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舅舅的头痛,连安宗主都治不了?!”
江覃跟在金凌身后,随他穿行林间,闻他此言,重重一点头,道:“安宗主只说,宗主的头痛之症,并非疾病引起,他也无能为力。”
“哈?!”金凌嗤了一声,“怕不是那安老头不想给舅舅治病,信口胡诌的吧!”
江覃托腮道:“不应该啊,照理讲,安氏为蓝氏附庸,眼下蓝宗主又与您交好,再说,只是看个病而已,何必如此?”
金凌哼道:“你是不知道,那老头脾气怪得很,自认松形鹤骨、超脱常人,傲气得有三丈高,对谁都爱理不理的,管你现在跟他家交不交好,来去全凭心情。”
能让金凌觉得傲,很难想象安宗主是傲到了什么地步。江覃纳闷道:“若安宗主当真盛气凌人,那被他一手带大的安流公子,为何待人如此随和?”
金凌道:“这我不知道,总之别被表象和传言给骗了,安家人个个不是省油的灯,你也时不时叫舅舅注意着点,听到没有?!”
江覃道:“听到了。不过金宗主,咱俩在外面溜达了这么半天,也该回去了吧?”
金凌疑惑:“回去?回哪儿去?”
江覃道:“当然是回去跟欧阳兄他们汇合了,您还想上哪儿去啊?”
金凌“哦”了一声,停下脚步,道:“你们约定汇合地点了吗?”
江覃:“……没有,正准备传音。”
金凌连连摆手:“不行,那太可疑了。”他说着,径自找了块个头大些的石头,草草掸去尘土,一撩衣摆,竟就此坐了下来,还泰然自若地翘起二郎腿,摆出一副暂时不会再动了的态势。
江覃满头雾水,又不敢把金凌拽起来直接拖走,只能耐着性子问道:“金宗主,敢问您这是何意?”
金凌道:“既然没有约定地点,那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好了。传音容易引人怀疑,等他们打发走了符氏的人,一定会让仙子循着味道过来找的。”
他说得头头是道,以至于江覃完全想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甚至有些被他说服了。
于是两人边聊边等。对于江覃来说,能跟一宗之主在这种荒郊野外相向而坐,东一句西一句,一连扯了一个多时辰这种事,着实是忐忑又新奇,以至于仙子领着大部队找过来时,江覃还没能从那种懵懂的状态中剥离出来。
金凌则端着一副深沉样子,状似随意地站起,将自己的衣服重新拍得一尘不染。然而他刚刚拍净的衣服,立时被扑上来的仙子印上了几枚大大的爪印。
方才救了他们的青衣散修也混在这队伍之中。金凌自是看到了,虽说不知其跟来所为何事,但身为宗主绝不能失礼,于是郑重其事地清了清嗓,走到那人身边,略一拱手,道:“多谢道友出手相助。敢问道友姓名,改日定会重谢。”
青衣道人清朗地笑了一声,很是潇洒地摆摆手,道:“小生散修一个,担不起金宗主这谢。”
金凌心底一沉,心说他到底还是听到了金阐的那一声喊,一时心乱如麻。
青衣道人见他面色微窘,含笑道:“金宗主不必担忧,符氏现下无人知道您的行踪。在下有一事一直想向您讨教,故而擅自跟着来了,想必您不会介意的吧。”
此人表面彬彬有礼,实则锋芒毕露、步步紧逼。金凌面色坦然,不卑不亢地道:“自然。请讲吧。”
青衣道人脸上的笑容忽然变得难以捉摸起来。他气定神闲地将手探入乾坤袋中,一面冷声道:“金宗主,在此之前,还请您先观一物。”说着将物品掏出,示与人看。
众人定睛一瞧,乃是一枚通体熠熠的金丝剑穗,长约二尺,其下垂流苏由若干细丝攒成股的金线编就,上缀一颗色华质润的丹珠,虽是一再常用不过的物什,但做工精良,只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众少年左瞧右看,皆不知其所以然。看青衣道人的态度,多半是认定了这条剑穗与兰陵金氏有关,可单凭一条剑穗,能说明什么?能证明什么?总不能说,这条剑穗是金色的,且做工优良,所以就一定和金家有关系?
如果是当家之前的金凌,很有可能直接呵斥“你是谁,你算什么东西,你凭什么污蔑我们家,谁派你来的”之类的话。然而,如今的他只是默不作声地接过了剑穗左右端详,继而缓缓抬眼,目色变得沉凛异常,阴测测地道:“你是从哪找到这个的?!”
青衣道人道:“我在哪里找到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您可否就这枚剑穗,给我一个交代。”
金凌道:“在此之前,告诉我你叫什么。”
青衣道人爽朗一笑:“好啊,金宗主,小道名为敬翛,字出岫,您可记好了?”
金凌一愣,道:“你就是那个敬翛?”
敬翛乃一名散修,修为颇高,却从不与人透露师承何人。其十七岁入世,云游夜猎四方,因所行经之处皆人烟稀少,故其名鲜为人知。真正让他名扬修真界的,是其前一阵子助云梦江氏平息云萍之患一事。随后,他循着怨气四处奔走,逢乱必出,专挑各世家不爱去的偏僻地区,于是很快又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里。
江覃“啊”了一声,道:“我看你眼熟的很,果真是你。”
敬翛道:“是我,江公子,别来无恙啊。”
金凌转过身去:“怎么,你俩认识?”
江覃道:“先前父亲要我跟着师兄们一起去云萍历练,故而与敬道长共事过些时日。”
敬翛道:“云梦江氏的子弟从不强词夺理、颠倒是非,能与贵宗合作,乃吾之幸也。”
金凌眉头抽了抽。
江覃深谙他的脾气。虽然云梦江氏是金凌后盾一般的存在,两族亲如一家,可当着一宗之主的面大夸别家,总归还是不合适的;更何况敬翛此言仿佛另有所指,刻意针对金氏,金凌满心不快,也是情有可原。
敬翛仿佛没有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继续道:“金宗主,虽不知您为何屈尊纡贵前来这种偏远之地,但您还是需要解释解释这枚剑穗,为何会引来如此之多的怨气。”
不等金凌答话,金湑便厉声斥道:“你莫要血口喷人!凭什么认定这东西就是我们家的?!谁知道你是不是随便拿了个剑穗来糊弄我们!”
敬翛从容道:“这当然是兰陵金氏的物什。不信问问你们宗主,看他如何说。”
金凌乜他一眼,冷冷地道:“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敬翛敛了笑容。他腰背劲直,身立如松,做工精良的剑穗被他紧紧地攥于手心。
他嘲笑似地道:“我想要干什么?金宗主,我倒是想知道,您想要干什么?”
金凌道:“我想要干什么,与你无关。”
敬翛修长的双眉紧紧蹙起,竟浮出了些许怒色,然他并未大喊大叫,而是依旧语调平静地道:“金宗主,我一介散修,自是无法对你们这种大家大户做什么,可我还是要忠言相告:多行不义终自毙。及时收手,于人于己,皆是行德。”
金阐一听,登时火冒三丈,高声嚷道:“你这道士怎么回事?!拿着一只破穗子,净说些莫名其妙的屁话,还诅咒我们?!你别以为你是散修,我们就不会把你怎样!!”
敬翛冷笑道:“确实。兰陵金氏的手段,我明白得很,即便是散修,只要得罪了兰陵金氏,无论身在何处,灭门挖眼剜舌,一样都逃不过!”
灭门、挖眼、剜舌。谁也没想到敬翛会突然说出这种话。少年们瞠目结舌,鸦雀无声,只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金凌。
像是突然忆起来了什么,欧阳子真试探地道:“你是在说……宋岚道长与晓星尘道长?”
敬翛瞥他一眼,淡淡地道:“正是。”
金凌道:“宋晓二位道长之事,且不说已过去多少年,当时执政之人,也并非是我,你现在和我提这个,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敬翛一字一句道:“我提及此事,并不是想要你怎样,而是希望你,莫要重蹈你祖父与叔叔的覆辙。”
金凌好笑道:“你还是不要绕来绕去的了,你频频暗示我,而我问心无愧,听不懂你暗示,只怕我们再这样交谈下去,我的耐心会耗尽的。”
敬翛怔了怔,也笑了起来。随即,他振振袖子,朗声道:“既然您不怕颜面尽失,那我也就没什么好避讳的了。”他又将那剑穗露了出来:“金宗主,明人不说暗话,这枚剑穗,是您小叔叔金光瑶的,是也不是?”
众人大惊,皆噤若寒蝉。
良久,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金凌双拳紧攥,咬牙道:“是。”随即,他又立刻接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敬翛道:“我曾在一场夜猎中见过他。彼时他尚为仙督,风光无限,在那场夜猎中拔得头筹,他那把软剑上所系的,正是这枚剑穗。因其上丹珠为一枚鸽卵大小的夜明火玉,取其瑶英无瑕之部雕琢而成,名贵非凡,故而只一眼便记住了。”
金凌讥诮地道:“那你还真是记忆力高超。”
敬翛略一颔首:“过奖。那么金宗主,想必您也听说过关于怨气来源为赤锋尊的传言。这枚剑穗乃是我在邯郸城郊那棵粗壮异常、茂盛异常的槐树之上寻得,其无疑是导致此地怨气横流的罪魁祸首。您确定您对此事一无所知吗?”
听他此言,金凌才逐渐明白过来,为何方才敬翛对他的态度是那样的充满敌意与排斥。
敬翛在怀疑,兰陵金氏为恢复往日地位,想出用金光瑶的东西来吸引聂明玦,从而造成怨气播散的方法。只要在这场怨气淫佚的灾难中脱颖而出,兴许就能够重拾往日辉煌。
确实,由于兰陵金氏及附近区域始终没有受灾,与之类似的质疑声就从未停歇过。
金凌义正辞严:“此乃无中生有。我兰陵金氏不曾做过这事。小……金光瑶的物品,我早已全部查封,至于为何在这里寻见,我也不知。”
敬翛盯他半晌,却没能在那张脸上找到一丝轻慢不恭的痕迹,只好道:“金宗主,我姑且信您,那么关于此事,您可有什么想法?”
金凌道:“没什么想法,东西给我罢。”
敬翛道:“恕难从命。您最好实言相告,否则,我不介意像当年的晓道长一样,登上金鳞台,与您在大庭广众之下,当面对质。”
金湑怒道:“都说了不是我们家干的!你何必死缠烂打?!”
金阐也嚷道:“我看你这道士就是吃饱了撑的!今天不揍你一拳,难解我心头之恨!”说着将半臂一提,就要冲上去动手,谁知刚走几步,右手忽地被一人抓住,以肘为轴向后猛地一扳,身子顿时麻掉半边,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金凌的视线依旧锁定在敬翛身上。他将金阐的手腕松开,看也不看,道:“这没你的事,少给我添乱。”
金阐暴怒,热血急冲上头,他向来看金凌不顺眼,此番又是当众出丑,不由恼羞成怒,扬声道:“你装什么装?!”
这种时候内讧显然是不明智的,可金阐向来无法无天,哪里会顾及这个?见四周的少年目瞪口呆,无人上前阻止,反倒更来了劲,继续叫嚣道:“金凌,当宗主有什么了不起?你知不知道全族根本就没有人把你放在眼里!大家只是惧怕你舅舅罢了!还真以为你有能耐管家了?”
金凌终于有了动作。他按住佩剑冷冷地望着金阐,岁华鞘上的纹路被描摹了一遍又一遍,深深地同掌纹织作一体,剑身随着主人身体的轻颤发出细碎的轻响。
仙子体会到了主人的情绪,立刻调转身子面对金阐,后腿微屈,呲着牙,对金阐发出警示一般的低吼。
金阐见状,更加肆意地对金凌嘲笑道:“哎!之前你打架还得靠一只狗,现在当了宗主,还不是要……唔唔唔唔唔!!!!”
刹那间,金阐满脸的得意荡然无存,上下唇紧紧贴合在一起,任他怎么努力都分不开,只能从嗓中徒劳地发出呜呜的声音。他认出这是蓝家的禁言术,登时怒不可遏,先把针对金凌的事扔到一边,左右环顾,想要在人群里揪出穿着蓝氏校服的施术之人。
然而,不等他放眼去找,施术者就自己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金阐望见来人,却愣在原地,火气没能立刻撒出来。
来者正是蓝悦容。
她的校服已不复起初的洁净,而是沾满了尘土与点点血斑,但她神情冷肃,目光灼灼,抹额依旧是雪白而端正的。
她又向前走了几步,抬手作揖,沉声道:“在下蓝意,见过敬道长。”
敬翛还礼,道:“原来是蓝宗主胞妹。失敬。”
少年们早已看明白,对待金氏以外的人,敬翛都是尊重而客气的,因此,若此时能有一个备受仙门尊崇的姑苏蓝氏子弟出面调节,必定能解这燃眉之急。
蓝悦容道:“敬道长,单单凭此,尚不可断定怨气就是兰陵金氏所为。即便金宗主当真想借除怨提升名望,也不大可能使用叛逃金氏的敛芳尊之物;再者,赤锋尊的怨气深重异常,此法稍有不慎便会引火上身,风险颇大,于理不通。”
她顿了顿,又道:“如今这般对峙,毫无意义,当务之急,是先将邯郸城内外怨气彻底压制祛除,了结此事。我等奉命循怨而行,道长若想查明真相,大可同道而行,待掌握更多线索,再做论断也不迟。”
此言一出,许多少年纷纷附和。金凌方才的所作所为他们都有看在眼里,此前对兰陵金氏的诸多不满,也随着金凌的到来一扫而光。
敬翛道:“若非别有用心之人将剑穗系于树上,又怎能引得邯郸怨气流窜?我前日将剑穗拿下,随即奔赴周边祛除怨气邪祟,这瞭望台已经是最后一点,如今亦解决完毕,此事已了了。”
江覃忽然开口道:“敬道长,你身为散修,刚刚为何会与河东符氏的门生一同前来?”
敬翛耐心解释道:“我祛除邪祟时,刚好进入河东境内,听闻家主符桓为人正直,于是顺道拜访,谁知还没能聊上几句,就见那六名公子前来求援,便跟着一起来了。”
江覃道:“那么敢问你为何要舍近求远,不先来瞭望台一探究竟,反倒自行前往周边地带呢?”
敬翛笑道:“我以为名门世家的修士个个都修为了得,根本不需要外人帮忙,且就算我前去询问,他们也未必会向我透露只言片语。”
江覃点点头,似是没有听到话中的讽刺,继续道:“方才你说此事已了,可盐商大娘子之头颅,你还尚未寻到。”
敬翛道:“寻不到的。那头颅恐怕已经被他家那盏沾染了怨气的灯笼给吃得一干二净了。”
听到他的结论,众少年面面相觑。曾亲手摸过那颗头颅并被吓得魂飞魄散的金阐呜呜叫着,以示自己的不满与反对。
蓝悦容则道:“你指的,是哪盏灯笼?”
敬翛道:“是大娘子亲手糊的一盏红灯笼。那灯笼作为逝者遗物,本就易沾染怨气,剑穗将怨气引了来,附着于灯笼之上,使其迅速成怪,因其修为期短,只能啖人精气血肉,而大娘子刚刚过世,元神涣散,吃她的头颅,无疑是果腹的最佳选择。”
江覃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大娘子亲手糊的灯笼作祟,是由剑穗引来的怨气导致的?”
敬翛道:“那倒不完全是。也许你们不大了解,他家大娘子猝然离世,并非什么病症,而是为人所害。那盏灯笼成怪如此之快,也与大娘子的蒙冤生怨有一部分关系。”
这倒是个出乎人意料的发展。
敬翛继续道:“我到他家去的时候,恰逢大娘子即将入殓,便得以察看了尸首。其颈部虽边缘参差,然内存之骨、肌腠、皮腠之类,却断裂得相对整齐,不像是邪祟撕断或是自行扯断的,故而推测,大娘子必是生前受人所害,扼断咽喉而死。以此类推,灵堂之变,是大娘子为人陷害、怨气浓重,狸猫本易通灵,故而被其附身,由于这个躯壳过于羸弱,承受不住怨气,才被反噬成了干尸。
“至于头颅,与躯体只连着薄薄的一层皮肉,受怨气吸引将自身扯离这种事,自然不在话下。我在发现那盏灯笼后,本想将其焚烧,可盐商不愿,因此我只好设界于它,叫怨气冲不破屏障,以防戕害他人。”
江覃道:“原来如此。但敬道长,你可否知道,就在你随后拿走树上的剑穗、以为这件事就此翻页的时候,那盏红灯笼便冲破结界,自行带着大娘子的头颅,飘到了那棵最为茂盛的古槐树之上?”
敬翛一愣,立刻转身向古槐的方向望去。他们此刻驻足于高地,故而能将山下的情形望个一清二楚。他清晰地看到,那株茂盛的古槐,翠绿的叶子正在凋零,原本巨大的树冠,也较之前缩小了许多。尽管如此,其先前蓊蓊郁郁之貌,仍可窥得一二。
敬翛长眉紧紧皱起,似是纳闷极了,口里喃喃道:“不应当的?明明应该是剑穗……?”
江覃道:“敬道长,此地怨气横生,固然有剑穗的原因在,然而你却没能考虑到,此地原本就有隐患。”
敬翛道:“愿闻其详。”
江覃与蓝悦容对视一眼,笑道:“这样来说吧,这一连串的事件,你认为这枚剑穗是主因,其实非也,剑穗不过起了个促进之用,问题真正是出在古槐树身上,而那灯笼,应是被怨气深重的古槐吸引过去的。这一带古槐众多,根系繁复,越是生长,受到同化的灯笼越多,吃掉的头也就越多,盐商大娘子的灯笼,只不过是这千百分之一罢了。如此累积下去,造成今日之局面也是迟早的事,剑穗不过是将期间过程的时间给缩短了而已。”
随后,他向敬翛简单地讲了讲先前蓝惠的猜想,众人凑到一块儿,前后如此一捋,条条现象一一呼应,拨云见月,一派澄明。
雾锁篇接近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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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雾锁第一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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