折下的竹枝便已足够。

仇远不再执着于寻求某个确切的答案。

师父为何留下他,又为何教他?梁大人因何而死?那诡异的凶手究竟是谁?

这些疑问,像墨竹的节,留在生命的轨迹上,总是沉默,却定义了生长的方向。

有些山过了,才知道关隘永远会留在心里。有些剑挥出,就再也回不到鞘中。

他只是一柄无鞘的剑,在茫茫天地间,静待着最终判词的到来。

可他,还是想等一个答案。

哪怕这个答案,要等一辈子,要走遍江湖,要裁尽恩怨,也要等。

仇远没再回重州的山,也没再去张太医的茅草屋、林监正的居所。

他只是走到哪,就把裁竹带到哪。

腰间的竹壶,偶尔会挂在怀中的墨竹上。

壶里的药香,混杂着竹香,逸散在风里。

那天,他在竹林里歇脚,拿出另外的酒杯,倒满而后洒在地上。

“师父。”

仇远的声音很轻。

“我还是没找到答案。”

长风吹度竹林,像师父的叹息,又像母亲的声绝,像父亲的剑断,像那年的火声。

他迈开脚步,循着道路,走进竹林深处。

前路漫漫,险恶不断,但只要心中有竹,便不怕看不见路。

至于那个疑问,像心间竹韵,一直陪着他浪迹下去。

直到有一天,风停了,竹静了。

答案,或许就藏在一片即将坠落的竹叶里,然后等待落入他的掌心。

或许到那时,他还是不知道答案,只是笑着,把酒再度洒在地上,然后貌若无事般说道。

“师父,我懂了。”

懂什么?

他不知道。

他一直不知道很多事。

竹林深处,竹声依旧。

谁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竹林里,只留下裁竹与竹壶的轻晃。

以及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混在风里,漫向远方,漫向重州的山,漫向那年的火,漫向那个埋在竹下的人。

非怜旧年光,算多少风斜去,流云怎奈。

独不见青山长绝,我自倚竹西南望,犹胜旧年光。

后来,他总会想起师父,然后记得还有仇要报,还有事要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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