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澄刚行至蓝氏居所门外,便听得金凌的怒斥声远远传来:“你愿意查便去查好了!我不管你了!”
一连串气急败坏的足音打在石子路上,金凌自一条通连后园的侧径深处闪出,雪白衣袍上的金色绣纹在月光下若隐若现。他怒气填胸,闷头疾走,险与一人撞个满怀;愤恨地抬起头,摆起一副狠戾神色,刚想瞪大眼斥责对方没长眼睛挡他的路,可这一抬头,入目的居然是江澄的脸,气势顿时被削去大半,惊诧、惶恐、委屈齐聚面上,一时间精彩纷呈。
江澄看他神色,好气又好笑。他细眉一挑,冷冷地道:“你委屈什么?你如今也是一宗之主了,像什么样子!人家有自己的打算,你非要多管闲事,最后弄的谁都不想见谁……呵,净操些没用的心。”
言至最后,语调愈沉。
他一手揪过金凌的后领,接着道:“走吧。少自以为是地插手别人的事,好好收拾自己家的烂摊子。”
金凌被他这样讲,心愈发难受得很。他垂下头,即使被江澄揪着后领也难得一言不发。待他二人一个拖着另一个,正欲转身离去时,身后有人开口挽留道:“江宗主、金宗主,请留步。”
那人声音不小,当做没听见不理不睬似乎并不合适,江澄只好不耐地回了头。
只见一蓝氏门生正站在金凌方才经过的石子路上,向他们深作一揖。
江澄正为金凌遭拒之事愤懑,一见这洁白的蓝氏校服,忍不住语带讥诮道:“蓝小宗主决意要为民除祟,自然是成竹在胸、思虑周全,我这外甥逾越,非要替你家斟酌,还请蓝小宗主莫要见怪。天色将晚,江某不打扰了,这便同金宗主回去。”
门生收礼,清俊忧郁的脸露在月色里。
蓝恭嘴角噙笑,温和道:“我家宗主立场岿然,自有苦衷;方才他情绪激动、言辞不当,待事完了,定会亲手抄写《雅正集》反省。在下在此替我家宗主向二位道歉,还请随在下一同重返后园,继续赏月谈天。”
金凌闻说家主居然也要抄那已扩充到四千四百条的蓝氏家规,心中顿时充满怜悯之情。他记得蓝景仪平素最怕抄家规,越怕却犯禁越多,最后倒立到趋于绝望、涕泗横流。想到这里,气也消了大半,侧目瞄了眼江澄,小心翼翼地道:“如此……那便走吧?”
江澄见他变卦,也没说什么。蓝景仪看上去并不是个固执的人,故而其坚持之下,定是另有隐情,若不弄个明白,金凌就不会善罢甘休。他现在也是一宗之主,心里头的鬼主意愈来愈多,前些年的强制逐渐没了用。因此江澄默许了金凌的意见,也跟在蓝恭身后,决意一探究竟。不论是因为什么理由,他最后都要拽着金凌离得远远的。
三人在幽径上行至一半,有乐声自后园传来。此音似箫非箫,宁静深远,悲色浓重。蓝恭凝神听取片刻,轻笑道:“是宗主的尺八‘逢春’。他还不知你们返回来了,现下正后悔着呢。”
金凌身为世家子弟,也曾习过乐理,虽堪堪达到入门级别,但也能立即分辨出这乐声中满是思念之情,而毫无懊悔之意。他心犯嘀咕,蓝家规定门生不得打诳语,这主事当真是胆大。转念一想,蓝恭可能只是逢场做趣,大可不必认真的,于是对此不置可否。倒是他舅舅,在身后轻轻哼了一声,以表不屑。
须臾,乐声消弭,后园也移至眼前。蓝景仪背对着他们,坐在八角凉亭中举头望月,身上还是那件蓝氏宗主服,层层叠叠、纤尘不染,衬得着衣人的身形愈发单薄。
眼见着他将那“逢春”送至唇边,意欲再来一曲,蓝恭及时出言制止:“宗主,江宗主与金小宗主来了。”
这声音不大,蓝景仪却身子一震,逢春险些落地。“江,江宗主?!”他刚和金凌闹了个不欢而散,没多久就听人家领着舅舅找回来了,莫名心慌起来。
江澄:“…………”
蓝恭凑上前去,暗暗在袖下掐人一把,微笑着在他耳边咬牙切齿道:“景仪,你给我争气一点。”
蓝景仪被恐吓得欲哭无泪,强挤出一抹笑容,起身行礼道:“江宗主、金宗主,二位请坐。”
江澄毫不在意,衣摆一掀就坐了。金凌则扭扭捏捏好一阵才跟着坐下,垂头看茶,一言不发。
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沉默良久,蓝景仪尴尬道:“金宗主,方才是我言语过激,伤你好意……景仪向你赔不是。”
金凌心想,你知道就好。口里应:“算了,你那样拘谨做什么,这里就我们三个。”
蓝景仪心说,就是因为多了个你舅舅,我才不敢不拘谨一点的。
江澄道:“蓝小宗主,我云梦江氏是不会参与除祟的。”
蓝景仪:“我知。”
江澄:“金凌也不会去的。”
金凌:“那蓝愈也不许去!”
蓝景仪:“…………”
对话刚刚开始便又陷入了僵局。
沉寂良久,金凌费解道:“蓝愈,你做什么非要参加除祟?你自己的位子刚坐稳,想要证明自己也不急于这一时……若是因为上一代的事,那跟你也没关系。这些东西不用我给你讲吧?”
蓝景仪道:我自然不会因为这些而妄作决断。只是此次阴邪之物怨毒非常,玄门百家视而不见,方造就如今恶果;再拖下去,只会更多人遭殃。先前所经之地人烟稀少,无视也就算了,现清河遭犯,下一个还不知会轮到谁。更何况我们家离清河那样近……唇亡齿寒,不得不上。”
金凌问:“你家里的那些老头知道吗?”
蓝景仪答:“知道。”
“…………”金凌露出震惊的神色,疑惑之情愈甚,一时不知该如何继续下文。
这时,江澄嗤笑一声,森森然道:“你既然把我跟金凌带了过来,就肯定还有别的话说。再这样遮遮掩掩,等我耐心耗尽,就不会给你机会说出来了。”
蓝景仪惶然,摆手不止:“我……我没有想……”
江澄冷冷地道:“你是没想,可你那主事想。”
蓝景仪立刻转头去看蓝恭。
蓝恭唇边依旧挂着笑意。即使叱咤风云的三毒圣手正坐在对面,目光之阴鸷似是要将他钉穿,仍旧面不改色地道:“在下没有任何针对金氏或江氏的意思,只是想在参与除祟的同时保全家族,因此不得不借助两家的力量罢了。”
江澄神色阴沉:“你也觉得,你家宗主的决策是对的?”
蓝恭答:“自然不对。只是这次,我家非战不可。”
江澄道:“哦?”
蓝恭望向蓝景仪。
金凌和江澄也下意识将视线投向了他。蓝景仪显然还没有明白为何焦点突然转移到了他这里,错愕二字几乎要写到脸上。
还是蓝恭提醒道:“宗主,将那传信拿出来罢。”
蓝景仪蹙眉不满:“当时叫我千万别说的是你,现在让我说出来的也是你,你到底想要我怎样?”
蓝恭从容地道:“非常时期,非常手段。”
蓝景仪:“…………呵。”
他深深叹了口气,手指探入内襟,取出一页满是折痕的雪白信笺。展平放置于石桌中央,左手食指中指一并竖起,口里默诀,右手指尖一点、注入灵力,那信笺微微颤动几番,自右而左,浮现出几行端正存骨的墨字。
信笺上言:
昔查至平阴,逢一妖蟒作祟,凶邪异常,似以灵气为食,腹有异光。刺而杀之,果得一上品灵器。灵器名裂冰,经谨慎确认、绝无差错。
现同魏婴全力追查,尚安勿念。
信无落款。然而单凭这字,江澄就能认出是谁。他虽与此人不和,但好歹同窗共读一载,射日之征里也曾并肩作战过;那人的字迹,江澄自然是有些印象的。
这是蓝忘机的字。
江澄早就料到蓝忘机会与蓝家保持联系,起初并不吃惊,然而他的视线在游走至某两个字后,便如冻住了一般凝涩不前。尽管表面端得一派八风不动,内心却早已是惊涛骇浪,尔后很快肃寒若冰。
魏婴。
江澄只觉这两个字刺眼无比。
好在蓝景仪并没有让它们刺眼太久,很快收起了术法。
金凌问:“泽芜君?”
蓝景仪黯然点头。
他手无意识地摩挲着他的逢春,惹得江澄忍不住瞄去几眼。尺八的玉质冷润细腻,音口整齐,下缀流花,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可他越是拼命回想,记忆却愈发朦胧,头随即隐隐作痛,他扶了扶额,只能暂时作罢。
金凌又问:“何时收到的?距今多久了?”
蓝景仪答:“赴清谈会半途。”
金凌恍然大悟。蓝氏恐怕一开始并不想掺和一脚的。正如蓝景仪所言,上一代的恩怨并不足以充当他铤而走险的理由。真正让蓝家决意放手一搏的,是蓝忘机的这封传音。
泽芜君蓝曦臣的玉箫裂冰从不离身。今它突然现世,若顺藤摸瓜,说不定能够寻到蓝曦臣的踪迹。
蓝景仪信誓旦旦地道:“无论如何,我绝不会放着不管。”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后面的话他自觉不吉利,故而及时闭了嘴。
金凌忽然道:“我帮你。”
江澄眼睛一瞪,连声音也染上薄怒:“你刚刚还在劝人莫要冲动。”
金凌反驳:“泽芜君待我很好,我也想知道他的下落,万一……”
万一他还活着呢?
金凌偷偷瞥了一眼蓝景仪苍白疲惫的面色,终是没能把那几个字吐出口。
换做是别人,还以为金凌这话是下意识编出来的,纯属子虚乌有。然而他并没有说谎,蓝曦臣待他确实很好。在一些事情尚未发生的时候,蓝曦臣频频光临金鳞台,每次除了给金光瑶带礼物,还不忘给他捎些姑苏特产的糕点糖果,亦或珍稀罕见的灵器,甚至还有一次也给仙子带了食来,真可以说是无微不至到令人发指的程度了。金凌讨厌的人千千万,就是对蓝曦臣讨厌不起来;毕竟蓝曦臣既不会像江澄那样劈头盖脸地骂他,又不会像金光瑶那样劝他忍字当先,而是选择从中斡旋调和。尽管只能解个燃眉之急,但金凌就是觉得舒服。
江澄幽幽道:“你若是敢去,我就打断你的腿。”
金凌怒道:“你就知道打断我的腿。你好歹与泽芜君自幼相识,怎么对他的情况毫不关心?”
江澄闻言一愣。
自幼相识?
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
他这样一想,蓝曦臣的脸便清晰地浮现于脑海。
这倒是怪了。他头脑一直混沌,记忆朦胧,只有这张脸是清晰的。
江澄懒得去深究自己出了什么问题。他对上两名小辈探寻的目光,在心里边迅速捋了他和蓝曦臣的一切交集,最终言简意赅地总结道:“我与泽芜君不熟。”
其实他们是熟的。只不过是白头如新的熟法罢了。
江澄已不记得他和金凌是如何结束谈话、向蓝景仪辞别的了;亦不清楚他是怎样同金凌分开、在何时回到的客房、并在榻上坐了多久了。
他的灵识里一直定格着一幅画面。
是一名白衣修者、于月下奏琴的场景。
一片金星雪浪间,修士雪衣皎洁若月,衣摆铺齐于地。发漆如墨,眼睑微垂,深眸半掩,睫羽似扇,弹转琴音时的神色仍是一派温和淡然。额上一带抹额,宽约一指,洁白的布料上云卷云舒。
正是蓝曦臣。
外有叩门声传来。江澄回神,道:“进。”
进门的是江覃。他端着一盘点心,恭敬地道:“宗主,方才有聂氏门生来,道明日辰时,于祭刀堂继续商议今日事宜。”
江澄“嗯”一声作答,随手拈了块点心。
他三下五除二将点心吃完,见江覃还在一边立着,不由皱眉道:“还想说什么?快说快走。”
江覃心思被揭穿,不自在地别开视线,赧然道:“宗主,其实……在下觉得,这次除祟之事,我云梦江氏理应出力。”
江澄面上波澜不惊,道:“哦?”
江覃道:“此邪祟非同寻常。其凶煞程度,不得不让人怀疑是当年失踪的赤锋尊。”
江澄点点头,道:“继续。”
江覃见他颜色尚可,胆子也就大了些:“赤锋尊已成凶尸,照理来说意识全无,却做着似有意识的移动……或许是有人刻意引之,或许没有。因此,当尽早连同百家出击,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江澄沉吟不语。自江覃开口起,他的视线便未曾离开过那扇朝西的雕窗,像是在注视着什么东西。
江覃捉摸不出江澄的心思。他今年刚好十五岁,正值好奇心旺盛的年华,于是也忍不住往雕窗那里瞥了一眼,想看看宗主在看什么。
然而他什么也没能看到。窗子外有的,不过是一牙明月罢了。
姑苏蓝氏客居,后园。
蓝景仪依旧坐在凉亭中,捏着逢春一动不动。
身后,一人踏月而来,端上一壶温烫的新茶。
蓝景仪头也不回地开口:“倏尘师兄。”
蓝恭道:“在,宗主。”
蓝景仪咬牙:“金凌是我与思追的朋友……我不想他有事。”
蓝恭道:“在下定当尽力而为,不会让金宗主有任何闪失,请宗主放心。”
蓝景仪这才回过头看他。二人相对,沉默良久。
夜风入松,月近西头。蓝景仪缓缓起身,刚准备迈步,就被蓝恭伸手拦住。
蓝景仪:“亥时已过,我想睡觉。”
蓝恭:“不可。您还有宗务尚未处理。”
蓝景仪:“……”
最终,他携着惨不忍睹的委屈,皱着一张俊脸,乖乖地跟着蓝恭离去。
翌日,兰陵金氏、云梦江氏正式表态,允诺调派人手、援助聂氏除祟。他两家一诺,其余宗门纷纷继上。最后统而计之,参与宗门大大小小,约近百门。鉴于人多思杂,聂家主事提议,每族派出精英子弟,组成搜查小队,循邪祟作恶路线一一探察,但凡破获蛛丝马迹,即刻上报,不得有误。
众仙家对此纷表赞同。聂怀桑松了口气,从襟中捏出丝帕,正待拭汗,听得有人发问道:“敢问聂宗主,该从何地查起?”
聂怀桑犹豫一阵,道:“就……就从我家这里查起吧。”
一人质疑:“为何不追本溯源、从云萍查起?”
此言一出,全场噤若寒蝉。聂怀桑似是被他的勇气惊呆了,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果然,江澄阴测测地接过他的话茬:“云萍?”他像是怒到极点,又突然听见了一个极其好笑的笑话,神情似笑非笑,悚人不已:“姚宗主,且不论云萍乃我云梦江氏的属地,早已被我门生处理妥当;那一带出事已经两月,时过境迁,就算能找到线索,也一定是微不足道。你难不成非要在我这里浪费时间吗?”
那姚宗主原本话一出口就悔恨难当,只想扇自己一耳光,被江澄一番回敬之后,更是无地自容,连称不敢,缩了回去。
蓝景仪见场面要凉,忙生硬地打圆场:“云梦至岐山一路,近来邪怨程度已有所好转,大可不必着重去查,从清河东北境的受灾地查起方为上策。釜底抽薪,远胜于扬汤止沸。”
聂怀桑点头,道:“诸位可否有其他意见?”
人皆摇头。
江澄忽然道:“聂宗主。江某记起一事,想要请你帮个忙。”
聂怀桑用丝帕擦去鬓下晶莹的汗珠,忐忑道:“江兄客气了,有什么需要直说便是,在下定尽力而为。”
江澄道:“好。聂宗主,你清河距我云梦甚远,你心里也清楚,那么关于后方援助的问题……”聂怀桑忙接道:“请江兄放心,有我亲自监督,后援不会有误的。”生怕江澄不信,还附以诚恳无比的目光。
江澄神色勉强:“既然如此,江某也就放心了,还请聂宗主切莫忘了此诺。”
聂怀桑:“自然自然。怀桑在此谢过各位了。”
如此,清谈会大事已了。其余琐事,与之相较,几乎不值一提。各家宗主回到居所后纷纷传音归宗,调派人手。一时间亭廊俱静,室内烦忧。被折成千奇百怪样式的传音尺素一封接着一封闪烁着灵光划过夜空,绚烂陆离。
番外结束,下一章重新回归正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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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外一篇:不晏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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