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凯没想过会撞破这样一副画面。

此刻距离放学已经过去了近一个小时，不过教室的角落里却还坐着一个女孩儿。

她在教室后排靠窗的位置，体态很好身姿娉婷，像一株挺直的玉兰花。

她将下巴抵在手掌侧头看窗外，窗口的树桠翠绿鸟雀绕在叶片间唧啾唧啾地叫，视线再往远眺是大片绚烂如画的彤云，夕阳被高楼掩去大半，唯有几抹晕开的辉光被抛入窗口，像烟花燃到尾端时依旧闪烁的灰烬，也像女孩子细白指尖夹住的那一点火星。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石凯立在后门门框外，没有走进，也没有出声打扰，他想自己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幅画面。

她从始至终没有回头望，于是石凯从最初的局促不安，变得莫名的放松了一些。他提了下挂在单肩的背包，卸了力道靠在门栏，开始观察这个女孩子。

从石凯的角度只能看见女生扫在后背的高马尾，瞧不见她的脸，石凯一向不大关注班里的女生，如是一时半刻也想不起来她是谁。不过眼看女孩儿的气质，石凯没来由的认为她是个好学生。

然则下一秒，石凯就眼睁睁看着这个自己心目中的“好学生”，抬起夹在指缝的细烟卷，熟练地凑到唇边吸了一口，随后丝丝缕缕浓白的雾气荡出来，散在空气里。

女生这做派配合着自己方才在心里给出的好评价，两相矛盾冲撞地让石凯有些哭笑不得，他低头不禁哼出了声短促的气音，动静不大，不过在空旷的室内却显得有些突兀了。

果然石凯再抬眸那刻，便猝不及防同坐在里头的女孩子正正对上目光。

石凯蓦地感觉到血气上涌，有些尴尬的错开了眼神。女生也一愣，不过倒比石凯坦然些，她掐灭了指尖还未抽完的烟，站起身冲石凯温和地扬扬唇：“是什么东西忘了带吗？”

石凯这下子才又回想起自己折返这一趟的真正目的，他点点头，同时踏进教室向自己的座位走：“噢，我数学练习册忘记带了，回来拿一趟。”

明天便是周日，放假一天，晚自习返校时将作业直接上交，周末的作业量如果不带回家写，几乎没有时间能补全，于是女生也“噢噢”表示理解。

石凯一边在桌上成摞的课本里翻找自己的练习册，一边用余光瞄着在自己斜后方的女生，她将书本一一往包里放，显然是在收拾书包。石凯有些迟疑的、低低的唤了声：“学委？”

“嗯？”

听到身后女孩子清恬的嗓音，石凯没忍住勾了下唇角：“没事。”

待石凯找到册子，拎起书包回身，发现她已经安安静静等在门口了。石凯不由加快步子，出门时顺手带上后门合拢。

两人一同转身下楼，此时的天色比起方才更加昏沉，楼梯间的声控灯年久失修，很不灵敏。平常晚自习下课人多时不觉得，如今只有孤伶伶两个人时，于黑暗中的不安全感就会成倍的放大。

下过一阶后，或是发觉自己落后的脚步，石凯听到她站在矮自己一级的台阶下问：“你是……怕黑吗？”

石凯怔了一瞬，反应过来后不想丢这个面子，死鸭子嘴硬：“没有，我有点儿那个……夜盲。”

“噢”女生应了声，就在石凯以为她会转身继续下楼时，却又听见她说：“要不你搭着我肩走吧，我夜间视力还挺好的。”

“啊，好，谢谢啊。”石凯犹豫着抬起手，随后感觉到微凉的手指握在自己手腕，带着它搭在女孩子纤薄的肩膀。石凯不敢将手掌搭实，只虚虚把手指扶在上头借个力，即便如此他也感受到手下女生清晰单薄的骨骼，不禁在心里暗吃了一惊：这也太瘦了。

两人走出教学楼时，光线骤然亮了不少。学校分东门和北门两个出口，于是两人便打算在教学楼下分别，转身前石凯发觉自己书包垂下的背带让人很轻的拽了下，旋即就听女孩轻声讲：“可以保密吗？”

石凯明白她在说刚刚自己上楼看到的事，男孩儿与女生对视着，在她殷切的目光里点点头。

女生下一秒就笑开：“谢谢你。”她一面倒退着冲石凯挥挥手，一边扬声留下句：“明天见！”转身离开了。

石凯怔在原地。黄昏风景下，女生扬起的马尾和越来越远的背影逐渐恍惚成朦胧不清的轮廓，他像刚刚意识到自己长久的注视般挪开视线，不禁揉了揉高温的耳廓，没来由地叹口气，笑骂了句：“操……”

从那天过后，大抵是共同拥有着同一个秘密的缘故，石凯开始无意识的将注意力投放在她身边。

高二新换的班主任是个也刚刚走出校园的新教师，将公平公正原则贯彻到了极致，下令班里每半月都按组别前后左右挪位。

晚自习上课前的空余时间被用来换位，石凯扭头看了眼接下来两周自己要待的位置——后排靠窗的角落。他愣了下，看着暂时还没移走的上一任主人，内心暗忖：这是什么奇妙的缘分。

女生将椅子反扣在桌面，同时还要小心护着旁边的一叠书本，她拖着自己的全部家当在目前略显拥堵教室内，慢慢的挪。

石凯盯着她瞧了好一阵儿，直到旁边的同学拍了拍他肩膀：“你倒是搬啊哥们儿，我坐你这儿。”

石凯低头看眼自己的东西，再回头望望，转眼过来冲那同学说：“你先休息会儿，我马上搬。”

讲完也不等人回答就反身向后排走。

“我帮你吧。”

女生看着蓦然闯进自己视线的一只大手，顺着搭在桌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往上找到男生真诚的一双眼睛。

她刚想婉拒这份突如其来的好意，却在夹缝中注意到石凯背后的一个同学在对着自己手舞足蹈。那男生指指他面前一张课桌，再用手指示意自己还没挪出多远的原座位，莫名其妙就明白了那人表达的意思。

自己好像挡到别人的路了。

于是女生复抬眸冲石凯感激的笑笑：“谢谢，那麻烦了。”

她将扣在桌面的椅子翻下来，自己拖着带路，想着尽量给男生减轻一点负担。石凯看着她的举动，没说什么。

女生的位置从靠窗角落一下换到前门靠走廊的地方，跨越了半个班级，教室里几乎水泄不通，她站在后门口看着中间仅容一人通过的出口，犹豫的问男生：“这怎么过？”

石凯没讲话，眼神示意女孩子让开点，随后将课桌拎起来，绕过中间那一团混乱，出来过后冲人挑挑眉，意思是，就这样过。

把人送到目的地，石凯又听见她的感谢，于是不在意的笑笑：“你刚刚已经谢过了。”说完就准备回自己的座位。

不过步子还没迈开就被叫住，“诶，等等。”在回头的瞬间，掌心里被塞了个东西。

石凯便垂眸，摊开掌心来看，上头躺着一枚小巧的薄荷糖。抬眼后，眸子里是少女明媚的笑脸：“请你吃糖。”

石凯觉得自己最近有些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班里的政治课是德育主任在带，穿条纹Polo衫的中年男人握着教棍指在LED大屏，把屏幕戳的咚咚响。好不容易他停下来，随之而起的唰唰写字声又充斥在教室里。

政史的课堂笔记多到令人发指，教室里几乎所有人都在奋笔疾书，为了不把课堂的内容留到课后再补。

除了石凯，他在发呆。

石凯望着教室前门口的位置，盯着女生高高束在脑后的马尾。她坐姿很端正，写笔记时不是看两个字记两个字的类型，而是专注的记下一句话，再低头默在课本上。挺神奇，石凯看着她写字的频率，几乎能够猜到一道题目，她大概抄到了哪些位置。

果不其然，女生在自己预估的时间内停笔时，石凯无意识扬起唇角。

班级里还有不少同学在伏案，在这些振笔的背景声里，门边的女孩子措不及防转头望过来，石凯一时间忘记了挪开眼神，于是几乎跨越了这间教室最远距离的两个人，视线在空气里对接。

石凯整个人都呆住了，怔怔地望着她。女孩子也是一愣，随后反应过来，对着少年搞怪地眨眨眼牵起唇笑。

一直到她收回视线转头坐正，石凯方才回神。少年缓缓的垂头，将脸埋进自己掌心，未曾想如此便更加清晰的听见自己心跳和脉搏的频率。他确认，自己完蛋了。

下课铃响，科代表被叫去办公室印练习题，于是上堂课批改过的册子就由学习委员代发。

石凯趴在桌面，佯装浅寐姿态，实际上虚着的眼神跟在教室里散发作业本的女孩子转。

余光里的倩影越来越近，石凯心虚的闭上眼睛。虚无的光影和一点细微的动静让男生明白她把下发的作业本搁在了自己桌面，少年本打算等人走远后睁眼。却在当□□会到额间一点薄薄的凉意。旋即掀开眼皮，仅仅捕捉到她收回手指的一点虚影。

石凯霎时觉得那凉丝丝的温度滚烫，要不然怎么会一下子沿着太阳穴烧红了自己一双耳廓。然则女生的下一句话更灼人耳朵，她语气含笑：“以后上课别发呆啦。”

石凯也不晓得自己哪来的勇气，他一把攥住女孩子垂在身侧的手腕，仰头望着人讲：“我的课堂笔记没抄完，你的可以借我吗？”

“介意吗？”

石凯闻言侧眸，待看清女孩儿手心的方形小盒子时，愣了瞬，随即摇摇头：“不介意。”

细微的火舌弹跳，女生瘦白指尖燃起一星光芒。

石凯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往坐在身旁的人身上溜。

窗户推开一掌的距离，她懒懒靠在椅背，手腕搁在玻璃窗轮轴上，指尖引着烟头上的白雾往室外飘。女生嘴唇颜色很浅，柔软细腻的唇瓣含入纯白的烟嘴，再由舌尖抵出，碎碎的烟雾从齿间和呼吸溢出，凝成一股向窗外，随后荡散。

石凯看得失神，与无意间扭头的女生措不及防对上眼神。

她把蓄了一段的烟灰往石凯挂在课桌下的垃圾袋里弹了弹，冲着目不转睛盯自己的男孩子笑，敲敲他面前的笔记，话里的打趣意味很浓：“你怎么回事呀。”

“咳……抱歉。”石凯眨眨眼飞快挪开视线，准备随便说点什么缓解尴尬，却不经意瞥见她指尖燃烧的烟卷，于是问：“是什么感觉呢？”

女生随他的注意力转移，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半截烟，旋即抬起胳膊，手腕反转，将滤嘴凑到少年唇畔，像在逗弄人可是眼神却挺认真：“试试不就知道了。”

石凯凝视着这半根烟。透过女生指缝，他瞧见裹在水松纸里的烟丝跃动出的橙红颜色，距离自己嘴唇一指相隔的滤嘴处有濡湿的水痕和齿印，中央的过滤部分微微发焦。

他无端联想到自己幼时钟爱的焦糖黑巧慕斯，濡湿滑腻的口感，甜腻微苦的口味。

于是，他颔首抿上那处浅浅的齿痕，吸气。

“咳咳……咳……”剧烈的呛咳混着苍白的烟雾一起被男孩子吐出。

辛辣泛苦的口感穿过喉咙猛烈冲击着肺部，胸腔澎湃的起伏，同样相合着女生掐灭的烟蒂和焦急拍在男生背心的力度。

“我开玩笑的，你……”

石凯督见她眉间拧起的皱褶，宽慰的笑笑：“没事。”

细细抽气间，口腔内还有挥散不去的凉意和冲劲儿。石凯其实挺意外，他一直觉得她更适合清甜一些的水果味儿，却没料到她抽这么烈的薄荷烟。

掠过这个插曲，石凯继续埋头补笔记，女孩子趴在桌面上，偶尔监督男生写字，偶尔转头向窗外望望风景。

“石凯。”

女生恬淡的嗓音响在耳边。莫名的，石凯觉得自己仿佛嗅到一缕淡淡的薄荷烟草味。

“嗯哼。”少年手上动作没停，随口应一句。

“你喜欢我吧？”

石凯笔尖一颤，在纯白色的稿纸上划出一道游移的痕迹，顿在纸张的墨点逐渐晕开成一小团凌乱的污渍。

他企图扯开话题：“干嘛突然说这个。”

“你回答我啊。”她却不依不饶。

石凯搁下笔，低头捋了把额发，手掌一直抚到自己后颈，搓了搓，沉重的呼吸大概是在调整情绪。末了，他抬头盯着女孩子，坦然又无奈：“我很喜欢你。”

“那我们交往吧。”

女孩子轻声细语的回应仿佛一场披着薄雾的甜梦在石凯心口晃了一整夜。

终于捱到天亮，石凯决定做些什么来缓解这种缠绵的磨人情绪。

晚春清晨的风微凉，掺着些昨夜凝成的露珠，滴答碰在少年手心，润润的水渍流动在皮肤纹理，晨风一扬带来冷沁沁的凉意，像随手摘下的薄荷嫩叶，让人碾碎在指尖。

一中东大门到北门的步行时长大约15分钟，而从石凯家到女生小区门口的骑行时长要花费19分钟。

“凯凯？”

听到这声，石凯把目光从自己腕骨的表盘指针上投放到立在前方的女孩儿身边。她站在花坛边的小台阶上凝视着自己，眼神有些茫然的呆楞，石凯却觉得很可爱。

少年原本半倚在单车上，此刻站直了身子，冲面前人温和地笑笑：“早上好。”

女生慢吞吞挪步靠近，似乎刚刚才反应过来这人用意，噗嗤一声也笑出来。

“你干嘛呀？”

石凯摘下挂在单车把手边的早餐，递过去，同她对视：“接你上学，顺便……确认一件事。”

清泠泠的风扬起少女发梢，也吹开少年衣角。石凯察觉到一双柔软的胳膊轻轻圈上自己腰腹，原被霸道晨风撑起的校服轮廓，叫人温和的展平，内衬的T恤布料妥帖地被女孩胳膊收紧，贴在男生腰间皮肉。

石凯听到她指尖拨动自己外套拉链的金属音；听见她拆开蛋糕卷外包装的撕拉声；还听见她在身后把牛奶杯吸空后的轻啜音。

这一切细碎的动静都充斥在呼呼的背景风声里，却被全神贯注的男生捕捉地彻底。

十字路口中心的红灯亮起，石凯把着刹车停，再往前行就到校园里。

等待绿灯的最后二十秒，石凯感受到自己衣服下摆传来轻微的拉扯感。他侧脸去瞧身后的始作俑者，女生抬眸接住少年目光。

“所以，你想确认什么？”

这样的话落进石凯耳朵，他却还未来得及开口，绿灯就显示通行。

身侧的私家车缓缓起步掠过两人，身后的车辆引擎与鸣笛声响交错。石凯在这样熙攘的环境声中轻声吐词：“我们真的交往了吗？”

她夹杂笑意的回答不知为何在此刻格外清晰：“那不然呢，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