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一·廿六)

——等忍过了喉咙间那阵铁锈味,魏无羡才回过头来,请蓝忘机撤手。静坐片刻,他终于试探着开口了:“含光君,我们怎么出来的?”

——温宁神色立刻紧张起来,定住了船桨……魏无羡抽出一只手揉了揉心口,似乎想揉散胸中那股郁结之气,半晌,不吐不快般地吁道:“我就知道江澄没那么容易放咱们走的。这个混小子……真是岂有此理!”

——蓝忘机眉峰一凝,沉声道:“别提他。”

——听他语气不善,魏无羡微微一怔,立刻道:“好,不提他。”

——斟酌片刻,他又道:“那啥。含光君,你不要在意他说的话啊。”

蓝景仪嘴唇抖了抖,终于把那一句“江宗主真是作孽”咽了回去。

不是因为他说那些难听的话,魏前辈怎么会气到七窍流血昏过去?含光君又怎么会这么生气?

结果……魏前辈反倒以为含光君是在生他的气……

明明,他们好不容易才……

——蓝忘机道:“哪句。”

——魏无羡眼皮跳了跳,道:“哪句都是……他一边说,一边暗自留心蓝忘机的神色,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

——魏无羡本以为,或说期望着,蓝忘机不会把那些话放在心上,但意料之外的是,蓝忘机的脸色不怎么好看,连“嗯”也没有说一声。

——看来,对于江澄方才的恶言,蓝忘机比他预想的还要不快。或许是他单纯地不喜江澄为人,又或许……是他对被斥责为“不知检点”、“没有廉耻”、“乱七八糟的人”格外不容。毕竟,姑苏蓝氏是家训为“雅正”的名门世家,含光君本人也从未和这些词语牵扯到一起。

不是的。

魏无羡心里几乎是恨铁不成地想道。

含光君的心性,含光君的心志……又怎会为了不相干的人说的话……不管是多难听的话……就这样失态呢?

能如此牵动他心绪的……就只有他放在心上的人啊。

魏无羡啊魏无羡,枉你自诩风流……却竟连这样简单的事,都想不明白。

可读到下一段,他胸中万千澎湃心绪,却又一下子都静寂了。

——虽然这些日子走下来,他觉得,蓝忘机对自己应该是颇为看重、有所不同的,但终归不敢揣测这“看重”究竟有多重,“不同”又是不是真是他以为的那种不同。魏无羡从来不觉得自信是什么坏事,并常常为此得意轻狂,世传夷陵老祖游戏花丛桃色芬芳,可实际上,他从未经历过这种手忙脚乱的心情。他以往觉得蓝忘机这个人特别好猜,可现在却摸不透了,生怕只是他一个人在想入非非,一厢情愿,自信过头。

由爱生忧怖,以致患得患失,不外如是。

其实若是“魏无羡”这时足够冷静,足够理智,他自然想得起来,蓝忘机连非命定之人倾心之人不可触碰的抹额,都能坦然地交给他、甚至于任他把玩,岂非是早就将自己的心思正大光明地摆在他眼前了?又怎么可能“只是他一个人在想入非非,一厢情愿”呢?

可偏偏如今的情形下,他又是绝不可能足够冷静理智的。

魏无羡忍不住想:要是那时候……没撞上江澄,就好了。

——蓝忘机沉默不语,魏无羡本想用自己最擅长的插科打诨来蒙混过关,可又怕强行调笑陷入尴尬,卡了一会儿,突兀地道:“咱们这是往哪儿去?”

忽然,蓝忘机低声道:“是‘我’不好。”

魏无羡一怔,睁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蓝忘机。

蓝忘机道:“‘我’不该到这时候,还迟迟不肯向你表白心迹。”

魏无羡又是呆了呆,倏然脱口道:“……不!怎会!是我自己和你说‘我不喜欢男人’的!你是不想让我不自在才不说的,要说也是我咎由自取,哪能怪到你头上?”

蓝忘机摇了摇头。

他道:“这一路行止颇多越界,烦扰已生,而又不明言心迹,以致‘你’更生忧怖……是‘我’之过。”

若前世时,是由于以为魏无羡喜欢女子,不欲用这份心意去打扰他、叫他为之困扰,那么到了今世,两人一路同行至此、亲密至此,为何却还不肯说个明白?

还是说,只因为害怕他拒绝以后再回不到此时的亲近,就宁可这样不明不白下去?

……怎能如此。

魏无羡听他这样说,又是心潮起伏,千绪万端,最后只摇头道:“……罢了罢了,反正已经不是你我了,随他们去算了。”

——这话题转得很生硬,蓝忘机却配合地接了,道:“你想去哪。”

——魏无羡揉了揉后脑,道:“泽芜君还不知安危如何,也不知那群人到底打算怎么办。不若我们先去兰陵……”忽然,他想起一事,道:“不,先不去兰陵,去云萍城。”

读到“云萍城”三字,便知这是要去办正事了。众人皆精神一振。果然,“魏无羡”提起了那份藏于金光瑶密室的房契地契。只可惜,他说完有关这地契所在暗藏玄机的推测,与“正事”有关的话题便告一段落了。

——蓝忘机颔首。这时,温宁道:“公子,那云萍城是往这个方向走吗?”

——魏无羡:“什么?!”

——他和蓝忘机都是背对着船尾而坐的,因此一直没看到温宁。冷不防船尾有人出声,吓得他头皮一炸当场打了个滚,回头悚然道:“你怎么在这儿?!”

——温宁仰着脸,愣愣地道:“我?我一直都在这啊。”

——魏无羡道:“那怎么不说话?”

——温宁道:“我看公子你和含光君在说话,所以我就没……”

——魏无羡道:“那总该出个声??”

——举了举手里的船桨,温宁辩解道:“公子,我一直在划船,一直都在发出声音啊,你没听到吗?”

这一段画面感着实极强,饶是先前那一段酸楚的余韵未消,蓝景仪也不由得“扑哧”一声笑出了声来。

魏无羡:“……”

无言过后,他心说,真是前面一节正经太久了,久的他都忘了这书有时候其实真的不怎么正经了,这种无聊的细节也要记一记。

这样想的时候,他却忘了,先前蓝、魏两人在云梦码头闲游那一段,个中琐碎之处,比此时分明只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蓝景仪这一下笑过,接着却又想起来“魏无羡”究竟是为何才无心关注船尾有人,笑容便又没了。他读过这一段,再往后几句,声音又是微微地哽住了。

——四下打量一番,魏无羡忽然道:“我饿了。”

——蓝忘机抬起眼来。魏无羡当然一点都不饿,他可是不久前才在莲花坞大门外的小摊前吃过三个饼。但蓝忘机只吃了一个。而且,这是将近两天的时间里他吃过的唯一东西。魏无羡惦记着这件事,观前路人烟杳杳无望,怕是还要走好长一段时间的水路才能遇到城镇,休息进食。

他觉得鼻头有点发酸。

蓝景仪的异样如此明显,其余人自然不会察觉不到,一时神色各异。最后一排,蓝启仁的表情顿了顿,沉默了捋了捋胡子。

此处岸边非是人家聚居之处,“魏无羡”便指挥着渡船划进了一片莲湖,正要伸手去摘,被“蓝忘机”叫住。

蓝景仪“嘶”了一声,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他……又蒙含光君陪他胡闹!”

又庆幸道:“幸好含光君……见多识广,没有被骗!”

——蓝忘机道:“这片莲塘,可有主人。”

——魏无羡一脸问心无愧:“当然没有。”

——当然有。打从魏无羡十一岁起,就常常在云梦的各片湖里里偷莲蓬菱角。原本已洗手不干多年,但眼下要弄点口粮继续赶路,不得不重出江湖了。

——蓝忘机却淡声道:“听说这一带的莲塘都是有主的。”

一旁金凌已经不忍心提醒他这词用得实在还是不怎么恰当了,只道:“……你还是再往后看看吧。”

——“……”魏无羡道:“哈哈哈哈哈哈是吗,这也太可惜了。你听说的事情真多,我都没听说过呢。那咱们走吧。”

——既被戳穿,他自然不好意思再叫蓝忘机和他一起做这些胡闹的事,堂堂含光君去偷人家的莲蓬吃,怎么听怎么不像话。正讪讪的要去把桨,蓝忘机却举起手,带头摘了一个莲蓬下来。

——他把这个莲蓬递给魏无羡,道:“下不为例。”

蓝景仪喃喃道:“……含光君。”

蓝启仁的眉尖一抽,捋胡子的手险些揪了一根下来。

他脸色微微发黑,盯着前方那两道贴得极近、几乎要粘在一起的背影,手指紧了紧,又紧了紧,最后归于泄愤一般地一拂袖。

魏无羡原本读到这一句已暗叫不好——虽然这一路下来,蓝老先生应当已多少适应了含光君的某些出格举止,但这般明知故犯地主动陪他干坏事又是另一回事了!他一时只觉如坐针毡,虽然没有自觉主动地与蓝忘机拉开距离,却已经是自觉主动从他身上起来了,岂料等了又等,都没有等到后方蓝启仁咬牙切齿的怒声,不由大为惊讶。

他试探性地又朝着身形微微僵硬的蓝忘机靠了靠,又靠了靠,谁知直到他又靠到了蓝忘机身上,依旧安然无恙。

这下,魏无羡可抖起来了。

自然,他心知蓝老先生怕是正强压着火气才没有直接发作,动作上便没敢太过放肆,心思却是活络起来,压低了声音在蓝忘机耳边道:“蓝二哥哥怎么听说,这一带莲塘都有主人的?难不成……你还背着我偷偷来过云梦啊?”

他满意地看到蓝忘机的耳朵边缘一点点泛起了粉红。

蓝忘机手指无声蜷动几下,终于隐忍道:“……魏婴!”

魏无羡无声大笑。

二人侧后方,蓝曦臣表情有些复杂。

“魏无羡”一气摘了一船的莲蓬,“蓝忘机”只吃了两个,剩下的便又都进了他肚子。吃过莲蓬,又顺水漂了一两个时辰,一行人终于到了云萍城的码头。读到温宁被一群戏水少年闹得上不得岸,却是束手无策,蓝景仪不由得道:“温先生……脾气真是好啊。”

一旁金凌低声道:“……是啊。”

——正求助着,又有两个少年用手拍打水面,拍起水花去溅他。温宁苦笑着束手无策。若是这群少年知道,被他们围着瞎闹腾的这个“人”,轻而易举就能徒手把他们撕成血块,连骨头渣子都捏得粉碎,哪还敢这样找乐子。魏无羡把仅剩的几个莲蓬抛了过去,道……温宁这才狼狈地跳上岸来,拍了拍**的衣服下摆。

蓝思追没有出声。书中所写出的“温宁”的样子,让他既亲切,而又隐隐地,有些难过。

——温宁,是从来不想成为一个让人闻风丧胆的、能徒手把人连血肉带骨头都撕碎的可怕存在的。

三人上了岸,“温宁”不喜人多,不多时便默默消失。蓝、魏一路打听到了那地契所记之地,所见却是一座香火鼎盛的观音庙。

——金光瑶可不像是什么善男信女……最后一间是观音大士殿,二人在门口站了没一会儿,便有僧人双手合十过来施礼,二人还礼,魏无羡寒暄几句,随口问道:“寻常的庙宇都建在山中,处于城中的倒是少见。”

——僧人笑道:“城中之人,终日劳碌奔波,岂非更需要这样一座观音庙祈福求愿,寻求内心宁静?”

——魏无羡也笑道:“喧嚣人气,不会惊扰了观音大士么?”

——僧人道:“大士普度众生,又怎会为人所惊扰?”

聂怀桑挑眉笑了,道:“城中之人终日劳碌奔波,的确是更需要一座庙来求求心安;寺庙神观镇压邪祟,原也寻常。可把镇压了邪祟的观音庙建在这等繁华市镇,怕就不太妥当了吧?”

——二人在观音庙中走了几圈,心中已有数……魏无羡又从他手里把树枝拿过,道:“这观音庙里面有个大阵,有东西被压着。”他点了一个地方,道:“这个阵有点复杂,还是挺保险的,不过只要破了这个阵眼,被镇着的东西就会出来了。”

无人回应,聂怀桑也不以为意,自顾自继续道:“就是不知道,敛芳尊是否在建这观音庙时,就想到今日了啊?”

——蓝忘机站起身来,道:“晚间无人时破阵。先寻一处落足修整,再作计议。”

——不知道观音庙里镇的邪祟有多厉害,自然不能在白天人多时贸然行动。魏无羡道:“不知道端了这观音庙里的东西要多久,来得及去兰陵么?会不会耽误行程?”

这观音庙地契被金光瑶藏在密室,想来很受他看重,而又鲜为人知。万一真有一天被人追查至此,来人又若蓝、魏两人一般顾虑旁人安危,说不得,便又多了些周旋之机。

孟瑶揉了揉太阳穴,依旧没说话,只微微地苦笑了一下。只他自己知道,这一苦笑固然是有成心作态,却也当真有几分真了。

聂怀桑没说完的话是什么,他也心知肚明。金光瑶的心思,孟瑶自忖,就是时过境迁猜不足十分,也能摸个七八分准,是以前者在云萍城置产究竟有何玄机,他也不是全无头绪。

聂怀桑所想的这一层用心,就算真有,也不过是旁枝末节,更是虚无缥缈,然而即将揭开的真实情状,却只可能对自己更为不利。

瑶总觉得心很累:聂公子大概想多了,没想多也不重要,反正想法这种事没有证据,但就冲这观音庙在云萍城里……我这账上真的又要被记一大笔了。

前面一章加了章节切换的衔接然后小小修了一下后文细节,整章字数有点点多了,所以找了比较合适的点重新断章了,可以回去重新看一下上一章最后大约五分之一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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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一·廿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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