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似是故人来-大珠珠版(2)

蓝忘机服了药,一睡便是一天一夜。

时值夏秋之交,姑苏下了场暴雨,雨下得翻山倒海,成了一大片雨雾,满山满树都仿佛醉醺醺的。一场暴雨一场寒,雨停后,空气中水分浓厚,地面上、墙壁上全都凝着小水珠,云深不知处草木繁多,寒湿气便如一张大毯子,水气凝聚在花草树木的缝隙中,将整座山都裹得严严实实。

蓝忘机在次日傍晚醒来,他躺在床上,觉得周围的空气黏湿厚重,枕头被褥上似乎随时都可以生出青苔来。他浑身都在痛,头痛,伤口痛,喉咙痛……寒湿气更将这些痛楚都牢牢裹在了他身上,不仅痛,还伴着一种黏腻潮湿的烦躁,他很想洗澡,狠狠洗掉那股潮气。

透过模模糊糊的视觉,他看见有人坐在窗口,似乎是弹琴的那个人,正凝视着窗外的雨雾。

她穿着一身海蓝色的衣裙,袖口处是渐变的白,衣衫上有银色暗纹流转,像洪波涌起的海。银簪绾发,簪下垂着流苏,明灭着细碎的光璀,像朝霞在海面上泛起的光影。

“你——是谁?”蓝忘机挣扎着问起,声音嘶哑,几乎让他自己都认不得。

蓝敏行转过身,面露喜色:“终于醒了,要不要喝点水?”

蓝忘机一怔,还没来得及回答,一盏温水便递到了他唇边:“睡了一天一夜,嗓子干得难受么?快喝些水吧。”她伸手,欲扶父亲起来,可对方却很抗拒地侧过身:“男女授受不亲。”

四周虽然湿气重,但蓝忘机的嗓子干得如火烧,他想撑起身子接过茶盏,却发觉自己使不出半分力气。

蓝敏行见状,便无视对方的抗拒,径自将父亲扶了起来,在他身后垫了个枕头,又用被子将他裹了个严实。

她又将茶盏递得近了些:“是泽芜君让我来照顾你的。你好好配合我,我就告诉你我是谁,告诉你我为什么会弹那首曲子。”

蓝忘机有些迟疑,巨大的疑惑环绕在心头,他蜷了蜷手指,终究还是将这盏温水喝了下去,喉间的刺痛这才缓解下去。

“药已经熬好了,待会儿喝。我还熬点了枣泥小米粥,喝完药后好歹吃一点,都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蓝敏行自顾自地安排着。

“你是谁?为什么会弹那首曲子?”蓝忘机又追问了一次。

蓝敏行道:“这首曲子叫《忘羡》,对不对?”

蓝忘机耳朵一红,低下头,闷声道:“你,你从何得知?”

蓝敏行一笑:“你得好好配合我,我才会告诉你呀!把药喝了,我就回答你上面这个问题。”

药已经被晾得温热,蓝敏行依旧像方才那般,扶着蓝忘机,把杯盏递到他唇边,看着他喝下:“慢点喝,别呛着。”

静室中缭绕着似有若无的药香,蓝忘机依言把药喝完,蓝敏行便信守承诺地回答了上面那个问题:“这首曲子是你教我的呀,在玄正三十八年的时候。”

玄正三十八年?那岂不是十七年之后?!

那一刻,蓝忘机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可对方吐字清晰,神色从容,的的确确说的就是“玄正三十八年”,那照这样说来,她岂不是来自将来?

蓝忘机闻言,心中惊疑不定,对方下面说的话更令他如遭雷击。

“你教我这首曲子的时候,告诉我,这是你年少时在玄武洞中,为倾心之人所做。“

“所以,我对这首曲子十分熟悉,可以将曲谱倒背如流,父亲。”

“你、你方才叫我什么?”因为震惊,蓝忘机的苍白的病容泛起了些许生机,语调也略带颤抖。

蓝敏行微微一笑,起身朝蓝忘机行了一礼:“在下姑苏蓝氏蓝敏行,字晏宁,生于玄正三十三年,是仙门名士含光君之女。”

她生着一双琉璃眼,星眸璀璀,略带笑意,与另一双哀伤的琉璃眼对视着。

穿梭时空,逆转因果……蓝忘机虽在藏书室看到类似的记载,可此事终究太过离奇,他又不曾亲历,难免对此持怀疑态度。更何况,道侣乃是倾心之人、命定之人,是此生唯一,是至死不渝。纵使他与魏婴此生无缘,阴阳两隔,最终不过苦守爱恋终此一生罢了……难道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娶他人为妻,还同她有了孩子?

蓝忘机无法接受这一现实。他只有深爱一人的能力。

蓝敏行托腮,撇了撇嘴,作无奈状:“看来父亲一时半会儿不相信啊,不过没关系,伯父相信就行,所以他很放心我在这里照顾你。”

蓝忘机这才意识到,静室中除了他自己,便只有对方,正常情况下,兄长是万万不会如此安排的。可他仍旧不愿相信对方的话,不愿相信未来的自己是这样。

“还不信?那就再看着这个吧。”蓝敏行将一枚银质小寄名锁递了过去。

蓝氏秘法炼制的白银,正面是卷云纹家徽,背面一琴一笛交相呼应——赫然便是忘机和陈情,是她出生前,蓝忘机在玲珑坊定制的。

蓝忘机看着那背面镂刻的花纹,指间轻颤,摩挲着:“这笛子是……”

还有那一曲《忘羡》,难道,难道是说……一个猜想如雾气中的岛屿缓缓显现,他被这个离奇的想法吓了一跳,却又忍不住向下怀想,心中乍惊乍喜,忽忧忽悲。

“是陈情啊,另一个自然是父亲你自己的法器喽!”蓝敏行很自然地答道。

“你究竟是谁?” 蓝忘机第二次追问,语气中有再明显不过的焦急。

蓝敏行却故作不解:“父亲,我方才不是都说了么?喔……你其实是想问,你未来道侣是谁吧?”

蓝忘机闻言,耳朵一红。

蓝敏行转身,自砂锅中盛了一碗枣泥小米粥:“你把粥喝了,我就什么都告诉你。”

小火慢熬,小米已经被熬出了厚厚的粥油,米碎如膏,热腾腾的,泛着浓浓的米香。红枣被去皮剔核,碾作细细的枣泥与小米一起熬煮,甜香四溢。

粥不能像药那般一鼓作气地喝下去,蓝敏行便取了小瓷勺,以怕父亲牵动伤口为由,一勺勺地喂了起来。

“小米补中养气,健脾益胃,但是性微凉,红枣补血益气,把小米那股凉性中和了,两者一起熬粥最好。”

“方才喝了药,这个粥甜甜的,就当过口了,父亲要多喝点。”

对方如此这般,一环扣一环,从饮水到喝粥,把他安排得明明白白。蓝忘机只得再次耐着性子,依言喝粥。他自记事起,从未被人如此照料过,不适应之余,心中又泛起阵阵暖意。枣泥小米粥温度正好,驱散了些寒湿气,顺着咽喉在身体里烫出了一条道儿,蓝忘机觉得自己体内又多了几分活气。

一碗粥喂完,蓝敏行心满意足地把空碗放到一边:“其实呢,这个问题很简单啊。父亲若是同旁人在一起,怎么会把《忘羡》教给同旁人的女儿呢?”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刻意强调了一下“旁人”。

“爹爹说,他十三年后初回人世,父亲便是凭着这首曲子认出了他。”

“而我——是含光君和夷陵老祖的女儿。”

她微微一笑,顾盼间神采飞扬,眉宇间风华无双。

蓝忘机看着这笑,几乎失神。那年姑苏同窗,藏书室中,玉兰树下,正是这样的笑容,拨乱了他的心弦,令他深陷其中。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同样的笑容,似是故人来。

蓝忘机将对方的话在心里盘桓了一遍又一遍,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回过神来,只觉如堕醉梦,一时竟分不清是真是幻。他实在不敢做这样的梦。

魏无羡血洗不夜天之日,山洞之中,他鼓足勇气才敢诉说衷肠,可对方那一声声的“滚”则令他所有的希望归于寂灭,不敢对这份感情有半点期待。

蓝敏行看着父亲的神情从震惊到狂喜,又从狂喜到清醒,最终转至怀疑,不由心中茫然——父亲就这么难接受这件事吗?爹爹不是说,他和父亲很小就相互喜欢了,难道竟是他胡说?

“呃,到底是哪里不能让父亲相信呢?”

蓝忘机顿了顿,声音低沉,略显犹豫:“魏婴,他对我……并无情意,他怎会……”虽然心中疑惑,但如此发问,他耳朵又忍不住红了红。

“更何况,我与魏婴同为男子……又怎会……”语气中既有疑惑,也有羞赧。

蓝敏行着实没见过这样的父亲,也想不到他竟是这样的想法:“误会!肯定是误会!羡羡讲起你们年少时的事情,可都是眉飞色舞的,不是什么在藏书室捉弄你啦,就是温氏清谈会上扯你的抹额,再不然就是玄武洞杀大王八唱定情曲什么的……”

“至于为什么会有我?夷陵老祖天赋异禀,他想要和泽世明珠生一个像我这样的仙女,有什么不可能的?对了,我的小名叫‘珠珠’,父亲,你猜猜出自哪里?”

“还有,父亲你也是够厉害的,在百凤山偷袭爹爹,还偷偷藏别的小姑娘送爹爹的荷包,当钱袋用了十几年。你有这功夫,怎么不把爹爹打昏,再用根麻绳,把他捆回云深不知处?”国主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又犯了霸道强横的老毛病。

听到这儿,蓝忘机的耳朵红得滴血,只恨不得化作穿山甲,遁地而去。他再也不敢看对方的神情,扯过被子半盖着脸,侧过身默默对着墙壁,不置一词。

静室就这样陷入了令人尴尬的沉默。

“忘机,你竟做过这样的事?”蓝曦臣不知何时竟出现在静室外,将方才的对话听了个大半,又是惊奇,又是好笑。

蓝敏行起身让座,笑道:“可不是嘛。”

眼看弟弟实在尴尬羞涩得紧,蓝曦臣也不忍再逗他,转而向蓝敏行问道:“晏宁,什么东西这么香?”

蓝敏行道:“是我熬的小米枣泥粥,伯父要来一碗吗?”

蓝曦臣看了看一旁的空碗,笑道:“好啊。看来味道不错,忘机,你说是吗?”

蓝忘机闻言,默默把被子扯得更紧,把自己盖了个严严实实。

“好啦,父亲你别羞啦,好好躺着,别把自己裹得和蚕蛹似的。”蓝敏行上前替他将被子掖好。

“伯父,实话该诉你吧,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父亲还是不相信我呢。”蓝敏行长吁短叹。

蓝曦臣道:“忘机,给你疗伤用的玉荆草便是晏宁去荣余山取的。”

“荣余山?”蓝忘机闻言,心中惊愕,那里毒物众多,实在是万分凶险之地,她竟去了那里取药?

蓝曦臣又道:“对了,晏宁说,当日她乘着白龙鹿与龙卷风竞赛,而后便回到了五十多年前。想来,是那场飓风触发了什么法阵,将她送回了此世。”

蓝忘机恍若未闻,只是朝蓝敏行追问道:“可曾受伤?”还因心中焦急,连连咳嗽起来。

终究是父女连心。

蓝敏行轻轻替他捶拍着后背:“没有。只是把校服抹额都弄脏了,已经拿去洗了。”

蓝曦臣补充道:“晏宁的校服和抹额都是嫡系专属,绝非有假。还有那白龙鹿,更是举世无双的神兽,快逾闪电。前后加起来,忘机,你难道还不相信?”

蓝敏行道:“白龙鹿还在草地上和兔子玩呢,我去叫它过来。”

“不用——”蓝忘机叫住她。

“我信。”琉璃眼中,荡漾着流光,少了凄苦惆怅。

眼见胞弟终于泛起了生机,不复先前的心死神伤,蓝曦臣一颗心终于定了下来。

窗外仍旧雾气弥漫。落霞漫天,返照静室,山雾泛着桃花般的色彩,瑰丽梦幻。

蓝敏行依旧在床前坐着,映着晚霞,蓝忘机细细打量着她——面前的人,轻纱蓝裳似瀚海浮波,银簪流苏如朝霞映海,神采飘逸,容光迫人,眉间一抹鎏金夔龙纹,璀璨如金。

她的容貌是自己的,神态却是魏婴的。

这是他的孩子,他骨中的血。蓝忘机这样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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