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而诸伏景光只能苦笑:“当然,你随意就好。”

他其实不是对谁都这样郑重。何况这一次名义上虽是践行,实则是自己有求于人,只不过智子不懂,总以为身边所有人情世事都像杀人救人那样纯粹。诚然死人的血不再沸腾,活人的笑却还需辨别冷暖,两月以来,自己隐瞒身份与她朝夕相处,如今要去主动亏欠,到底还是觉得问心有愧。

因此,尽管应下了那句言无不尽的话头,诸伏景光仍只默然酝酿着措辞,这件事对他来说并不是那么好开口。智子也不催促,只一边进食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或许诸伏景光自己没有察觉,然而在智子看来,他脸上每一块受情绪牵动的肌肉形状都被桌顶的吊灯描摹得明显。

真的有这么为难?为此智子甚至感到了一点好奇。

接下来依旧没人开口,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被一片沉默衬得伶仃。不过这样飘忽的安静在两人之间已是常态,是以诸伏景光也习惯了智子的低存在感,只开了瓶桌上的新酒,分别为两人都倒了点。

智子接过酒杯,她认得这瓶威士忌:“苏格兰?”

诸伏景光就“嗯”了一声,也不知道他是在回应哪一个。

出于过往任务需要,智子很早就了解过各类酒水的口感和品种,但喝酒大多时候只是她的工作,所以她在工作之外通常不喝酒。可毕竟诸伏景光帮过她不少忙,智子犹豫了一下,还是一饮而尽。

“……怎么像在喝水?小心喝太快会容易醉。”

饶是反复打着腹稿的诸伏景光也不禁被这动作逗笑,眉宇间那份隐约且低徊的忧郁都被这一笑分薄了不少。然而他仿佛诚心想仔细烦恼一下似的,紧跟着又去拿过手边的厚底杯倒酒。

智子则不反驳,因为她的确在拿它当水喝。她只是望着很快也喝掉小半杯的诸伏景光,忽然有感而发:“苏格兰,你笑起来就不像他了。”

“……”诸伏景光立时被呛了一下,笑容也不由凝固:“……什么?”

“你刚才不笑的表情和我的导师很像,很多年里他看我都是用这种模样。”对室友的敏感毫无所察,态度很正经的智子随意用食指在半空中虚虚地描了几笔。

诸伏景光还是第一次听对方聊起她的过去。

他迟疑了一下,最后决定追问:“嗯……具体是什么样?”

智子不得不顺势停顿了一会。

“……欲言又止的模样。当我训练结束的时候,导师总会在不远处望着我,然而却又一言不发,似乎想对我说的话令他觉得难以启齿。一旦说出来,立刻就会让他或者我中的一个蒙羞。”

她很少会回忆过去,但印象中导师的脸的确已不是立刻就能想起的东西了。

兄弟会本部的训练一向严格以至于苛刻。即便智子已经是同龄人中表现最具天赋的那一个,每次接受完极限训练之后照旧会瘫痪在地上,脱力到连爬都爬不起来。

这时候她的视野总是模糊的,因为分不出是汗还是血的液体会将她的脸淋得一塌糊涂,而双手和衣袖自然也都不能幸免,即便想去伸手擦拭也是无济于事;耳畔则嗡鸣不止,若根据经验,至少也需要五至十分钟才能重新听清外界的声音;五指连带着其他能接触到物体的皮肤及神经一片麻木;喉头和舌根处尽是相同的铁锈的苦味。

这样的感受,智子多年来早已习惯,心里并不认为自己会因此不适或者难耐。她甚至有闲情去勉强观察周围的环境,而最先进入视野的永远是她的导师——因为这是她唯一的直属上级,也是她在兄弟会里唯一算得上熟识的同行——对方就照例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眼神由上往下地落,最终落到和地面水平齐平的自己身上。

毕竟是最初捡到还是婴儿的她的资深刺客,智子知道导师一定完整看过了自己的整场训练。他惯来很在乎他的教导结果,而智子也从不辜负他的期待,然而,那张脸上一如既往,仍然皱着眉,仍然没有任何符合“喜悦”、“欣慰”等含义的情绪。她于是明白导师这一次仍然对她不够满意。

那种不满不是出于恶意,反而带一点怜悯,带一点惋惜,还带一点并未得到同等回报的失望。失望的眼神注视着她,就像注视着兄弟会里一道不可视的伤口,一笔算不平的账。

“在我看来,你的实力并没差到让人蒙羞的程度,不如说,你更像是那个领域的佼佼者……”诸伏景光有些困惑,不过他点到即止道:“但既然你这样说,大概那位导师当时的否定的确很严重。好在你现在看起来已经释然,不会再为此感到难过了,是吗?”

“难过……以及被否定的羞耻,我自认为我不会有这样的情绪。这并不是导师有意指责我,只是我确实做得还不够好。”智子说,“所以我应该也还没有释然。某种意义上它是促使我来到日本的原因之一。”

见智子还算有谈兴,诸伏景光就帮她将空掉的酒杯斟满:“如果不是实力问题,那么你是哪里没有做好?”

“这个么,”智子有些为难地端着酒杯。不行,这一杯就是最后一杯,不能再让诸伏景光倒下去了……她福至心灵,反客为主地也帮诸伏景光的杯子满上,等后者不觉有异地端起了酒杯,她才接上之前的话:“也不能说完全和个人实力无关。说起来,你是不是会弹乐器?”

诸伏景光的注意力在话题聊开之后总算有所转移,脸色看上去也不再那么郁结。他顺手端起厚底杯喝了一口,疑惑问道:“怎么突然问这个?不过我的确会弹一点贝斯。”

然后他就见智子灌药似地一口气喝光了杯中的酒,接着才平静回答:“因为在我原来生活的地方,杀人和弹奏乐器的要义是差不多的。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在所有学乐器的人里,某一些天赋异禀的学生会被老师给出‘你弹奏的音乐里没有感情’这样的评价。而我大概就是这一类学生。”

“我的组织信奉和平与自由,行走其中的都是为了践行自己的崇高理想而甘愿手染鲜血的贤人。他们杀人不为金钱或者名利,只是遵从自己内心善恶的判断;灭杀恶人而拯救善人,以期达到他们历代渴求的存在真正和平的世界。”

“在他们当中曾经有一个异类,那就是我。”智子说,“在我还年幼的时候,导师就严令我不可以像其他学员那样自己领取任务,我所有的行动都必须按照他的指示。因为我杀人的时候并不为善,我的刀尖里不淬有人类的道德。”

智子口中组织的信息已经完全超出了诸伏景光的意料。他本以为智子的出身是某种军事化的集中营,又或者专门培养杀手的地下集团,然而目前看来,那似乎并不是和黑衣组织一样的存在。

不过诸伏景光暂时不想在智子面前评价这种道路的对错与否,他似有所感地开口问道:“那么你杀人的时候是为了什么?”

坐在他对面的智子并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垂下眼睫,一言不发地把玩着手里空掉的酒杯。仿佛在细细品尝着某种令人回味的场景似的,那双黑眼睛余韵绵长地眯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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