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黄子x你x石凯】半生缘

江南初秋,薄凉的低气压娇宠着温柔沉寂却暗藏杀机的夜,窗外万物如初寂静,屋内人嗅觉敏锐异常。

攀着男人紧实臂膀,热气呼进对方耳道,凑近吻在他鬓角,“受伤了?”

“不要紧。”黄子语气淡淡,扣住人下颚的亲密动作却带了急切,掩饰一般。

纵他亲个够,才手掌撑住人肩头稍微拉开距离,目光对上男人黑沉的双眸,不容拒绝道:“给我看看。”

男人狠闭下眼,随后叹出声妥协,褪下仅剩的单薄内衫,纯白绷带自胸膛缠到后背,深刻刀伤横穿肩胛,已有隐隐血迹渗出包扎。

你本欲给他重新处理一次,蓦地反应过来此刻是在自己房里,遗留污渍解释不清,终是作罢。

轻轻拂过他伤处,低头将唇印上,鼻腔内尽是浓重血腥味,冲得人眼底染上雾气。

“近日将军久居中央未归。”

恰似不经意地,你这样提一句。指腹由粗粝纱布移向底下的平滑肌肤,难以忽视的能量收敛于紧实细韧的腰腹里。

“他明日便归。”

你听到这句,在男人腰侧摩挲的手瞬间抽离。

这下才悟出前一句话中的言外之意。

黄子转身过来看你,眼眸低垂,轻易便察觉你沉于垂落发丝之下的低落神色,他将你脸侧柔顺黑发别入耳后,指尖挠挠你下巴软肉,继而微抬起,目光再一次相接,他讲:“我今夜不走。”

帷帐落,衣衫褪,便是悱恻缠绵。

——

翌日清晨

被侍女喜鹊唤醒时,才将即卯时。

小丫头是你过去在花楼里相熟的姐妹,也是随你入府的陪嫁丫头。你和那人的事,多余知道的,也就一个她了。

分别太久不见,于是思念在垒聚中愈发浓烈,火星子一燃,尽数迸发在昨夜。

身子乏得很,哪怕喜鹊为你更衣时满脸兴奋地嚷着,方才将军回府又带着个美人时,你也提不起半点兴致多问。

“小姐,我听火树他们说新姨太特别好看。芒城边境有人反了,打得不可开交。这姨太据说是司令遗孤,原本身上有婚约的,但不知道怎么偏偏跑到战地去了,还被……人给救了。”

小丫头藏不住事,话里藏话让人听着想忽略都不行。

你打个哈欠,睨她眼,追问:“谁救的?”

喜鹊心虚地瞬间烧红了脸,嗫嚅着吐出个名字:“黄……黄子副官。”

你笑笑,不多言。脑子里却不由自主记起昨晚男人覆在你耳边吐息交底的俊脸。

将军已回府,不去迎一迎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于是穿戴完毕,你便打算去前厅瞧瞧。

哪晓得方一推门,眼前边撞上堵宽厚胸膛。

你抬眼一看,愣了会儿:“将军……”

男人官服还未褪,神色匆忙,一见你脸上却挂了笑。

“慌慌张张的做什么呢。”

你任他揽了你腰,转身往屋子里带。

“赶着去见你啊。”

你顺从的靠他怀里,嗓音放的很甜。

直到他将你抱坐在大腿,低头来寻你的唇时,你才微微偏了下脸。

掌在腰间的手不加克制地紧了紧,这下你识趣的没躲,让他吻个够,才开口。

语气娇媚,像在埋怨:“听说将军又添了个美人,怎么还有兴致到我这儿来。”

男人哼的笑了声,像是被你逗了乐儿,开口说的却是另一件事儿。

“叮嘱你很多次了,只有你我时,只用唤我的名字。”

你抿抿唇,抬头对上他眼,复而垂头,猫儿似的唤:“凯凯。”

石凯这下满意了,将你又往怀里搂紧了一些,像在解释:“那女人是黄子救下的,我本是打算让那女人跟了他,可他不愿,说自己已有了心上人。”

他讲到这儿时,忽地顿一瞬,垂眸扫你一眼,帮忙理了理你领口的压痕,把话接下去。

“他既不愿,我也不好强迫。但那女人一路跟着我们,她是司令遗孤,不好收做侍女,她坚持入府,我便给了她个姨太身份。”

他话到这已是难得,你不多追问,只窝在他怀里乖顺地点点头。温驯的像只亲人小猫,这么久以来,你一直自诩是只合格的金丝雀。

起码在他面前。

耳鬓厮磨片刻,石凯扬声唤了下人来摆上吃食,说着分别多日,今儿个是特意过来陪你吃早饭。

你晨间胃口不佳,只捧着碗赤豆糖粥小口抿,说是陪你吃饭,你此刻倒觉得自己更像作陪的那个。

男人吃相豪放不羁却丝毫不显粗野,手掌大小的鸭油烧饼,他一口便咬去大半。唇角偶尔沾了油渍,他自己偏不动声色,只侧头把脸往你眼前凑,意欲昭然。

他这样子同战营里跋扈自恣的大帅毫不相干,你无奈摸出手帕于他嘴唇拭去污渍,再舀一勺糖粥喂到他唇畔。

石凯乖巧启唇,目光却直直盯着你瞧。他瞳色偏向棕褐色,浓眉大眼双眼皮褶皱很深,有几分异域风情。

你有些承不住这样的眼神,垂眸拉开他胳膊,靠近他胸膛,也躲开这份目光。

耳侧传入一声轻笑,男人刚打算说些什么,门口却被人叩响。

另一道爽朗清磁的嗓音在门外响起:“大帅,齐督军听闻您回城,设宴在茴香楼邀您小聚。”

你闻声望向房门位置,可惜大门拦得严实什么也瞧不见。

石凯随口答应,搭在你后背的手掌安抚性地拍一拍,旋即起身。你也站起来,随他向门口迈步。

雕花木门被推开,越过石凯宽厚肩膀,你对上一双清亮乌黑的眼睛。

视线不过相交一瞬便错开,那人身姿笔挺,颔首称呼:“大帅,夫人。”

你微微抿了下唇角,也客气回应:“黄子副官。”

石凯迈出房门后又转身,他抬手抚了抚你额侧几缕碎发,“晚上记得给我留灯。”

你点头应好。

“乖。”男人笑着讲,下一秒手掌就滑落腰后,揽你往前一步,低头在唇上印一个吻。

男人醇厚气息落下的瞬间,你愣了下,即刻感受到投注在自己面上的另一份意味视线。

无法承受任何一道目光,只能垂眸故作羞涩姿态。

石凯拍拍你脑袋,带着黄子走了。

你凝视着两人渐远的背影,久久伫立。

——

饭后溜达消食,绕过假山,后方便是花园。

金桂幽香浓郁,淡黄颜色一团团簇在矮丛,隔老远就被这香味吸引。青石墙边的西府海棠早先便败了繁华,娴雅静秀的粉白花瓣蜕成了艳红莹润的小果实。廊架顶端攀折大片的凌霄藤,疏密有致裹住整条露天长廊。

此刻廊下坐着一位美人,橙黄落英零零散散几乎盖了她满身。

“小姐,那人便是新进府的姨太太。”

你听见喜鹊的话才注意到坐在廊边的女人,思忖片刻,还是决定上前打个招呼。

将浇花水壶递给喜鹊,示意她不用跟,你踏过曲径走进廊桥。

还未出声,对方却先注意到你。

她站起身冲你和善地笑了下:“夫人。”

你怔忪刹那,有些好笑地纠正她:“你我二人同为妾室,应当唤姨娘。”

女人摇摇头,开口:“先前黄子副官与火管家都有叮嘱我:大帅并未娶妻,那么府内大姨娘便是夫人。”

你笑笑,没再否认,只是讲:“大帅府内实际并不拘泥于多数繁文缛节,如不介意,私下里可以唤我小字。”

“我从前见过你。”

你原打算自我介绍一番,听到她这话,吃惊地同她对视。

“百花楼的小百灵,是你对吗?”

女人问完却不要你回答,迎上你目光,解释道:“我叫罗予彤,父亲是原北城总司令,哥哥为副参领。”

“对了,我哥叫蒲熠星。”

与此同时,茴香楼顶层,一位身着草黄色军服的男人掀帘进了包厢。

“督军作东竟然迟到,这事儿真是少见啊。”石凯倚在沙发背看着来人。

男人抬指扶了把夹在鼻梁的金丝镜框,笑容随和却不含歉意,“近日中央军务繁杂,被些事耽搁了会儿。”

“那是你思虑不周,应当罚酒三杯,你说是不是韬老板。”

石凯自椅背坐正,侧眸望向一旁端着热茶品茗的年轻男子。

“那是自然。”

三人互相撞杯调谑,话里话外尽显熟稔,酒不足两巡,楼下却突然响起一阵剧烈嘈杂的哄闹声。

齐思钧端得一副清淡模样,看上去丝毫不当回事。独坐一侧的石凯还颇有几分兴致地迈步到窗口眺望。文韬叫了伙计来讯问,说是大厅里来了几个喝多闹事的。

斯文端方的酒楼老板闻言摆摆手:“叫蒲掌柜快点斟酌料理了去,这么闹着不像话。”

伙计得了令后带上门离开了。

齐思钧目光落在包房大门上,待它阖拢后,转头望立在窗边的石凯。

“近日芒城很不太平。”

石凯并未回头,依旧睨着楼下觥筹交错,满面春风的百姓人家,沉默许久后开口:“此次前去清理北城余党,中央政府派遣了个记者跟着我们一路随行,沿途拍过许多相片,回来后却不见任何文章登报。”

文韬摩挲着茶杯边缘,不动神色打量身前一站一坐的两人,问石凯:“你不是刚回城?”

言下之意是报纸刊登可能需要些时间。

石凯摇头:“我的副官受伤,领着一半军队与随从人员先一步回城。”

“我找遍了所有芒城报社,根本没有这样一个记者,他的记者证和代表证都是伪造的,不过临行前我粗略扫过一眼,仿得很真。”

“那人叫什么?”齐思钧问。

“具体的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姓曹,不过大概率也是假身份。”

文韬听着也蹙了眉,不解道:“他做这一出有什么目的呢?单纯跟你走了一趟战地,但却什么都不做。如果在半途被发现,还搭上一条命。”

“而且,你说人是中央指派,是不是也暴露了政府有问题。”

齐思钧默默听完,蓦地扬唇一笑,端起酒杯在文韬的茶杯上一碰,抬腕对石凯方向举一举。

“说不准,是离间计呢。”

石凯反身靠在窗沿,垂眸盯着地板,微不可查叹口气。

——

石凯进屋时,你正倚在床头看书。

男人掀被上床拥你入怀,你捻着书页自然靠进他胸膛里。他已然洗漱过,丝质睡衣触感温软,不过你还是依稀捕捉到他身上没散尽的酒气。

不难闻,混着男人身上原本焚香过后的草木灰气味,组合成了一股极具荷尔蒙的清醇味道。

他垂首落一个亲吻在你脸颊,两只大手捧住你空余的一只手合在掌心按揉。

“在看什么?”

你没答,翻过书本,把封面展示给他。谁知道书下一秒就被男人合上夺走扔在床头。

你好脾气地抬手揉他耳朵,问:“心情不好?”

石凯摇头,吐出口浊气说要听你唱歌。

你刚准备好开口,男人却又多问一句:“会唱梨园戏吗?”

你一怔,很快掩饰了去,说不会。旋即拧身抬起胳膊挂在男人颈脖,半埋怨半撒娇:“我出身花楼,又不是戏班子。”

“怎么突然想起听戏了?”你状似无意般提一句。

“小百灵歌喉动人心脾,唱得人心酥,出台便座无虚席。只是有些奇怪,这样好的资质,百花楼里的人竟没找人教你学戏。”

男人面上毫无异色,你笑着答:“我自小在花楼长大,楼里的妈妈和姐姐们都对我很好,不强迫我揽客已是照拂,哪里还会找专人教我学东西。”

石凯轻缓地拍拍你腰侧,哄慰似的,仿若接受这份回答。

——

近日,芒城军队在学生游行队伍中捉拿叛党人员的新闻闹得沸沸扬扬。

天气渐凉,东院影壁前的蜡梅开了,馥郁香气沁人心扉,你邀了罗姨娘一同在院中喝茶。

喜鹊摆好茶具糕点便被你打发走。

温杯润茶,普洱刚刚出汤,身侧空席便落座一人。

你将茶水斟出一杯递到人桌前,笑着招呼:“来啦。”

罗予彤轻轻“嗯”一声,端茶抿一口润喉,应时开口:“近日的新闻你听说了吗?”

你拎着手帕擦手,示意她说下去。

“被捉的那个学生原是我们北城人,芒城攻打北城时,他刚巧出国留洋免于一难。我们两家是世交……”

你捏一块儿梅花糕凑到唇边,咬一小口,甜香的粉渣融化在舌尖,你适时打断她:“你想我同将军求情留他一命?”

罗予彤摇头,“大帅不会放过他了。”

“当初我在边境被救下时,我是北城司令之女的事是黄子副官与那人以记者身份帮我瞒下的,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我不过是芒城边际某块圈地的掌事人遗孤。所以如果我的身份暴露,副官可能也会被怀疑。”

罗予彤抿了抿唇,抬眼看我的目光里满是愧疚与歉意。

“当年南北联盟,南城被芒城袭占,几乎沦陷时我父亲收到援帖却未出兵相助,对不起,我知道现在的道歉没任何意义,一直以来你们帮了我很多。”

你拍拍她紧攥到发白的手指,“这些不怪你,有错的一直是贪得无厌,牺牲百姓争权夺势之人。”

“现在名为芒城的大片土地,有一处原本是属于我们的家。”你盯着罗予彤,目光坚定,“我们的敌人是芒城首领,我们要把自己的家夺回来。”

罗予彤红着眼眶,重重点头。

“当年南城被攻,我哥背着家里独自带领一队人马支援撒参谋,之后就不见踪迹,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我一直觉得他还活着。”

你屈指抹去美人溢出眼眶的泪珠,温声安抚:“蒲熠星没事。”

几枚花瓣打着漩儿落入茶杯底,晚秋的凉风果真不可小觑。

瞧见硕长身影独自踏入院中时,你呆了一瞬,旋即感到惊喜。你不知道这份喜悦从何而来,反正见到他就会开心,从小到大如此。

这个时间他应该和石凯在军队里,你起身问:“你怎么在这儿?”

黄子弘凡走到你们跟前,瞥见桌上茶具和糕点,了然笑笑,答你:“大帅差我来取份档案。”

罗予彤也站起身,极有眼力见地点头告辞。

男人转身继续往书房方向走,你小心翼翼避着人跟在他身后。

红木大门于身后开合,你上前两步,正准备开口,黄子却一掌捂住你嘴唇,转身扣掉了安在书桌摆件下的窃听器。

他随手将设备滑入军装口袋,回头冲你张开怀抱,笑着说:“来。”

你猛地扎进他怀里,手臂间环住的腰身紧窄,你将他牢牢抱紧,用力到小臂内侧皮肤被皮质腰带硌得发疼也不愿意松开。

他感受到你的情绪波动,颔首打量你神情,柔声唤:“囡囡?”

“你不能出事。”

黄子抬手捏捏你后颈,保证:“嗯,我不会出事。

当下时间地点都不合适温存,你退出他怀抱,抚一抚男人眉眼。

“予彤告诉我,军队扣的那个学生是北城人,蒲哥安排的吗?”

“不算安排。”黄子沉默瞬间。

“北城受俘后,予彤四处躲藏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有了消息。阿蒲自小长在撒参谋身边,生活在南城。那人和予彤青梅竹马,比阿蒲更像哥哥。我们如今都身不由己,总得找个地方护她周全。”

所以罗予彤坚持入将军府。

你了然:“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忽而门外响起一串细碎的脚步声,你反应迅速,俯身钻进书桌下空隙,黄子抽出桌沿一小叠文书,转身推开书房门。

管家火树站在门外,瞧着姿势也欲进屋。

“火管家?”

火树也是一愣,面露疑惑:“副官这是?”

黄子笑笑,抬了下手里的资料给他看:“给大帅送公文。”

“哦哦,好的,您快去吧。我就是路过听书房好像有动静,怕是遭了贼所以想进去察看……”

木门叩的一声被关上,你窝在角落听脚步声走远。

——

浓浊灰尘弥漫在阴暗长廊,两侧被横纵铁栏分隔成狭窄囚牢,这条晦暗幽深的黑牢尽头是一间布满刑.具的审讯室。

“大帅。”

黄子踏进审讯室,将手中文档递给前人。

石凯接过档案翻看,口中不咸不淡吐出一个名字:“曹恩齐。”

房间北面的石砖用铁链吊起一个男人。他蓬头垢面,杂乱的碎发遮去五官,赤着的上身青红一片,鞭痕显眼,血痂凝固后被一次次撕裂。

那男人被叫了名字却半点反应也无,石凯也不在意,信手翻阅他的过去。

“尚在襁褓时便随家人移民……你从小在国外长大,却在去年忽然回国,紧接着进入芒城大学堂念书。这资料被篡改过。”

石凯卷起手中纸页,将其合成一纸筒,挑起男人下巴:“你说出同伙,我考虑留你一命。”

“杀了我。”

曹恩齐一张俊美的面容被仇恨、鞭笞、鲜血与尘土涂抹得狼狈不堪,一双桃花眼赤红阴郁,缺水干裂的唇瓣随喘.息一字一顿送气:“你杀了我。”

石凯与他无声对视一阵,勾起男人下巴的纸卷,下移剐蹭在其胸膛翻红的伤口处。白纸薄韧,边缘锋利不输刀刃,纯白色彩染上斑斓,被粘稠浸润后变得卷曲皱褶。

曹恩齐死死咬牙,不吭一声,唯有急促呼吸与铁链挣动碰撞的声音以显示其承受的滔天痛楚。

五分钟后,大帅收手,斑驳的档案零零碎碎散落在水泥地板。石凯转身不再给身后人多一个眼神。

路过黄子身旁时,大帅拍拍自己副官的肩膀,言辞冷淡:“交给你处理了。”

黄子弘凡侧目垂首:“大帅放心。”

待狱室归沉静默之时,被挂在石墙上伤痕累累的囚犯缓缓抬头,冲面前的军官扬起一个温和的淡笑,在暗淡无光的小屋子里,他的眸子亮得惊人。

“来吧。”

黄子弘凡凝视他许久,再开口的嗓音不自觉泛哑,他郑重道:“谢谢。”

曹恩齐面上依旧挂着笑,他不再言语,只是轻轻闭上眼睛,像陷入了一场漫长的沉睡。

——

最近气温愈发低迷,大抵算正式步入了冬天。

仔细想来似乎有阵子没有见到罗姨娘了,于是你随口问了一嘴,躺在身侧的男人手指抚在你背脊蝴蝶骨,笑谑道:“谁家夫人在床上过问自己丈夫的姨太太。”

你反驳:“我也不过是个姨太。”

“不开心了?”石凯把你往胸膛揽了揽,低头与你接吻。

“我这大帅府的女主人只有你。”

你额头抵在他胸口调息,缓过劲儿来了,轻声说:“我在府里少有人作伴,与她还算聊得来。”

石凯沉默片刻,解释道:“前几日齐督军来府上做客,见着罗姨太把人要了去。督军人不错,想必不会亏待了她。”

男人顿了下又讲:“我往后多抽出时间陪你。”

你点点头,哪怕心有疑虑,也只能不动声色。

次日,用完早饭后你送男人出门,于府外却见到一个新面孔。往日等在门口的都是副官黄子,此刻你望着那张全然陌生的脸,心中不安到极点。

你目送石凯走到那人身边,实在没忍住多问一句:“这是?”

生面孔长着张娃娃脸,看起来年纪很小,他抿出个笑,嗓音不卑不亢:“夫人好,我叫何运晨,是大帅的副官。”

你微微睁大眼,把目光挪向石凯,四目相对,你却在男人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找不到任何端倪,刚打算开口,却被他打断。

“在家乖乖的,等我回来。”

——

你等不了。

在屋子里呆坐半日以后,你无法再继续坐以待毙,决定出去看看。

石凯手握军队实权,政要决策的权力在他父亲死后被他主动交予党政人员。于是政府机关条例严明,只认身份证件。相对而言,军营你反倒去得多些。

营地大门重兵把守,站岗人员止停轿车,上前敲下车窗见到你时也是一怔。

不等他开口询问,你便先笑着开口:“我来找大帅。”

士兵为难:“抱歉夫人,没有上级指令我们无法放……”

“诶,小何!”恍惚间你似乎瞧见一道身影。

刚刚走出哨亭的男人循声看来,往你方向走两步,待看清你面容后,嘴角挂起礼貌的笑容:“夫人。”

士兵立正身姿问好:“何副官好!”何运晨略微颔首,示意他回到岗位。

“夫人,是来找大帅的吗?”站在窗外的男人俯身问道。

你看着他点点头。

下一秒车门被拉开,他躬身递上手臂,“私家车不能驶入军营,我领夫人进去吧。”

冬景萧索,地处偏僻的营地更显苍凉。寒风凛冽,吹在脸颊有些利器划过的刺痛感,你又往袖子内蜷了下手指。

何运晨垂眸看眼你手中食盒,微微抬手无声询问是否需要帮忙拎。你摇头笑笑,拒绝了他的好意。

“夫人是特地来给大帅送饭吗?”

你拢了拢披肩,笑容含羞:“闲在家琢磨了几道新菜式味道还不错,带来给将军尝尝。”

何运晨也笑,指向一间用粗砺石墙砌成的小房子,“大帅他们现在应当在那边议事,我还有些事要去训练场一趟,就劳烦夫人自己过去了。”

你颔首道麻烦何副官了。何运晨摆摆手表示不用客气,随后离开了。

敲门进屋时,你第一眼看见的是石凯的背影,他的正前方还围坐着两个人,此时刚好面对你。

左边戴金丝眼镜的那位调谑地挑眉,右边那位倨傲冷淡。

那两人不动声色,你也莫名噤声。石凯久不见动静,于是转头看。

四目相对的刹那,你牵唇抿出个笑,柔声唤他“将军。”

石凯微讶,起身拉你到身边,接过你手里东西,一边同你介绍。

“芒城政府总督齐思钧,参谋长周峻纬。”

周峻纬面色寻常,开口的腔调却施予人无形的压迫力:“大帅夫人怎么过来了?”

你指指桌上食盒:“在家做了些小菜,两位长官也可以一块儿尝尝。”

齐思钧面容和善,笑起来时镜片后的双眼弯成月牙形状:“咱们石大帅怕是不舍得割爱。”

石凯坐在一侧并不接话,斜在沙发细致揉捏你指尖。

齐思钧见对面人这不值钱模样,简直没眼看,拍拍身边的参谋长起身告辞。

“事儿也谈得差不多,我俩就先走了,不打扰你们夫妻二人温存。”

周峻纬也颔首整理衣摆,仿若长辈般告诫一句:“军营重地,悠着点。”

二人还未走到门口,房间门就被激烈敲响。齐思钧顺手拉开,门外立着的将士满头大汗。

“大帅!黄子副官方才越狱,正巧被何副官察觉拘捕,现正在训练场!”

你心下一凝,早晨的不安扭曲作满心惊惧蔓延在身体里。

石凯猛地奔出去,你也跟着往训练场方向去。

空旷肃穆的场地上一群士兵将一人紧紧包裹在中心,石凯扬手散开人墙,被摁着趴跪于枯黄杂草上的男人是黄子弘凡。

他往日英俊整洁的脸颊此刻沾满灰屑和黄土,哪怕一身粗布脏污衣料也依旧气质凌然。他神色昭然,却独独在瞥见你时眸光一闪。

石凯命令:“放开他。”

扣住人的何运晨犹豫地松开手。

黄子弘凡失去禁锢,缓慢起身,他左右动了动颈骨,轻嘶了声,指尖微微发颤。皮肉伤不会少,你捕捉到他抬手欲捂肋骨的动势,最后却是生生压下,胳膊垂在身边。

你站在石凯身后,目光紧紧粘在他身上,从他狼狈英挺的眉眼,到腰腹隐约渗出血迹的衣衫。你狠掐住掌心,克制自己心疼到极致的眼泪与不管不顾奔向他的脚步。

他也不敢给你半分眼神,只能笑着称呼:“大帅。”

石凯睨着他,言语中透露出恨铁不成钢的不解和愤怒:“黄子,我自以为待你不薄。”

“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解释,你军服口袋里的窃听器,以及你家里那份比我手上档案还详细的曹恩齐的资料是哪里来的?”

窃听器?

你蓦地记起自己与黄子在帅府书房时,男人信手摘下的东西。呼吸一滞,你下意识抬脚上前。

步子将将迈出,手腕一紧,你被一股力量一拽,止步后退回原地。你侧目发现拉你的是那位姓齐的军官,他面色如常,仿佛方才只是错觉。

“没有解释,我是来杀你的。”黄子弘凡清越的嗓音透着股不合时宜的落拓悠然。

你不可思议地放眼看去,男人上膛扣扳机的动作如饭后饮水般随意。

“砰!”

黄子弘凡的身体被子弹冲劲带的剧烈一晃,他的胸口在瞬间浸红,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脚下踉跄。

风势更烈,簌簌打在人体,钻延进皮肤。黄子衣料单薄,你几乎能够共感到他冰凉的温度。寒风股股翻涌,掀起男人衣角,似乎要把他带走。

在他倒下的最后一刻,你发现他嘴唇张合两次。

他说的是:“别怕”。

——

那事以后,或是受了惊、或是悲伤过度、也或是朔风过度冷冽,你大病一场。石凯也为此推掉许多公事守着你,也是最近两天见你状态好了些,他才又出门做事。

“小姐,你看!”

喜鹊进屋锁好房门,着急忙慌又小心翼翼地捧着份书信到你床前。

“怎么了?”你搁下书本,接过她手里的东西。

黄色的牛皮信纸上书着一行笔锋凌厉的小字:「明日午时,茴香楼」

没有明确落款,信纸的角落却草草画了三个字母,像控笔不稳时的无意着墨,仔细分辨能认出写的是头尾相连的ppp。

你微愣,攥着纸张问喜鹊这信是如何完整送进来的。

府上的外来信件一律要经过管家火树的查验,而光凭上头的这一行信息,这张纸就压根儿到不了自己的手上。

喜鹊最初还不愿说,在你坚决的目光下,还是支支吾吾交代了。

“这信纸的信封外头写的是我家寄来的家书,火管家一向不查我的书信。”

你条件反射追问:“为什么呢?”

见着小丫头涨红的一张脸,你适才反应过来,无奈叹口气:“你们俩什么时候……”

“没有!”喜鹊提高音量,随后意识到自己反了规矩,小小声辩解:“我还没答应他呢。”

你摇摇头不做评价,盯着那行字陷入沉思,忽而转头盯喜鹊。

小姑娘跟在你身边很多年了,明白你的顾虑,即刻表衷心道:“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任何人。”

你抿唇垂眸,轻声说:“谢谢。”

隔天,石凯依旧早起去军营。此前你已冷落他许久,于是在男人掀被起身,被你拉住手时,他也少见地愣了神。

石凯回扣住你手掌,俯下身,嘴唇你额头贴了贴。

“再睡会儿,嗯?”

你埋在被窝里点头,往他方向挪了点,斟酌开口:“喜鹊前两天告诉我,今日管事妈妈生辰,我想同她回百花楼看看她们。”

“好。”石凯有些笨拙地拨弄几缕粘在你侧脸的发丝,“注意安全,多穿一点,病还没好全呢。”

——

“夫人主动来赴我的约,为何一脸被我绑架来的神情。”

你望着对面满脸狡黠的男人,语气生硬:“你想干嘛?”

“我以为你的第一句话会问我找蒲熠星。”

“蒲熠星是……”

“蒲熠星是谁?”齐思钧一笑狐狸眼就眯起来,让人瞧着一肚子坏水儿。

“不是从小一块儿长大,几年没见就把他忘了,人知道该多伤心。”

你盯着他不做表示。

气氛开始凝固,终于男人泄气一笑,抬指推了下眼镜,“众人皆知百花楼的小百灵自小被家人遗弃,幸好花楼妈妈膝下无子又发了善心把你捡回去,那知道拣回个声动芒城的金饽饽。”

“你说,作为名扬天下惊才艳绝的梨园台柱何二月的亲侄女,怎么会唱歌不好听。”

你猛地抬眼:“你怎么知道?”

齐思钧笑,“知道什么?知道何老先见之明,预见南城不太平早早把你和义子黄子弘凡送到芒城安顿。还是知道你跟黄子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却被生生拆散。”

“我小叔满身才华情谊,撒叔叔心怀家国百姓,为什么他们是这样的结局?为什么黄子也是这样的结局?”你瞪视着齐思钧:“你们这些芒城高官都是败类。”

齐思钧无奈叹气:“我邀你来不是为了要挟或别的什么,不过受人之托。”

男人从军服口袋摸出一页皱皱巴巴的报纸,大抵是从报刊上潦草撕下的纸张,边缘处很是粗糙。

你心下已有预感,意识到那是什么。

齐思钧把那东西推过来,目光触及你浸满泪水的眼,狠心开口:“从他越狱那天往前数,他大概已经被关了接近半月。在你来之前,我跟着石凯在狱里见到他,中途石凯离开了一阵,他把这个塞给我,说让我在他走后帮忙带给他的夫人。”

“关于那个窃听器,他叫你不要自责,因为那天去书房的主要目的就是取那份窃听器,那里头没什么重要情报,以至于他把那东西忘在口袋,这的的确确不怪你。”

你愣愣盯着桌上那页报纸,抖着手指把它接过来。展开的时候指尖无助地颤,那上面有血迹、有尘土、有洇湿后再晾干的皱纹,报纸中央是几个暗红的大字。

「囡囡不难过爱你」

红色的笔迹断断续续,没有男人一贯的笔锋笔势,而是一笔一画宛若稚童描画,细看单字的笔画间还有断裂,像墨水不足的顿笔。

你难以自抑地去想象爱人身在牢狱中,咬破手指,满心决绝地写下这些的痛楚和悲戚。你感受到他爱意的同时,也更为深刻的体会到他的毅然和坚决。

压抑多日的悲痛在这一瞬间尽数翻涌如海水滔天,蔓延过嘴唇,灌进鼻腔,蒙住双眼,也堵住耳孔。

齐思钧面露不忍,起身到你身侧单膝下蹲,“你爱的人是英雄。”他将手里的纸巾递到你面前,“黄子他们用生命取得了军队密钥,这一切都快要结束了。”

你接过纸巾擦泪,将这份别致的“情书”仔仔细细放好,收拾掉情绪抬眸看身边的人:“你是芒国人,为什么要帮我们。”

齐思钧起身走到窗边眺望。

“我跟阿蒲是朋友。他的师傅撒参谋是我们一家的恩人。”

“当年的芒城首领还是石凯父亲,他爸不是个好城主,空有一身武力,好战无谋。战火纷飞,百姓们苦不堪言。我有两个弟弟在那时与我走散,是撒参谋救了他们。”

你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见楼下忙碌的两个男孩。

一个高高瘦瘦也带着眼镜,五官清秀,做事有些笨手笨脚;另一个矮些,头发微卷,正在与客人攀谈,瞧着伶俐长得也漂亮。

你指指楼下两人:“是他们吗?”

“嗯。”你侧目发现男人笑得温柔。

你环顾四周,莫名感慨万千:“这间酒楼,已经是阿蒲的了吧。”

齐思钧笑容不减:“他很会收买人心,是个优秀的商人。”

“其实”齐思钧话里一顿,“石凯也很爱你。”

你没料到他会突然提这个人,一时不晓得该摆出何种表情。

“我知道。”

平心而论,石凯对你宠爱有加。你一直以来都能感受到,不过自己早已心有所属,这份感情你不知道要怎么回应,特别是知道娶自己的人是芒城大帅时,这种茫然攀升到顶点,也就同他这样浑浑噩噩地过。

齐思钧叹息道:“其实抛开一切,我很欣赏石凯这个人,可惜了他姓石,道不同不相为谋。”

“可现实是一切都抛不开,他父亲伤害了许多于我而言重要的人,包括现在的他也是。”你直言。

“不过没关系,一切就要结束了。”

——

齐思钧带兵包抄大帅府的那天,下人们作鸟兽四散,唯有火树死死抵在帅府门前,出乎人意料的忠诚。

石凯取下一件羊绒大衣将你包得密不透风,护着人往隐秘小门出逃。

你一向爱好侍弄花草,于是他娶你进门后,特地开辟出了一块儿地方给你种花。绕过东院,阵阵馥郁香气在此刻也沾染几分瑰丽的危机感。

你一路注视着男人被风吹得翘起的头发,以及他庄重肃穆的半个侧影。

“凯凯。”

你想说算了,抛下我你自己逃吧,随便找个地方自己好好生活。也想说,别费劲了,根本跑不掉的。

石凯看出了你的纠结,笑一笑予你安慰:“没事的。”

他又伸手拢好你身上的衣物,低磁男音在冬日里竟带来丝暖意。

“我不会让你出事的。”他这样保证。

你看眼距你们仅两步之遥的影壁墙,那后面有一道暗门,推开来或许是生路。

你抬手抚一把男人柔软发丝,按下那撮倔强的呆毛,后退一步,退出他怀里,冲他笑笑。

“凯凯你……”

“砰!”

震耳的枪声回荡在耳边,石凯缓缓垂首,捂住胸口的手掌撤开,是淋漓黏稠的艳色。他似乎还没反映出来当下情况,就被刺痛打断膝骨,膝盖砸在湿润泥土地面。

你跪坐接下男人脱力躯体,他脑袋枕在你大腿,眉头缠得很紧,一双漂亮眼睛却直愣愣盯着你,他眸中似有千言万语。

忽的,你见他释然一笑,合上眼睛,没有沾染血液的,干净的那只手微微抬了抬。你会意,将耳朵凑近他唇边。

男人呼吸很沉,嗫嚅的吐词近乎梦呓,生涩又艰难。

“我……爱你……”

冰冷潮湿的触感融化在脸颊,你以为是眼泪,随手一抹,睑下却并无泪痕,抬头看发现是下雪了,今年的初雪。

方才开枪的人靠近你身边,那人睨了眼你腿上咽了气的男人,抬腕揉了揉你发顶。

你抬头冲他笑,叫人:“蒲哥。”

好多年没见,蒲熠星没变样,气质却成熟稳重许多。

透过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你似乎看见很多人,有幼年把你抱在膝上唱戏的小叔,有把你扛在肩上低头教训两个哥哥的撒叔叔,也有百花楼里悄悄给你塞糕点的花魁姐姐……最后是黄子,你们十指相扣走在熙攘的街头。

他们都在说:“囡囡,我们回家。”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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