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湑在一片朦胧之间看到了许多东西。
他自小与那些在外张扬闹事的纨绔子弟不同,只爱在兰陵城周边晃,除非夜猎之类的活动,否则极少出城,故而城内一切的一切,让他给逛了一遍又一遍,就算是叫他闭上眼,封住耳,仅靠嗅觉,也能准确地分辨出这是哪条街的豆腐涝、那是哪条巷的盐水鸭。
一日傍晚,他抱着一盒如意糕,一边吃,一边信步绕过层层街巷,转回到金鳞台附近。那天正是某次百家清谈盛会举办的首日,场面盛大,人山人海,蔚为壮观,即便宴会已接近尾声,然金鳞台上上下下,依旧熙熙攘攘、门庭若市。金湑不想被人发现,于是将剩下的如意糕连带着盒子一齐收入乾坤袖,悄无声息地在台前那长达二里的辇道外穿行,借着伫立于辇道两侧的彩绘和浮雕的遮挡,连跑带窜,很快便登上了金鳞台。
作为一名小辈,又非嫡系,他既不用像父亲那样,一定要参宴露面,又不必如金凌那般,必须在金光瑶下手陪坐。因此,他悠哉悠哉地行经斗妍厅,在园林内四处漫步,好不惬意。
当他路过一座假山时,忽闻金凌的声音传来,立时吓了一跳。照理来说,此时的金凌,应该还坐在宴席上才对?揣着满心的疑惑再细细听去,同时眯起眼通过假山上的小孔窥探,才发现这附近并非金凌一人,还有一名身着黑衣的年轻男子,其声音还莫名熟悉。
这时,那男子无意间侧了侧身,金湑趁机定睛一看,顿时瞠目结舌——站在那里的,不正是前一阵子被撵回家去的莫玄羽么?!
他两个还没能聊上几句,就见堂哥金阐被其他几名子弟簇拥着,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
金凌一直形影相吊,打架时连个帮手也无,跟在身边的只有一只金光瑶送与他的黑鬃灵犬,是以他一旦与人打起群架,很快便会陷入双拳难敌数手的窘境,继而输得一塌糊涂。
出乎金湑的意料,在那莫玄羽的帮助下,这一次,金凌竟然大获全胜。
金湑自认比其他同辈懂事,从不参与这类毫无意义的斗殴,每每只是袖着手偷偷观战。他看惯了金凌孤军奋战、最后头破血流的样子,可这副情形,他还是第一次见。
听着金凌得意洋洋的笑声,他不由暗暗地有点欣慰地想,这么多年,金凌总算是赢了一回。
金湑睁开眼睛,一条黑漆漆的砖砌长廊闯入视线。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在调息的过程中,居然在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
随着意识逐渐回归,走尸踩在草地上的细碎声音与散发出的难闻气味也争相灌入耳鼻。明明形势如此恶劣,他却睡得极香极沉,甚至还做了个梦!尽管现下精神已明显饱满许多,他也为自己的心大而感到震惊与后怕。
他缓慢地支起身子,像只刚破壳的雏鸟一般急切地伸长脖子四下环顾,这才发现,昏昏欲睡和已经睡过去的人,远不止他一个。经历一系列的混战,神经又时刻紧绷,本就已筋疲力竭,加上灵力的大量损耗,大概唯有睡眠才能更好地补充他们的体力与精力。
他的视线扫掠一圈,最终停在了斜后方的一处瞭望洞上。
金凌正屈起一膝,懒懒地倚坐在洞缘,另一只脚很随意地垂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摇晃着。而更远的山头边,已隐隐投出第一缕熹微的晨光,将金凌的整个身形勾勒得璀璨无比。
仙子正趴在他脚下的墙根处,壮实的狗躯乖顺地缩成一团,安静得人畜无害,仿佛之前在走尸群里疯狂厮咬的不是它一般。沾在毛上的血污不知何时已被擦拭干净,它的皮毛又恢复了往日威风凛凛的色泽。
听到他这边传来的衣料摩擦地面的细微声音,金凌缓缓转过头来,讥诮地道:“哟,醒了?”
金湑揉揉眼,对他的语气颇感不悦,辩解道:“我又不是刻意睡着的,是真的太累了!你安排下来的任务量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当我们是什么?都不会累的吗?”
金凌冷冷道:“呵,你们的任务安排由聂氏全权负责,与我毫无干系。至于累,你以为累的只有你们吗?!”
金湑看着睡得极香的仙子,又考虑了一下兰陵与邯郸的距离,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只好闭口不再言。
两个人就这样尴尬地相对无言片刻,金湑开口:“你……要不要也睡一觉?”
金凌一愣,旋即斥道:“睡什么?!外面聚了那么多邪门的走尸,也不知什么道什么时候就会杀进来,你还我让我睡觉?”
金湑:“……那你刚才一直醒着?”
金凌挑眉:“当然!本宗主才不像你们那样,倒头便睡,也不想着留一个守夜的,还得我来帮你们盯!”
金湑心道,刚才明明是你自己主动提出来盯梢的,怎么反倒愤愤不平起来了?一边转移话题道:“那好,金宗主,我且问你,那些姑苏蓝氏的人,都到哪儿去了?”
金凌疑惑地道:“姑苏蓝氏?他们不就在……”他一面回答,一面反复巡视几番,竟没能找到一名蓝氏子弟的身影!
金凌登时慌了,从洞缘上一跃而下,脚边的仙子立刻警觉地爬起,一对圆溜溜的大眼睛随着金凌的身形左移右移。金凌在长廊中遍寻不到,心急如焚,又扶住他刚刚倚坐的那个瞭望洞向外探身望了望,一口气总算松了下来:“他们在下面。”
一个声音忽然道:“他们去下面做什么?”
金湑金凌齐齐回头,原来是江覃醒了。他显然还没有睡够,眼睛眯成缝状,腰背也不再直如劲松,而是懒懒地弓着。
金凌道:“应是在察看结界。”
江覃打个哈欠:“蓝家人的精力怎么还这么足?他家人都不会累的吗??”
金湑从地上站起,拍拍衣摆上的尘土,诘责金凌道:“你这怎么看的?那么多人走了你都不知道?你中间是不是睡着了啊?”
金凌脸青一阵白一阵,支支吾吾道:“反正!我一直醒着的!也许……中间可能有点,闭眼睛了,但我足足有两晚没睡了,连夜赶路,就歇了两个时辰,稍稍休憩一下也无可厚非!”
金湑一脸不屑:“那你怪谁?是你自己偷跑出来的,你跟金盏说一声不就好了?”
金凌眼一瞪:“你懂什么?!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奔波吗?!你以为我这次是出来玩的吗?!”
不等金湑接话,一道高亢的乐音直冲云霄。
这乐音拧成一段迫切的旋律,声声急促凛冽,裹挟着浓烈的催促警醒之意。乐音被灌注以充足的灵力,震耳欲聋之程度,瞬间将神思恍惚、梦会周公的少年们全部惊醒。
江覃猝然变色:“这乐音……是长思?!”
金凌眉头紧锁,喝道:“你们在这里警戒!出两人跟我下去!”一边岁华“铮”地出鞘,稳稳地托着一人一狗,迅速从瞭望洞内穿出,直奔瞭望台下而去。
金湑与江覃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召出佩剑,紧跟在金凌后面,将晦暗的走廊抛之脑后。
甫一冲出长廊,一带连成片的淡蓝色灵芒映入眼帘,一望便知是姑苏蓝氏的术法。
金凌落到了蓝慈身边。
蓝慈满头大汗,抹额已然湿透,双眉紧蹙,双目紧闭,食指中指并于唇前,指侧灵光流转,口里念念有词。
施术作法之事,最忌被打断,因其一旦中断,往往会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故而这三人谁也不敢妄然出声,只能自行查探境况。
走尸很早便走到了结界外,在三面召阴旗的作用下,将这座广阔的瞭望台围了个水泄不通,且在不停地尝试挤撞进去;这结界本是一道无形屏障,因而从里面人的视角看过来,这群密密麻麻的无头走尸仿佛就在眼前毫无障碍地攒动,随时都有可能扑进来一般。
待得离近了,三人才觉察到结界外周的灵流已然浮跃不稳,竟有摇摇欲坠之势,而姑苏蓝氏的子弟们,正在拼了命地修补;然而跟据他们目前的状态来看,估计也是撑不了多久的。
原来,他们这一休整,不知不觉就已过去了近四个时辰,结界快撑不住了!
而救援丝毫没有要来的意思。
蓝悦容怀抱长思,姿容优雅端庄,神情泰然地走过来,向三人施以一礼,声音清脆悦耳,似春水泠泠:“滋蕙师兄令我监法,一旦有异,立即示警,还请勿要见怪。”
金凌知她为蓝景仪胞妹,点点头,低声问道:“还能撑多久?”
蓝悦容摇头。
她心知其他同门在施术期间亦可闻声,故选择闭口不言,只因有些事实在心中想,与从口里说出,总归是不一样的。
金凌了然,思忖再三,坚定地道:“那也没什么办法了,杀吧。”
金湑不可置信道:“杀这么多?我灵力才恢复了七成不到!”
金凌看看自己的手掌,眉头缓慢地舒展开来,淡淡地道:“足够了。”
金湑不解其意,只沉默地望他。
自落地后便一直在结界边缘晃来晃去、死死盯着走尸动向的仙子忽然回过头来,跑到金凌身边,似是万分焦急,不停地用身子蹭他,口中还发出哀求一般的呜咽。
金凌不语,伸出手拍了拍它。
倏然,一名正在巩固结界的蓝氏女修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蓝悦容神色一凛,转身飞快地向那声音的源头冲去,她本瘦小,身形轻灵,飞奔起来,抹额与裙摆齐扬,宛如一只通体洁白的灵鸟。她以一手抱琴,一手并指,朝唇前一竖,只听一清越的仙剑出鞘之声,一道几近刺目的寒光从腰间疾速迸出,电光火石之间,已笔直地刺入一只破入结界的走尸体内,雪白的剑尖从后背“嗤”地穿透,再蓦地抽出,剑身通体萦绕着莹白色的灵芒,光洁如斯。
此剑如主,遍身皎皎,剑身轻薄有力,灵芒熠熠,遨于半空之时仿若雪起,因而得名“回雪”。
蓝悦容口里念诀,继续催动回雪斩杀从缺口鱼贯而入的走尸,同时找准时机冲到同伴身边,用方才召剑的那只手将其轻松提起,扛于肩上,足尖点地,瞬间退后一丈之远。其速度之快、力气之大、体能之强,让飞下来支援的其他少年们呆若木鸡、自惭形秽。
她救下的那名女修,由于专心施术维持结界,灵力已接近于无,幸而及时得救,并未受伤。蓝悦容一掸裙摆,挡于她身前席地而坐,置好长思,双腕齐动,急迫的杀伐之音乍流而出,挟着浓重的寒意大破四方;回雪化作一道清白锋芒,依旧在不远处的尸群中风驰电掣般穿梭。然而无论她的曲子,还是她的剑式,都远没有昨日午时那样饱满有力。
此时,四下里接连传来惊呼之声,结界终是撑不住了。
场面乱了。少年们纷纷将灵力枯竭的蓝氏子弟拖回,堆到一起,转而祭出仙剑符篆拼命厮杀,他们人少,瞭望台又过大,还要保护蓝氏的人,瞻前顾不上后。霎时间,骂声、喊声、吼声,混合着血肉撕烂迸溅、以及筋骨扭错之声,少年们周身浴血,近一月以来积攒的怒火悉数爆发,神态几近狰狞,个个杀红了眼。
聂长风的平明疯狂地嗡鸣着,饶是力大如他,竟难以将其拔出一寸。眼见其他人浴血奋战,自己却像个废物一样跟蓝氏的伤号们呆在一块儿,内心的不甘与屈辱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
蓦地,在这一片人仰马翻的狼藉间,他的耳朵捕捉到了什么东西。
那是“人”四肢并用、疾速奔跑于地的声音。
聂长风猛地转过头去。
原来是几具从瞭望台后方循着阳气飞奔而来的无头走尸!
少年们都杀得昏天暗地,思路早已不甚清晰。战斗的人四散开来,阳气零散,而刚才顺手将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蓝氏子弟凑到一起,单纯是为了看顾方便,一心想着为他们挡住走尸就好,竟忘记了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聂长风额上冒出细密的冷汗。
一旦他倒下,身后的蓝氏子弟便都会遭殃!他缓缓抚上颤鸣着的刀柄,摆出架势,望着迅速逼近的走尸,大吼一声,狠狠一发力!!
然平明岿然不动,竟还是没有拔出。
聂长风大骂一声,解下平明,准备用他的宝贝佩刀将走尸拍飞。
他一面双手握刀,一面大吼:“云间!你过来!”
聂云间的回应埋没在嘈杂里。
聂长风心一横,攥紧平明,死死盯着眼前飞快逼近的走尸。
这时,异象突生。
蓝惠的惨叫声从身后传来:“兄长!”
聂长风骤惊,急忙分神偏头去看,只见蓝慈孑然一身,摇摇晃晃地御起了剑,直奔瞭望台顶端而去!
他灵力所剩无几,脚下的仙剑灵光黯淡,整个人在半空中摇摇欲坠,显得孤独又脆弱。可他却没有一点停下的意思,反而加紧催剑,竭尽全力地要把自己送上台顶。
聂长风是了解蓝慈的。几乎一瞬,他就明白了蓝慈想要干什么。之前金凌为不祸及邯郸与周边村镇,将三面召阴旗都放在了瞭望台顶端。蓝慈此去,恐怕就是要去取那召阴旗,想以自己为饵,引开此处所有的走尸!他虽阳气偏弱,但有三面召阴旗在,就不怕它们不过来!!!
蓝慈其实是怕的。
不仅怕,还怕得很!
方才,他望着眼前混乱不堪的场景,恍然间仿佛回到了三个多月前的伏魔洞内。与那时不同的是,他现在身子沉重无比,只能倒在一边,手无寸铁。
他无助又绝望。
他稍稍侧了侧头,望见弟弟那张与自己别无二致的脸,一向灿然若星的双眸,如今变得死气沉沉。
随即,他听蓝惠弱弱地说道,如果魏前辈在就好了。
蓝慈眼睛登时亮了。
他脑海中浮现出了魏无羡遍身画满血咒的样子。
他喃喃地道,是了。
他轻轻地抱了抱蓝惠,随后在其惊愕万分的注视中,毅然催剑而起。
聂长风双目赤红,平明挥得生风,将身后扑来的走尸一刀拍飞,一下子带倒了一片。他疯一般地念着刀诀,却迟迟无应,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只能跺脚大吼:“蓝慈!你他妈给我回来!!!”
这瞭望台极高,蓝慈心力交瘁,全凭着一股劲儿吊着,硬是撑到了顶。他望见那三面阴森森的旗子,心下顿时一松,剑立刻急坠下去,吓得他一把扒住一方垛口,才没跟着剑一起掉落。眼瞧着灵光全无的佩剑在半空中无依无靠地堕至不见,蓝慈不禁微微红了眼眶。他虽长相文秀,但臂力甚佳,几乎榨干了身上全部的力气,终于连滚带爬地滑到了台上。
这大概是人生中最狼狈的时刻了。蓝慈想到这里,庆幸地笑了笑。
幸亏没人看见。他想。
眼泪却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他振作精神,拭去眼泪,扶着垛口缓慢站起,一步接着一步,踉踉跄跄地朝其中一面召阴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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