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运气似乎一直都不怎么好,也似乎一直都挺好。
总能遇见对的人,也总能得到坏的结果。
很多人想要他活,很多人也想要他死。
年轻时,手上的剑,无比轻松。而现在,牵着的人,牵着的事,越来越多,手上的剑也越来越重。
算了……总归还是听天由命。
天亮,天黑,都是天的事。
酒是个好东西。
尤其是对于仇远这样的人,它不能让他真正醉去。风雨再大,也总得留着一份根系处的清醒。
所以他喜欢喝,总是偶尔喝。
今夜月色正好,就当饮酒。
仇远靠在一株冰凉的老墨竹上,也不知这今州地界什么时候多了块重州的竹。
腰间的竹壶随着放松的姿态微微倾斜,浓重的药香混着一丝未散的酒气,逸散在晚风里。
他很少这样毫无戒备,或许是连日奔波实在疲乏,或许是这片熟悉却陌生的墨竹,像极了记忆深处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山。
酒尽,怀中依旧抱着竿竹。
远方却飘来梦,将他渐渐拖入其中。
有光,但仇远不敢断定。
他生来不能视物,虽有心镜相助,但其中少有光亮,如同一副沉寂的画卷。
直觉告诉他,那就是光。
仇远对于这个世界的第一印象,终于不是听到的,而是看见的。
他看见父母的笑颜,看见重州山林中无数青翠的新竹,看见酒和诗,看见师父的剑,看见恩人的步伐。
他一切都听得清楚、也看得清楚。
因为有许多景色,在他未至时,它就已经在那里了。如同光生于晨,色生于物,景生于眼。
于是,仇远看向光。
“小远,该喝药了。”
温柔的女声从身前响起。
他看见了,那是一位眉眼含笑的妇人,手中端着碗,穿着只存在于触感与嗅觉里的粗布衣裙。
这是母亲。
原来母亲的眼睛,是会存着亮的。
“看什么呢?快趁热喝了。”
母亲的声音里带着嗔怪,却满是宠溺。
“好,娘。”
仇远接过碗,药液里晃着竹影,竟没有半分现实的苦涩,只有淡淡的竹甜。
他抬起碗,任由那温柔的苦涩流入喉咙。
“小远,眼睛不疼了吧。”
“也是怪我,前两天没照看好你。”
“爹最近新悟了一招,走,带你去练剑。”
一个沉稳的男声从门口传来。
他抬头,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逆光而立,手中握着一柄未曾出鞘的长剑。
那是父亲。
他的剑没有碎在血与火里。
“爹,我马上就来。”
仇远下了床,脚步轻快。
他看见了自己幼小的手脚,看见了阳光透过窗,在地面上投下活跃的光斑。
“跑慢点!你这爹也真是的……小远的眼睛都没好完全,你就又拉着人去看那破剑……”
“老婆别生气……你瞧,小远这孩子也挺爱剑的嘿嘿……”
屋子外是曾经听过无数遍的重州竹林。
苍郁修竹,不改清阴。
“来小远,接着,你的剑。”
父亲递过来的,不是那柄饮血无数的裁竹,而是一柄沾着竹香的裁竹。
“爹,这把剑叫什么。”
父亲笑着,把他的小手按在木剑上。
“还没取名字呢,等你能握稳它了,就给你的剑起个名。”
“你爱竹,将来的剑,该有竹的骨。”
仇远跟着父亲挥木剑,每一次抬手,都有竹叶落在剑身上,成了天然的纹路。
他不用靠着感知去寻找破绽,只需要跟着父亲的动作,把剑挥得直,挥得稳,就足够了。
梦里的日子,始终过得慢。
后来,他告别父母,跟着师父在山林间修行。
师父依旧蓄着胡子,穿着粗麻大褂,手里握着根竹竿。
胡子理得很精神,大褂不再破洞,手里总捏着本诗集,教仇远练剑前,总要先看两句诗。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小远,这诗可真痛快,对吧?”
“如果当年你师父没有隐退……你现在可能就是明庭大将军的首席弟子,说不定以后还会接任大将军的位置呢哈哈。”
师父朗声笑着,将手中诗集轻轻敲在他的头顶。
“师父,我觉得现在这样更好。”
“在山林里,有竹有诗还有剑,难道不比明庭自在?”
仇远答道,心中却起了另外的思绪。
或许后来,他会看到光亮,看到明庭里数不清的尽心尽力,看到清官明吏的决议,看到一场未来,看到另一种理想和希望。
“哈哈哈,小远说的是!这重州的竹,可比明庭的还要直!”
“来,今日不练剑了,陪师父喝酒去!”
再后来,他下了山。
是师父硬赶他走的,说要他多看看外面的世界,不能总窝在重州的一方山水里,人迟早会憋傻。
从重州到明庭,从明庭到六州,来时崇山万里,去时月落潮平,明朝又向江头还。
没有求死,没有重伤。
仇远顺着时光,走进了那间熟悉的茅草屋。
张太医还是那般嘴硬心软。
“哼,你这小子,怎么又来了?难道是看我一个人很可怜,才顺道来看看?”
仇远笑着应答。
“怎么可能,先生,当然是特意来看您的。”
“知道了知道了……哼,别打扰我看病。”
“厨房有饭,自己去热。”
张太医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依言走向厨房,灶台上果然温着清粥小菜。
他盛了一碗,靠着门框,看着院子里逐渐布满了求诊的村民,张太医一一为其诊断号脉,阳光洒满庭院,一切都缓慢而安宁。
每每叩问请剑否,万字平戎细细读。
“你可以不只为自己而挥剑,报效明庭,惩奸除恶,你也能为天下苍生挥剑。”
“好。”
“芝兰当道,不得不锄。愿以深心奉尘刹,此身此剑,定能护得天下清明!”
于是,他又去了明庭。
镇抚司衙署前,梁大人迎过来,官服整洁。
眼神明亮,从未昏聩。
“回来了,这次案子棘手吗?没受伤吧。”
老者拍着仇远的肩膀,声音清朗。
“走,我们去林监正那休息休息。”
午后阳光正好,小院内栽满了江离与秋兰,石桌上摆着茶盏。
林监正捻须笑着,与梁东园谈论着谛天鉴最近观测到的天文星象。
仇远坐在一旁听着,偶尔也插上一两句。
他能看清茶叶舒展,也能看清两位长者眉宇间的从容与豁达。
杯中茶香袅袅,院内风和日丽。
“老林……你觉不觉得,这小子饮茶像饮酒?”
“是有点……是不是东园你教坏的……”
“怎么可能!”
谁人的笑声交织在一起,惊起了院角墨竹上小憩的飞鸟。
仇远睡了一个好觉,得以窥见长安。
梦离开的时候,天还没亮。
今州的风还在吹,声很轻。他直起身,摸了摸身后的墨竹,不再冰凉,许是梦里的暖意,还没散。
风上竹梢,声音划过,像谁人的话语。
这些声音以前都藏在剑里,压得人重。可今天不一样,它们软了,变得很轻很暖。
仇远重新把竹壶挂到竹竿上,而后抬手,又摸到了以前挂壶的浅痕。
像曾经所有遇见的人,都在这杆竹上,留下了自己的印。
人生总要快,要进行各种决断。内心总要慢,要体会各种情绪。行舟再快,也快不过内心的风。于是杯酒作沽,遣怀入梦,不忍去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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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快哉风里快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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