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码学家生来就是为破译密码而生的,剥离繁重的不实的轻佻的密语,尽管它们有时候严丝合缝。我们很像锁匠,为了探查门后之物而开门,为了开门而解锁,为了解锁而绞尽脑汁,直到成为一名锁匠。但我们真正想要的是成为开锁泰斗吗?
所以说,锁匠的真正意图是破锁,密码学家的真正意图是解密,他们无一不破坏着自己的前缀,与自己被冠以的代称相对立。
【1991.9.13-9.14,受难日前3天,凌晨】
黑夜笼罩着破译局。安静的会议室里,亮起一盏灯。流浪汉接过他递过来的毛巾,抹了把脸,把头发向后梳了梳。
他们隔着一张长桌。一个灰蓝色外套的孩子冷漠地站在墙边,抱着铁制机器,在灯光下怪诞且忧郁。
窗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宇宙仿佛只剩下一隅亮灯的会议室。
“事情还在你的掌控之中吗?”男人半笑着望着他,“你的科研精神一直让我颇为感动。”
“我什么时候可以带走他?”褚环冷冷地说。
“我的小伙子们对你相当有意见。”他偏起眉头,“你必须有基本的耐心,教授。”
“我不知道为什么国家只将其当成一个玩笑……他们为什么想不到CQI呢?”
“神经链接计算机与读取精神只有一线之隔。国家已经犯过后者的人道错误:那个名为AK-2ASIA*的精神项目被曝光后,即使新党派上台,政府也得不到更多的公信力了。”
“哦,那次大型抗议。我那时候还是个本科生。”他说,“大革命结束后,政府向我们许诺一个伟大的未来,一个没有痛苦的国家。可是,他们要做的事不是让我们真正好起来,而是把一根钢针从眼眶刺入我们的前额叶,让我们生活在垃圾堆中也能傻笑出声!
他们想读取我们的心灵,扒开我们的皮,看我们的大脑,所想之事成为电脑屏幕上的一串文字。只要能接通神经数字化的通道,他们就能通过这条道影响我们的大脑,也就是对我们实施精神控制。
于是,他们开展了AK-2ASIA实验项目。这个反人道主义心灵项目在大选里被一位候选人曝光,他在几个月后上台,新的党派控制了国家。AK-2ASIA丑闻成为了众矢之的的东西。
我的项目也许太……与其相似了。政府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东西。现在没有人敢去碰神经学,神经方面的疾病研究进展一直缓慢不前——”
他忽然止住了话头。他看向对面的男人,露出冰水一样的微笑。
“你看,又回到我们合作的根本原因上了。如果没有AK-2ASIA,神经系统疾病研究进展会有一个春天的。你们那四眼局长的病,肯定早就好了。”
男人疲倦地回望他,开口道:“你是对的。事实上,他的病折磨了我太多年。他已经记不清十年前的事情了。遗忘会慢慢吞食他的记忆。他根本无法记住自己出门前有没有锁门,于是他会在锁门后用手指握住自己的手腕,指甲陷入肉里,这样他在担心时就会看一眼自己手腕上是否有指甲印。
还有那条白色记绳。他的公寓里随处可见的便签纸。合影。他用了很多方法去记住他身边的人与事。但这就像溺水者抱住浮木。拖着它一并下沉。
或许有一天,他根本不会来上班。然后我们撬开他的家门,会发现他仰在躺椅上,哼着童年的歌,吹出一串五光十色的肥皂泡。*”
“你害怕。”他说。
是。我也不确定你是否有能力给出的未来的许诺。我说一千次会好的,你会好起来,会记起一切,你就又能感到开心,又变得聪明强大,无所不能,我们就又能.....一切都会好起来。然后我痛苦地意识到,你只是在安慰你自己。
这并不能在任何方面帮到他,我只是在许愿,好像我只有8岁,而今天是世界上500个承诺实现每个小孩愿望的节日之一。”他声音压得很低,“我怎么从死神手中,抢回他的生命?”
“不,那不算是记忆,"褚环纠正他,“那更像是一种过去的痕迹,刻在身体里。你的大脑已经遗忘,但身体还顽固地记住一些东西。
根据白泊松的情况,我想这种失忆并不是……无药可救的。实际上,他能够想起一些来。比如,你提过的,他的母亲,他的弟弟。”他停下来,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两秒,“我们跑题了。他的登入密码,孔寂算出来了吗?”
“算出来了。他用重合指数法推算出密钥长度,再用卡方检验推算出了正确的密钥。他的数学天赋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强。如果他只是个没有预言能力的普通小孩,他长大了会是个很好的数学家的。”
“你怎么确定他不会把一切都告诉白泊松?”他瞟了一眼旁边的孔寂。
“简单明了:孔寂不在乎。他只是承受神谕的载体、容器,他没有作为人的正常情感。他对这些什么也感受不到。所以,他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但我总觉得他逐渐开始有情感了,比如……”他说,“没什么。忘了它吧。”
男人抬起手腕,他有一台保养很好的手表:“哦,瞧,我们一下子说了好多话。”
“跟你说话让我总有一种错觉:我们只是两个哲学俱乐部里大谈理想的愚蠢学生,而不是两个反面角色在密谋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像苦沙弥和迷亭*他们……真有意思。”
“我得回去了。”褚环站起身,“我猜到你把排列盘买到手了。改好格式了吗?”
他摇摇头:“要改底层格式,得去趟城里。我正好碰到一个机会,周六半夜会来交给你排列盘。我们回去吧。有人供着你吃穿,是不是挺好的?”
“这就是为什么我没有伪装成一个高知,以正规途径加入破译局。”
擦身而过时,褚环把一张皱巴巴的纸塞进孔寂兜里。
“这是我在军事基地的朋友的通讯号码,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在必要的时候,你可以打给他们。他们会答应你一个要求。”他低声说。
清晨的三环非常寒冷,一小缕白雾从他嘴里逃出来。
“你真认为他是死神?”褚环问男人。他刚刚把头发打上结,弄得土头灰脸。
“他或许只是个狭义上的触发点。我认为,真正的死神是人类战争。战争是真正的末日。”
“如果死神是米歇尔的先知性呢?他是诺查丹玛斯局的局长,或许他是先知分局的象征而不是他本身。我们需要‘大谶纬模型’来计算这一切——这个词是我从手记中瞥见的。”
“如果未来真的可预见,那么人类还是人类吗?”
褚环止住了脚步:“如果人一辈子困在时空的既定里,我的心脏都懒得跳动了。你要经常给我看他的手记。”
男人点点头。他忽然说:“教授,看在我的份儿上,小心那个局长,他不是善类。”
“什么?恕我直言,我认为你的小伙子们通通没有威胁。”
“不不不,他们一个比一个恐怖。白泊松性格中潜藏的那一面……你还没见识过呢。
他内心深处渴望崇高的终极美,渴望高等动物给他们这些低等动物降下恩福与施舍,然后去拯救其他的同类。甚至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宗教狂热与弥赛亚的情结。
“对神圣真理的探索**是所有智慧生物的本性。这就是白泊松至今也没有离职的原因。他装得自己很健全、很正常、很理性——
因为他根本不恐惧神谕。他渴求神谕。他是神谕最虔诚的门徒。
你现在这样做,无疑是挡了他必行的路。一旦他对所有东西的掌控力受到影响,他就会变得不达目的不择手段——
排列机一旦被篡改,他对你什么都做得出来。”
“没关系。在那之后,我就带着米歇尔离开。”
【1991.9.21,8天后】
这不是我第一次在夜里毫无征兆地醒来。
生活正按照先前的计划发展,但我却觉得遗忘了至关重要的事:擦肩而过的人物,未能读懂的眼神,在身边伺机而动的变量,或者某条本不该相信的虚假前提。
必定是有什么环节出了差错。
我从床上爬起来,脑袋被凿穿般地疼。
外面下着小雨,西装耷拉在半边肩膀上,领带被拽得松松垮垮,那朵白花藏在里面。桌子上搁着开封的□□。
我倒带半天,想起来自己昨天参加了某次会议。支离破碎的记忆里,那次会议像盗梦空间一样诡谲。好像有人在歌唱,用念诵代替歌唱;有人在报告工作,嘴唇一张一合,看起来非常悲伤。我在听到预算减少时,也是这样的悲伤。
会议十分实用主义,所有繁琐事都被简化成一个符号,而不是一段浮夸的形式主义密码。会议迅速而潦草,很快就结束了。
然后还有一件事儿……我记得我兴奋异常。我捏住了谁的绞绳,拔十个指甲,响声让气流蜷缩。水,水。用烟熄灭皮肤。左眼、右足、三根肋骨。
我回忆起罗轭昨天在杏树下给我讲的那个没头没脑的童话,内容大致如下:
“从前,有一位学者,自诩绝顶颖慧,得以己身与神明对谈。
周一神谕送来两个起始值,告诉他从何开始;周二神谕送来一套求解式,保佑他平步青云;周三神谕送他一位智慧女神,开悟他至理垂青……他始终等待着下一天的神谕,将他的未来明启。
但是第四天,神谕送他一具他自己模样的尸体,冰冷僵硬,左眼失明、双手废疾、头骨裸露。他惊惧不已,决心避免这个结局。
他不再工作,家中闲时用望远镜观望圆日时,被正午的光芒刺伤了左目。他上山寻道,夜半跌下高禢,双手撑地,腕骨瓦裂。他对外公布自己受到神诫、宣布关停项目,不再研究咫尺之遥的宇宙真相。渴望真理的民众将他围困,激动地举起脚边的石头,纷纷掷向他,粉碎其头骨,扔进下水道里……
临死前他终于明白,死之预言恰恰导致了他的死亡,无论如何反抗,都会不偏不倚地落入命定的结局上。”
“你的意思是,你认为命运是注定的?”我在杏树下问他。
“我不觉得。”他说,“我宁愿相信我能改变。”
这话什么意思?我坐在床沿,双脚踩着地板,把脸埋在掌心里。我绝对选择性遗忘了什么东西,至少这东西昨晚我还记得,但睡一觉就忘得干干净净,找不到北。
没把自己忘了就好。我想,把地缘关系理一下。我有三个人,一个是局里的电工,叫冯百极,头号嫌疑人;一个是督长罗轭,二号嫌疑人;最后一个是孔寂,自闭症,三号嫌疑人……
他妈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印象是由记忆渲染的,可是现在它就是一堆名词,像某部悬疑小说里的性格设置。我不知道之前是用什么理由来信任他们的。我们怎么认识的?认识了几年?我得认真想一下,记忆就在那里,总能想起来。
前提是,我没有主动把它们扔掉。
*(AK-2ASIA=akrasia,希腊语中“意志薄弱”的意思。)
*(出自《圆圆的肥皂泡》。)
*(出自《吾輩は猫である》。)
我觉得我非常有必要阐明一下世界观:
①故事背景是架空的,发生在一个极权主义国家,有点《1984》那种。它现与对立国冷战。对立国、联盟和此国是三个世界超级大国。事实上,它的雏形是大洋国、东亚国、欧亚国,和现实世界有0%的关联。
无任何影射现实的情节。我真的很喜欢写极权社会,有一种无力的感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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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残目断腕的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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