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纵我平生快意事

酒也醉我,诗也醉我,剑更醉我。

便以此兴起意,让天地与我奏箫,大醉人间一场,哪管它世事汹涌。

本就一孤馆灯青客。

如此行装,从重州到明庭,从明庭到六州,来时崇山万里,去时孑然一身。

仇远已经不记得初到明庭的那日了。

他在饮酒?作诗?吹箫?

还是与友人?与家人?与天地?

也罢,只是挥挥手。

留那或许珍视、或许炽烈,但如今也只剩忘记的频率,徒坐观天。

风自山谷深处而来,掠过一片葱翠的竹林,携着千万竹叶的低语。

那声音,落在常人耳中或是沙沙作响的自然之韵,于仇远,却是世间最清晰的话语。

不见竹的挺拔青翠,却能得听见每一根竹节在风中鸣响的独特频率,感知它们深植大地、却又向往苍穹的微妙震颤。

仇远微微侧首,仿佛在聆听一位老友的絮语。

那双无法映照世间光影的眼眸阖起,唇边却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身边一截冰凉而坚韧的竹身

那触感,与裁竹的温凉何其相似。

“竹不虚言,不虚行,不虚名……”

他低声吟哦着。

竹的频率是诚实的,生长便是生长,弯曲便是弯曲,断裂时那一声凄怆的悲鸣也绝非虚假。

人呢?

人心的频率总是那般复杂难明,交织着无数欲念、伪装与破碎的回响,他曾感知过太多,最终也只余一片无声的寂静。

那片寂静,是他不愿,亦或是不敢再去细细分辨的过往。

家人、友人……那些曾在他感知中如暖阳般温热的频率,早已湮灭,只在他灵魂深处留下无法磨灭的空响。

是那天生的、过于强悍的共鸣能力剥夺了他的视觉,最终又夺走了他视若珍宝的频率吗?

仇远不愿深究,只是将那份曾伴他许久的孤寂,酿入了酒中,化入了诗里,折入了剑下。

偶拾得浮名有几声,到头来却又空空。

解下腰间的竹壶,拔开塞子,浓烈的酒味瞬间弥散开来,与竹叶的清香、泥土的湿气混杂在一起。

惯是他熟悉的频率。

酒液入喉,灼热一时。

不是寻常的醉意,酒的频率在他体内微微荡开,调律着他与万物共通的频率。

世界的轮廓在他的心象中愈发清晰,却也多了一层酣然的诗意。

仇远又是轻笑一声,不知是在邀酒,还是在邀这整片竹林,邀这天地共饮。

酒至酣处,他取出腰间别着的长箫。

无需目视,自在心中。

箫声起时,从无悲切,总是几分疏狂与不羁。

它从来不为取悦于人而生,而是愿与风雨共舞,与竹叶谐振,与天地畅游。

风声、竹声、远处溪流的潺潺声,皆化为箫声的频率。

我要天地为我而奏。

箫声渐歇,天地似乎仍沉浸在那份共同的频率之中。

谓我弃绝弦歌不缀?

纵他春风不度,万类争渡,此去宁作我。

仇远复又饮酒,以箫声佐酒,以剑为兴。

在这片无人的竹林之中,他是客,亦是主。

天地为馆,青灯便在自己心中长明。

过往虽如沉重枷锁,却也在这一壶酒、一首诗、一柄剑、一片竹的陪伴下,渐渐化作可堪咀嚼的回忆。

未来如何?

他不知,亦不求。

无非是孑然一身,去往下一处山水,听下一阵风,饮下一壶酒,斩断下一道迎面而来的、不该存在的阻碍。

醉卧竹下,以天为被,以地为席。

仇远沉沉睡去,呼吸渐渐与天地深远的频率同步。

后来的日子里,他常爱在竹林中漫步,并非漫无目的,或许只是自得其乐。

他的脚步落在散落的竹枝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有的年轻气盛,频率急促而昂扬;有的历经风霜,频率沉厚而绵长。

竹无声地诉说着。

人心填塞了太多**、算计、悲喜,反而易折易碎,丢了本真。

他曾经或许也填塞得太满,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家国之念,亲朋之谊……

如今皆已掏空,反倒更似这些沉默的竹、这天地本来的频率。

一阵不同于自然风物的频率由远及近。

杂乱、沉重,带着劳作的疲惫与一丝为生计奔波的愁苦。

是一个扛着柴刀的老年樵夫,正小心翼翼地穿行林间。

看见竹下独坐的仇远,先是吓了一跳。

一个闭着眼的布衣客,身旁放着剑和竹壶,极其闲适,却在这荒僻之地显得格外突兀。

樵夫放轻脚步,试图绕开。

仇远微微转向他的方向,举了举手中的竹壶,声音平和:“来者是客,不妨饮一杯解乏?”

樵夫愣住,迟疑道:“你……你看得见?”

“眼盲,心未盲。”

“此间竹林皆是我友,告我有客将至。”

仇远的笑容并无阴霾,反而有种洗净铅华的豁达,让樵夫稍稍安心。

他放下柴捆,接过竹壶小心地饮了一口,烈酒入喉,驱散了几分疲惫。

“小友……不……先生,非常人啊……”

樵夫感慨,他浸润世事多年,如今年岁已高。

虽看不出仇远深浅,但那份与周遭环境浑然一体的气度做不得假。

“不过一闲人罢了。”

仇远摇头。

语气平淡得像是自己真就如此闲散。

曾高居庙堂,亦曾浪迹天涯,如今唯余此身、此剑、此酒、与这天地清风。

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往,生死离别的痛楚,都被岁月酿成了此刻的云淡风轻。

高居庙堂时,或许以为手握天下经纬;浪迹天涯时,或许曾欲一剑斩不平之事。

但当一切喧嚣落定,他才真正明了。

万物自有其频率,生死有其节律,非人力可强求。

“老头我听不懂先生未尽的话语……却也看得出先生活得极其洒脱。”

樵夫憨厚地笑笑。

“并非洒脱,而是别无选择。”

仇远的语气中仍然带着笑意,似些许自嘲,更多的却是接受。

“天地之大,容我一介布衣,有酒可饮、有诗可吟、有剑可使,更有这无边风月可听可感……”

“足矣。”

他再度抽出腰间的长箫,即兴吹了一小段,曲调悠远,竟与樵夫山中砍柴时哼唱的乡歌韵味不谋而合。

樵夫听得眉开眼笑,连说好听。

临别时,樵夫从衣兜里挑出一根品相极好的细竹,递给仇远。

“先生,这竹子是老头我从山上捡到的。”

“猜先生定是爱惨了竹子,此物于我这粗鄙樵夫也没多大用处,便赠与先生吧。”

仇远微微一怔,随即笑意加深,坦然接过。

“多谢老先生,此竹甚好。“

他执竹在手,轻轻一振,空气中也响起一声微不可查的、绵长的频率。

樵夫背着柴离去,那疲惫的频率也似乎轻快了几分。

仇远目送那频率远去,周遭重回寂静。

他摩挲着手中的细竹,其频率竟与裁竹隐隐相和。

是啊,他曾拥有很多,如今拥有的很少。

但少,未必不是一种丰厚。

庙堂江湖皆远,唯余我。

而我,有酒、有诗、有剑、有竹。

天地万物,皆备于我。

仇远仰头,再饮一口烈酒,酒液滚烫非凡。

醉吧,醉于这竹海,醉于这长风,醉于这无须目睹亦能感知的壮阔人间。

酒是烈的。

火一样烧过,落入腹中,却化作一团暖意,散入全身各处。

仇远斜倚着一株泛黄的老竹。

竹叶摩挲的沙沙,脚下泥土的湿润,空气中弥漫的、腐烂又新生的微涩。

他甚至能看到月光。

不是常人所见的清冷光辉,而是一种更玄妙的频率。

月华倾落,万物反馈的频率便有了细微的改变,更清、更冷、更透。

他的世界,从未漆黑一片。

它比任何明眼人的世界都更纷繁、更复杂、更真实。

因而剥去了视觉那层华丽却往往欺人的外衣,于是直抵万物核心的频率。

这就是他所来之处,亦是他的道。

而那同他在此道求索的老友,裁竹。

就放在他的手边。

剑柄陈旧,被岁月和无数次把持磨得光滑温润。

它很安静。

像一池深潭,沉静无波。

只有仇远知道,当它出鞘时,会是怎样一种光景。

裁切万物之意。

精准地裁切不谐振的频率,裁切虚妄的表象,裁切生与死之间那一条极细极细的线。

一如匠人裁截最合适的竹段。

所以他叫它裁竹。

人也如其剑,藏锋于竹。

外人所能见的,不过是一袭布衣、一壶酒、一柄剑。

还有那总是挂在唇边,似有似无的笑。

箫声又起了。

不是呜咽,不是哀诉。

是疏狂,是放达,是天地浩渺我独行的寥落,也是与万物为友、颠倒与共的欢畅。

频率不再是单纯的频率,它们跳跃着、缠绕着,与林涛声共鸣,与风声应和,与远处蝉虫的低吟交织在一起。

频率以他为中心,如水波般荡漾开去,抚过每一根翠竹,每一片落叶。

竹林似乎更静了,似在倾听着。

忽然。

箫声戛然而止。

仇远的头微微偏向东南方向,那双闭着的眼睛,仿佛能穿透重重竹影。

他听到了。

不是风,不是竹。

是人的频率。

两个。

沉重,虚浮,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和深藏的惊惧。

还有金属拖曳在地上的轻微刮擦声。

不是好铁,是生了锈的破铁。

频率很脏,像是被油污浸透的破布。

他们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竹林里钻,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着天气、咒骂着山路、咒骂着让他们逃窜到此的命运。

“妈的,这鬼地方能躲到什么时候?”

“闭嘴!等风头过去……啧,那娘们儿身上抠出来的几两银子,够咱兄弟俩快活几天了……”

声音压得低,却一字不落,清晰无比地传入仇远耳中。

仇远脸上的笑意淡了些。

他拿起竹壶,又抿了一口。

酒能醉人,也能醒人。

此刻,他格外清醒。

他并不想管闲事。

天地很大,邪恶之事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他管不过来。

他只是个过客。

但那两个频率,正朝着他这边靠近。

越来越近。

带着那股令人不快的浊气,污染了这片竹林悬静的频率。

“咦?大哥,那儿好像有个人!”

“还是个瞎子?嘿,这荒山野岭的……”

两人的脚步声停了下来,频率中透出审视和歹意。

他们看到了仇远身边的剑,但一个盲人的剑,又能有多可怕?

更像是一块肥肉。

仇远叹了口气。

很轻很轻的一声叹息,极速消散在风里。

他实在不愿让裁竹饮这等污秽之血。

那会脏了剑,也脏了这片竹。

“喂!瞎子!”

一个沙哑的声音喊道。

“有没有看见其他人过来?”

仇远缓缓转过头,看向他们,空茫的眸子里又浮现出那种淡淡的、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二位是在问我?”

“废话!这里还有别人吗?”

另一个声音不耐烦地接话。

“咱哥俩儿走累了,借你点酒喝喝,再借这地方歇歇脚!”

说着是借,实则是抢。

仇远晃了晃竹壶,里面的酒液一直不多。

“酒不多,只够一人饮。”

他慢条斯理地说。

“地方很大,竹林无边,二位可自便。”

“妈的,给脸不要脸!”

那沙哑声音怒了,锈铁刮擦的声音变得急促,是拔出了刀。

“一个臭瞎子,老子跟你这么客气,还敢挑衅老子!”

频率陡然变得尖锐,充满攻击性。

不是对着人,是直奔他手中的竹壶而来。

那人想先打掉他的酒,羞辱他,再慢慢残杀。

很下作的手法。

仇远没有动。

甚至眼中的笑意都没有变。

就在那锈迹斑斑的刀尖即将碰到竹壶的前一刹那。

“铮——”

一声清越无比的剑吟。

青光一过,极细,极锐,极快。

快得超出了那两人频率所能感应的极限。

他们甚至没看清剑是如何出鞘的,只觉手腕一凉,随即是钻心的剧痛。

“当啷。”

两把破刀掉在铺满竹叶的地上。

与之同时掉落的,还有几缕被削断的布条。

伤口极细,半晌才有血渗出。

两人握着自己的手腕,惊恐地瞪着仇远。

他们根本没看到剑光,只听到一声剑啸,感到手腕一凉,刀就没了,人也伤了。

仇远依旧坐着,裁竹已不知何时归于鞘中,仿佛从未动过。

他举起竹壶,从容地又饮了一口。

“我说了。”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那两人浑身发冷。

“酒不多,只够一人饮。”

“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沙哑声音颤抖着,频率里充满了恐惧。

“是客。”

仇远淡淡道。

“天地之客,竹林之客。”

“现在,你们打扰我喝酒了。”

他微微侧头,那双灰白的双眼浅浅地扫过狼狈的两人。

明明没有目光,两人却觉得像被冰冷的剑锋刮过骨头。

“滚。”

只有一个字。

那两人如梦初醒,也顾不得捡刀,连滚带爬,踉踉跄跄地朝着竹林外逃去,频率混乱极了,只剩下最原始的惊恐。

仇远听着那肮脏的频率远去,直到彻底消失在竹林清新的频率之外。

他轻轻抚过裁竹。

剑很平静,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的确是一件小事。

甚至不值得它真正出鞘。

只是用剑脊拍了一下,用剑锋蹭了一下而已。

像拂去衣衫上的尘埃。

竹林重归寂静。

只有风过竹头的天然频率。

仇远脸上的笑意又深了些,带着一点无奈、一点嘲弄。

这人间,总有扫不尽的尘埃。

但幸好,还有酒。

他举起竹壶,将最后一口酒饮尽。

酒尽了,人未醉,意正酣。

他站起身,拿起老先生所赠细竹,信步向竹林外走去。

裁竹与箫一同别在腰侧,随着步伐,轻轻拍打着衣衫。

步出竹林,天光似乎更开阔了些。

远处传来隐约的车马声,频率杂乱而溢满活力。

仇远并不沿道路走,而是折向一条荒僻小径。

路崎岖,但他走得极稳。

每一步落下,都能感知到泥土的软硬、石子的形状、以及藏于地下蚯蚓蠕动的微弱频率。

天地万物,皆在他心中勾勒出一幅无比详尽的水墨画卷。

这幅画,由频率绘成,无色却绚烂。

日头渐烈,频率开始变得干燥。

远处传来流水声,倒是清亮欢快。

他循声而去,找到一条山溪。

溪水撞在矮石上,溅起无数水珠。

他蹲下身,掬起一捧水,洗了洗脸,也顺了顺身后长发。

水很凉,驱散了酒的余温和突生的一丝疲惫。

仇远从怀中取出已经空了的竹壶,灌满了清冽的溪水。

酒水,有时水亦如酒,能解渴,亦能醉人。

做完这一切,他索性找了溪边一块平整的巨石坐下,将裁竹横于膝上,闭目养神。

让身心彻底融入这山水之间,听风听水,感天感地。

频率的世界缓缓流淌,无边无际。

在这极致的寂静与喧闹中,过往的频率有时会不期而至。

或许是父亲宽厚手掌落在他头顶时,那沉稳而温暖的振动。

或许是母亲低声哼唱歌谣时,那轻柔如羽的旋律。

或许是挚友与他饮酒作诗时,那激昂飞扬的共振。

或许是明庭之上,衣冠济济,那华丽庄严却又暗流汹涌的沉默交响……

然后。

是断裂,是湮灭,是无数美好的频率骤然扭曲、尖叫、最后归于死寂的过程。

那过程太快,太惨烈,像一场毫无征兆的风暴,将他拥有的一切撕得粉碎。

痛吗?

当然痛,痛彻心扉。

但那都过去了。

就连痛楚本身,也成了一种频率。

被岁月这壶人世间最醇厚的酒慢慢浸泡,不再尖锐,只余下绵长而深沉的余韵,供他在某个无人的夜里,独自品味。

他不再抗拒,也不再沉溺。

只是接受,接受这发生的一切,接受这残缺的自己,接受这孤独的旅程。

这就是人生。

如溪水,奔流向前,永不回头。

豁达,从来不是忘记。

而是背负着所有过往,依然能笑着饮下眼前的酒,吹响手中的箫,走向未知的路。

他仇远本就是如此这般的轻狂客。

脚步声再次打断了他的沉思。

这次的频率不同。

很轻,带着试探和一丝怯懦。

是个孩子。

频率很干净,像初生的竹笋。

仇远没有动,依旧保持着当前的姿态,但脸上的线条不自觉地柔和了些许。

那孩子在远处踟蹰了半晌,似乎鼓足了勇气,才慢慢走近。

“先……先生?”

声音稚嫩,带着乡下特有的口音。

仇远睁开灰白的眸子,望向他。

“何事?”

“我……我娘让我来的……”

孩子似乎有些害怕他,声音发颤。

“谢谢您……谢谢您赶走了那两个坏蛋……”

“他们、他们之前抢了我娘的买药钱,还推倒了我奶奶……导致我爷爷……我爸爸都要去……”

仇远微微一怔。

原来那两只败类,还做过这等事。

倒是无意间,做了件好事。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孩子迟疑了一下,将挎着的一个小竹篮放在巨石边。

“我娘说,家里没什么好东西,这几个鸡蛋,还有刚蒸的馒头,请您……请您一定收下。”

竹篮里来自食物的频率,温暖而朴实。

仇远沉默了一下。

他看着孩子那带着感激的频率,很快地点了点头。

“好,我收下。”

“替我多谢你娘,也谢谢你。”

孩子似乎松了口气,频率变得轻快起来。

“啊!”

“不用……不用谢!先生您是大好人!我很感激你!那,那我先走了!”

孩子疑似因仇远的感谢有点激动,很快便蹦跳着跑远了。

仇远伸出手,精准地从竹篮里拿起一个还温热的馒头,咬了一口。

很粗粝,也很实在,透着人间的烟火气。

他慢慢地吃着,就着溪水。

这味道,比很多山珍海味,更值得下酒。

虽然此刻无酒,但心中有。

斜阳西下。

天地的频率开始下降,光影在感知中拉长。

仇远起身,提着那小竹篮,继续前行。

小径蜿蜒,通向山深处。

前方,频率陡然变得湿润,并充满了某种连绵不绝的轰鸣。

是瀑布。

还未见其形,已闻其声。

是无数水滴激烈碰撞、跌落、粉身碎骨又融为一体的、磅礴无比的频率。

他加快脚步。

穿过一片树林,天地豁然开朗。

瀑布从百丈高崖飞泻而下,砸入深潭,溅起漫天水雾。

潭水碧绿,深不见底,溢满后汇成溪流,向着远方奔涌而去。

仇远站在潭边,任水汽扑面而来,打湿他的衣衫和头发。

他仰起头,频率,似乎也开始与之共鸣。

胸中一股豪气,伴着诗情酒意,欲上青天。

于是随心而动,解下腰间的裁竹。

不再是那个慵懒的、带着几分颓唐的过客。

裁竹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似乎在回应着瀑布的咆哮。

仇远动了,天地只余他。

剑光起。

不再是先前那惊鸿一瞥的青光,而是泼洒开来、淋漓酣畅的大片光幕。

似竹林潇潇,似骤雨倾盆,似长风万里,似大江东去。

时而疾如穿林打叶,点点寒光刺破水雾。

时而重如万钧一断,欲要劈裂万千山岳。

又极其灵动缥缈,如诗人醉后的兴酣落笔,恣意挥洒,无迹可寻。

他在舞剑。

也是在与这天地壮阔的频率共鸣、交锋。

以剑为笔,以天地为卷,抒写胸中快意。

剑越来越快,道道剑气纵横切割,将垂落的水帘、弥漫的水雾斩断、劈开、搅碎。

忘我之剑,酣畅之剑,与天地同醉之剑。

剑势陡然拔高,人随剑走,仿佛要逆着那万丈瀑布,直上青云。

最终,所有剑光骤然收敛,归于一点。

裁竹斜指深潭,微微谐振,留有余韵。

仇远独立潭边,周身热气蒸腾,水珠从他发梢衣角不断滴落。

他微微喘息着,脸上却带着极度畅快、极度满足的笑容。

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洗尽了所有的尘埃。

痛快。

他还剑入鞘。

天地依旧,瀑布奔流。

他走到潭边,再次掬水洗脸,这一次,洗去的是汗水和激荡后的疲惫。

然后,他找了仅剩的干燥处坐下,又取出长箫。

这一次的箫声,完全不同了。

不再疏狂,不再寂寞。

更为浩大,更为平静。

云卷云舒,澄澈通明。

箫声融入了瀑布的频率,非但没有被掩盖,反而像是一根定海神针,稳稳地锚定在这片狂放的天地之间,为其注入了来自人的、酣畅的频率。

直至夕阳将最后的频率洒向群山,将瀑布染上一层温暖而柔和的光晕。

箫声方歇,万籁俱寂,唯有瀑布永恒。

仇远静静坐了一会儿,仿佛在回味,在沉淀。

然后,他起身,拿起竹篮和细竹。

该走了。

前方总有路,总有酒,总有诗,总有值得出剑或不必出剑的事。

孤馆灯青,天涯海角。

但吾道不孤。

天地万物为伴。

他笑了笑,迎着渐起的晚风,踏着夕阳的余温,一步步,走入苍茫暮色之中。

身影渐远,与群山融为一体。

仿佛他本就是这天地间,一道孤独却坚韧的频率。

我要天下之大,斩罢平生的风浪。

我要江湖之远,斩我心中酒葬花。

我要恩仇之下都不枉。

一个仇远与酒、与诗、与剑、与竹,与自然、与天地、与过往、与未来的故事。他与山川河流同行,与人间百态同行,与自我意志同行,就成了这世间最纯粹的频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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