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外一篇:不晏

江澄是被人晃醒的。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入目的是一名身着江氏校服的少年。这少年相貌清俊,眸色深沉,往日里淡漠平舒的剑眉如今微微蹙起,面色隐忧。见他醒来,才稍稍有所缓和。

江澄揉揉眼,打量这少年片刻,方认出是自家主事江栖之子江覃。

江覃见他像是在看自己,又好像不是,内心忐忑,小心开口道:“宗主,金宗主到了。”

他话音刚落,一抹雪白的身影便从门外闪了进来,声随形至:“舅舅,听闻你近日头疾复发,就急着来看你,礼数不全,勿怪。”

江澄抬眼望向在他面前站定的金凌,视线从其脚上绣纹繁贵、做工精美的金靴到头顶束发的牡丹鎏金冠,上上下下巡回几番,将他反反复复端详了个够,心底竟隐隐泛生出几丝酸楚来。

也算是,对得起阿姐了吧?

金小宗主见他那一向刻薄的舅舅正对着自己发呆,心道莫非是头痛的后遗症?他自小被江澄骂惯了,一被这样盯着,就下意识以为自己的衣冠穿戴或是言行出了什么问题,赶紧在对方开骂之前考虑一下有何不妥。然而他暗暗把今日的衣着和言行滤了个遍,也没能发现什么失仪之处,心下疑惑,难道是身上这件新做的宗主服太好看了不成?再瞥眼一瞧,江澄的目光已转为平和,不由心头一暖,心说总算有一天,可以得到舅舅的……

“不过是穿了件华美衣裳,瞧把你得意的。怎么,金宗主扰人少憩,就是为了让我观摩一眼你这金光灿灿的宗主服的?”

……赞赏了。

金凌嘴角抽了抽,张口刚想反驳,却猛然意识到如今身份不比往昔,于是对江澄略一拱手:“并非。只是赴清谈会时候已到,见你未醒,怕你去得迟了,影响不好,才让江覃把你叫醒的。”

“……好小子,你倒听他的话。”江澄乜眼身侧,江覃立刻把头垂到胸口,一言不发。

“你怪他做什么,他也是为你好!”

江澄罕见地没有接话,只是缓缓站起身来,沉默地望了外甥一眼。

江澄的目光从来都是冷的。即便有时他会气得七窍生烟,但那盛怒之下的眼神亦是寒凉而刺骨。但金凌此时分明感受得到,江澄的注视中灌满了温度,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异样滋味。

他的舅舅凑近他,喃喃道:“长大了,好。”随即在他肩上重重一拍,朗声道:“请吧,金宗主。烦请带路。”

途间廊檐宽敞大气,颇具清河聂氏的风格;他家向来喜欢直来直往,因此宴宾之厅没怎么绕弯便已在眼前。席间茶果俱备、酒菜齐全,自有门生以灵力护着,以防其味不得最佳。一些早来的仙首均已择位入席。

聂氏无缘清谈盛会已十年有余,此次举办,自然重视有加;宗主聂怀桑早已上坐主持之位,许是闲得无聊,正端着柄乌木折扇,研赏泼于扇面之上的墨字;一抬头见这舅甥二人来了,立即露出笑来,起身行礼道:“江兄,金小宗主,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啊。”

江澄虽曾与聂怀桑同窗,但也只是点头之交,并无什么话说,且此次清谈盛会,本就与他无关,加之近日头痛愈作愈烈,整个人状态不佳,只想快些找个地方坐着,于是只同聂怀桑匆匆寒暄几句,便拽着金凌入位了。

须臾,其余仙门宗主纷纷到会,宴厅逐渐变得热闹起来。云梦江氏如今在仙门中势力如日中天,而宗主江晚吟扶持金小宗主坐稳位子后,突犯头疾,除与金小宗主相关之事,修真界间所有活动无论大小一律不到场,如今他出现在聂氏百家清谈会之上,自然有许多宗首名士想要来客套奉承,端着酒杯都走到人面前了,才发现客套对象正闭目撑额,双眉蹙紧,神色似有不虞。江澄早年恶名在外,任谁都不敢得罪,众人逡巡不前、面面相觑,终是统一调头,转敬金小宗主去了。

开会时辰已过甚久,姑苏蓝氏却仍一人未到。蓝氏虽势不比往日,但仍居四大家族行列之中,少他一家,清谈会实在不好进行。聂怀桑左顾右盼,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用无奈的眼光求主事帮他。各家宗主也是议论纷纷。任谁都知姑苏蓝氏向来崇礼,更不必提在重大会议上迟到这种最基本的礼仪。时隔数年,云深不知处仍是各世家子弟疯狂憧憬的求学之所,可现下蓝氏失礼在外,日后若有人重提起来,怎样都是个难堪。

江澄望着身侧空空如也的坐席,内心隐隐不安。

人们又等了约一柱香的时间,依旧连一点消息也无。在座的都有点耐心告罄,只是碍于蓝氏百年积累下来的名声与地位,皆不敢发作,只好眼巴巴地盯向主位,希望这个没什么大用的宗主能说些什么。然而聂怀桑为逃避他们的视线,连头都不敢抬,只管盯着那扇面看得认真。

良久,一人自席间站起,越过层层私语之声,疾行至大厅正中央,振了振袍袖,清了清嗓,待众人的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方扬声宣道:“诸位宗主,请听姚某一言!今蓝宗主迟迟不至,发出去的传音也没有回复,就证明蓝宗主现有急事处理,一时无法立刻到会。在下以为,与其如此白白等待耗费时日,不如先行开会,待蓝宗主到了,再请他加入也不迟。”

任谁都知这位姚宗主别的不行,就属一张嘴能耐。他姚氏宗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因而能够在仙门的各种场合里出入。修真界大到事关生死存亡的战事,小到各家杂七杂八的闲闻轶事,姚宗主几乎都作为参与者经历了个遍,尽管从没起到过什么作用,但他毕竟属于当事人,再加上其丰富的想象力和优秀的辩才,在仙门百家当中尤其受欢迎。现今江氏方兴未艾,金蓝聂三家却不温不火,许多宗门都卯足了劲儿想要与之争锋,意欲把他们挤下神坛,好光宗耀祖、壮大家族。平阳姚氏亦有此意。他虽实力不济、根基不稳,却有能力给别人纠错、对各族风云人物评头论足,自认为能够为修真界指引方向,褒奖善人、惩治恶人,带起一波好风气。姑苏蓝氏风正气清,对其门下子弟无论地位高低,一律严格要求,叫人握不住把柄。含光君和夷陵老祖相关的种种猜测与传闻已被他说烂,不光再没有人愿意听,自己也觉得说着没意思;往日蓝氏双璧之一的泽芜君结局虽惹人多想,但泽芜君其人实在没有什么能供他讲道理的素材;而蓝氏风口极紧,除了这两位,他也没能找到哪个足够任他品评的人物或是丑闻。

现下机会来了。

聂怀桑怯声道:“再等等吧,往年种种决策,蓝氏必是在场的,不回音很有可能是急于赶路之故……”话还没说完,便被姚宗主打断:“聂宗主,此次是他蓝氏失礼在先,吾等枯俟于此已一个时辰有余,按理说已经仁至义尽了。各位宗主千里迢迢赶来赴会,可不是来浪费时间的。”

他痛陈利弊,句句有理,洋洋洒洒,冉冉不绝。且众人的确等了太久,脾气再好的也有些不耐,很快,四周便传来附和之声。

切切察察之声如潮汐般起伏。大一些的门派宗长有所顾虑,架子端得稳稳的,可小宗小门的人却无所顾忌,畅所欲言。他们深知只要不说江澄和金凌的坏话,就没有人会拿他们怎么样,故越说越起劲。

修仙之人耳聪目明。尽管声音被刻意压低,却依旧被在场的所有人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姑苏蓝氏自诩修真礼仪第一,如今竟犯这等低级之错,害这么多人空等,实属不该。”

“蓝小宗主年幼,先前他刚刚继任的时候,蓝氏就屡出差错!近日无事,本以为终于成器了,没想到啊,哎!想当年蓝氏何等风光,即便曾遭温狗毒手,根基也岿然不动,如今太平盛世,竟门风愈下了,令人费解!”

“他莫不是为惹人注目,特地迟到的吧?”

“蓝氏没了蓝氏双璧,也就不行了?依我之见,这族中的长老就该出面重振家风、改革除弊,而不是不闻不问、任那些小辈刚愎自用!”

“你这话说的不现实。蓝家的长老自古以来都是如此,上了年纪就关上房门不问世事,他家人都向往出世,好不容易熬到晚辈可以独当一面,谁还愿意管这些琐事?我看,就只能靠着他家老本,吃一堑长一智,家大业大就是了不起嘛。”

“说来也是奇怪。家里都这样了,含光君还能甩手蓝氏不管,照样行他那‘逢乱必出’去了?”

“还捎着夷陵老祖。说是时刻管教,谁知道安的什么心?早就听闻含光君似有断袖之癖……”

“你们忘啦?自从三月前含光君在金鳞台,从百家手下救走受伤的夷陵老祖起,就被公认为是仙门的叛徒了!怎么可能再回蓝氏?此时的含光君已非彼时了!”

“是了,我怎么忘了?!我提起含光君,下意识就以为是当年的那个仙门名士呢,呵。”

“欸我听说,当初含光君救夷陵老祖下金鳞台后,还是泽芜君私自藏匿了他们,我就说为何泽芜君会在含光君与夷陵老祖有勾结的情况下,仍然赴金鳞台参加所谓的‘乱葬岗围剿’,原来是为了给他弟弟和夷陵老祖打掩护啊!只可惜他二人一去不复返,唉!亏我之前那样敬仰含光君,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

“前有夷陵老祖忘恩负义,累他师姐;今有含光君鬼迷心窍,害他兄长。啧啧啧……这俩人倒也是般配得很呢。”

“含光君真是让人不解。夷陵老祖背着多少人命债,其中还有他们蓝氏的。他可倒好,处处回护于他,想让人不猜测他俩的关系都难。虽说他俩合力拆穿了金光瑶,又在乱葬岗上出手救助百家,是值得刮目相看,可后来呢?他俩这样一个组合,竟然让金光瑶给跑了!还把从小对他关爱有加的亲兄长泽芜君也搭进去了,至今杳无音信的。诶你说,这人怎么就像蒸发了一般不见了,什么东西也没留下?”

“他怎么可能有机会留下东西?你们还记得当时劫他走的那个是谁吗?金光瑶啊!那个手段阴险、笑里藏刀、心机深重的小人!他做的那些龌龊事暴露后就以他二哥为质逃命,自然不会允许泽芜君再留下踪迹。凭他那头脑,想抹掉一个人的存在还不难?可怜泽芜君清白霁月一世,最后居然栽在了这么个妖魔手上,这都三个月过去了,也不知他现在是生是死……”

“你还说泽芜君呢,赤锋尊不也风光大半生,他又做错了什么?被结义的三弟陷害,尸体和魂魄割得零碎不堪,拼成了也是具凶尸,还不认人,到现在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弄的人心惶惶的,那怨气真是千年难遇,一旦碰上就只有死路一条啊!”

诸人谈闻及此,似是都有些悚然,个个闭口不言,场面凉了下来。

然而这冷场并没有维持多久,又有一人旁敲侧击道:“金光瑶弹奏清心音让赤锋尊提前爆体而亡,可那清心音为泽芜君亲授,现如今金光瑶挟持着泽芜君逃亡,一直追查不到……”

“你的意思是……?”

见周围的人脸色凝重地凑了过来,那人便得意地故作神秘道:“我的意思,大家一定都明白。”

有人迟疑道:“泽芜君人品如何,在座各位都心知肚明,怎么可能……”

那人反驳道:“事败之前,金光瑶不也给人以亲切谦和的印象吗?”他环顾一圈,见无人质疑,均目露惊恐之色,又悠悠道:“所以,在我看来,这泽芜君啊,也……”

他还没等吐出下文,对面便有人指着他鼻子怒斥道:“一派胡言!姑苏蓝氏如何,岂是你有资格妄加评判的?!”

这人声音极大,震如洪钟。金凌本在极力压抑怒火,憋得双颊泛红,衣袖中紧攥着的双拳不住的发抖,一口恶气堵在胸口发不出,竟比自己挨骂还要愤怒。忽然听闻此声,心中惊奇,抬头去望,正巧与对面也在抬头的江澄对了眼,尴尬片刻,急忙把视线转向那名身穿青衫的宗主。

原来方才出言怒斥的,不是别人,正是巴陵欧阳氏的宗主欧阳信。这欧阳宗主平日里唯唯诺诺、逆来顺受,江澄与他年少熟识,自然记得这点。如今他当众怒吼,想必是被那些话气得够呛。

欧阳信似乎从未用过这么大的声音讲话,以袖掩口咳嗽几下,平复下情绪,接着道:“在座不少都是射日之征的老人了,有多少没受过蓝氏恩惠的,嗯?如今尔等受几句撺掇就成了落井下石之徒,也不想想姑苏蓝氏都做过哪些事、出过哪些力,就这么毫无根据地胡说八道起来了?”

众人愕然,万万没能想到平日里本分隐忍的欧阳信,会突然开口替人辩解。金凌看到他身后的欧阳子真,此刻正一脸崇拜地仰望着父亲,眼睛里似乎都要冒出星星来,不由觉着好笑,方才的闷气顿时散得一干二净。

大厅里沉寂了一阵,有人嗫嚅道:“你受过蓝氏恩惠,当然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包庇他家。”

欧阳信道:“我确实曾受蓝氏救命之恩,一直未能有机会报答,乃我此生一憾。但我非是非不分之人,若泽芜君、含光君当真是阴险之辈,即便他们过去于我有恩,我也不会出言维护。阁下心里清楚,蓝氏双璧二人为人清正,行事光明磊落,自年少成名起便是如此。欧阳不才,儿时有幸随家父造访云深,同他兄弟二人相见相识,其一言一行,可与阁下之臆测相去甚远。”

双方正僵持不下,忽有一阵凛风自外掠入厅内。挟风而来的数名白衣修者稳落堂前,铮铮几声,仙剑归鞘,白衣猎猎,似裹松风,抹额飘飘,清逸出尘。以一人带头,齐齐向主位拜一长揖,数秒后方缓缓身起、收礼,一套动作下来,整整齐齐、规矩有序、雅正自然。

为首的是位少年,白玉镶冠,浓眉大眼,腰间除一把上品灵剑,还悬着一管做工上好的白玉尺八,玉质细腻,其色稍稍泛青。众人定睛一望,正是现任姑苏蓝氏的家主——蓝景仪。

欧阳宗主的名字引自动漫第一季

本章更为详细地介绍一下文章设定与故事背景~

灵感来自:人言可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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