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无所不能。”
屋外,海浪拍打着礁石,像极了睡梦中的深沉呼吸。屋内的空气潮湿,钴黄色的烛光摇摇晃晃,在墙上映出一大一小两道身影。阿斯翠亚靠在木床的一角,而布蕾妮抱着膝盖,缩在另一头。
“我从没见过无所不能的人,我爸妈也不能让我这样称赞他们。”布蕾妮大声道,“传说里倒是有,国王或将领,大人物。但传说总是真真假假的——我倾向于无所不能并不存在,人类不行,你说的这只精灵也不行。”
“或许你说的有道理,但布蕾妮,如果‘无所不能’的王国外有一道可见的界线……”精灵垂下目光,将腰带在布袋中搓出窸窣的声音,“我说的这只精灵,他会无限地靠近那里的边界。”
布蕾妮表情纠结地看了她一阵,再次问道:“他叫什么来着?”
“莱戈拉斯殿下。”
“我也需要加个‘殿下’在后面吗?”
“你当然不需要——”
“即使你说了‘需要’,我也不会这么做的。”她调皮一笑,接着说,“他究竟是个什么人物,居然让你坚信,没什么是他做不到的?”
阿斯翠亚停住手上的动作,她很是认真地看向窗外,黑色的海面上空,星光稀疏。她想起幽暗密林中的树枝层层叠叠,年幼的她站在下面往上瞧,光线也是稀稀落落的。
“他像是……一座森林的守护神。”精灵轻轻吐出这句话,而后有一瞬的慌乱,像是怕海洋把这话听走了,告诉海风。海风再吹向遥远的北方大地,变成山野间的风,穿过森林,将这话带到林地王国去。
但她紧接着又想起了大战以后,在国王的尖顶帐篷里,她可是格外勇敢地承认了某些事实。阿斯翠亚攥紧的手又松开了,一时对自己的行为有些哭笑不得,笑自己略带心虚的承认,也笑自己幼稚的慌乱。
“嗯哼。”布蕾妮给出一声简短的回应,她看着烛火在精灵的脸上跳出许多种情绪,心中有了某种猜测,“姑娘,你光是这么说我可懂不了。”
“刚铎的边境上有护卫军吧?”
“当然有了。前些天海盗上岸,我们去拉响警铃的时候,你不也看见了吗?”
“那你就能更容易明白了——莱戈拉斯殿下是王国护卫队的指挥官,每一次他带着队伍从森林里回来,就意味着一场胜利。”阿斯翠亚歪着头,看着人类的眼睛,“森林里有许多可怕的生物,就跟从海上进犯的海盗一样。但它们背后还有某种力量的支持,所以,它们没准比海盗更危险。”
“那他是位将领了。”
精灵移开目光,略加思索。“还是更像战士一些,但……是很勇敢的战士。”
“怎么说?”
“我总觉得有些事是不能做的、做不到的,但莱戈拉斯像是从不考虑这些,不对——”阿斯翠亚笑着,却又皱着眉,一副很纠结的表情,“他边向前走边考虑,然后轻易地就得出‘我可以做到’的结论。他和陶瑞尔都是这样,像一团火似的,风一吹就烧起来,想点燃哪里就点燃哪里。”
“这种人一定脾气暴躁,或者严肃刻板。”布蕾妮平静地说,“我父亲和我叔父,他们就是两位典型。”
没等她的话音落下,精灵的反驳就先来了:“不。”
“有这样经历的人,很难是温柔的。”
“莱戈拉斯是很温柔的。”除了书籍上肯定的记载,阿斯翠亚很少下这样确凿的论断,“对待王国里的小精灵,还有长辈,他都是很温柔、很尊重的。”
除了对瑟兰迪尔,他的父亲永远是个例外。想到这的精灵笑出了声,幸好布蕾妮没去追究其中原因,她只皱着眉询问:
“可你是怎么感觉到的?你是小精灵,还是他的长辈?”她将她整体打量了一遍,心中尽是困惑。
这话将阿斯翠亚问住了。她开始在回忆中深挖,这种感觉到底是从哪来的——她当然不能还将自己认作一只小精灵,可莱戈拉斯的温柔也从未随着她长大而消失过,哪怕一分一秒。
似乎有一段时间,陶瑞尔和嘉维尔说他的脾气坏极了,而阿斯翠亚也当真感知到了一点,只不过……她觉得有某句话从自己的记忆中溜走了,很重要的一句话,她想不起来是什么,是否是陶瑞尔说的,可那一定就是这感觉的源头。
还有什么呢?她记起许多个星光节的晚上,头顶传来欢声笑语,而莱戈拉斯在听她唱歌。他通常什么都不说,但稍微动一动手,草丛里就飞出许多萤火虫。
屋中没有人声,只有蜡烛在悄悄燃烧,这样安静,可阿斯翠亚已放弃了思考。她任由这种感觉像溪水一样在心里淌过,再静静地流出去。于是到了最后,她只能心怀歉意地、用几句话搪塞过去。
去说他们的殿下多么和蔼可亲、平易近人,而自己又对他格外礼貌。
“你喜欢他?”
“林地王国的每只精灵都——”
“别说那个!”布蕾妮将双手交叠放在脑后靠着,双腿也伸展开了,“精灵不也会结婚吗?你喜欢他,想跟他结婚吗?”
墙上的影子又变成一大一小,不过这次,轮到阿斯翠亚缩进角落了。她分明知道,自己与布蕾妮在谈论一个远在天边的精灵,但不知怎么地,总觉得周围生出了许多耳朵和眼睛。
她好像被拉回了圣殿,放在了王国的公墓里。一对夫妻抱着他们的孩子前来受洗,而当他们请求阿斯翠亚赐名,她不能说出任何不公允的话。她不能爽快地念出心里的名字,也不能太过直接地拒绝。
但好在这情形她经历过无数次,精灵任由心跳奔跑了一阵,便渐渐平复下来。冷风顺着窗缝溜进来,将没来得及滑进铜盘的蜡油定住了,而墙上的影子却像是解冻了,上下点了点头。
“那我就没什么可问的了,”布蕾妮摇摇头,“你说的或许有一半是真的,但也绝对有一半是假的。”
“我并非想与你争吵,但这样说是否有些武断呢?”
“陷入爱情的人都是盲目的,精灵总不能例外吧?”
“我并不了解书本以外的人类,拿不出切实的证据来反驳。但对于精灵,你所说的‘盲目’,我只在一只精灵的身上、隐约看出过。而你作为人类,显然也难以举出精灵的例子,于是我们谈不出结果,分不出对错,只保持各自的观点就好了。”
“干嘛这样说话?”布蕾妮显得有些惊讶,又忍不住想笑,“你挺适合做个官员的,面向国民讲话的那种,谁也挑不出你的错来,也找不出你的态度。”
“我有态度,布蕾妮。”
“那就是缺点儿勇气了,姑娘。”她咧开嘴,露出一口不太整齐的牙齿,“那个精灵小伙儿,他知道你喜欢他吗?”
“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
“那就是不知道,是吧?”布蕾妮说,“我看人很准的。”
阿斯翠亚只歪头看着她,她现在或许该像教导莱安娜似的,拿出一副长辈的严肃姿态。但不知为何,在这人类一声声漫不经心、又不合时宜的“姑娘”里,她端不起从前那副姿态了。
“我自认为在这方面也很擅长,布蕾妮,一百多年来,我一直这样认为。”
“那我们算是志同道合了。”她并未去反驳些什么,“如果我是住在你们那个森林边上,时不时能向里面喊几句话的人,你绝对不会跟我说这些的,是吧?”布蕾妮朝精灵抬抬下巴——
“你怕叫他知道了。但要是某个精灵像我一样直截了当地问出来,你绝不会做坚决的否定。你得弯弯绕绕地编出一堆谎话来,或是玩些文字游戏,可就是不说‘是,我喜欢’——你就说,我说得准不准吧。”
墙上的影子晃动得有些虚弱,但最终还是乖乖点了头。
“你这样说可把我说得太坏了。”
“这哪坏了?这是人之常情,但我倒是很怀疑你的想家呢,要是我想回去,掉头就走。”布蕾妮挪近了些,“所以你不想家,是想人对吧?”
“终于让我抓住你的疏漏了。”阿斯翠亚笑着看过去,目光在她的眼睛和鼻尖来回游移,“无论我走到哪,都会想着我的国家的,难道你不是吗?你甘愿承认刚铎的辽阔土地上,会生出狭隘的爱吗?”
布蕾妮深吸了口气,向后仰靠。她不过追问了几句而已,这精灵就把她的追问给学会了。“多活几十年就是不一样啊。”她揶揄到。
“我祖父曾是王国的将领,我想,有些情感是会传承的。”阿斯翠亚移开目光,“如果非要说想念谁,我们的国王,王国的事务官、护卫、传信官、花匠、厨师,还有新生的等着受洗的小精灵,我都一并想念。”
“那你干嘛不回去?”
精灵沉默一阵,随即离开单薄的床铺,站到床头柜前去。她双手将轻剑拿起来,翻转手腕将剑舞了一圈,最后留一颗红色宝石,正对墙上倚着的人类。烛光跳跃在红宝石表面,模拟出心脏一般的跳动。
“我知道,你一整晚都在讲他的故事。”布蕾妮面上带了些正色。
“要是嘉维尔还在,他一定哭天喊地地叫我回去。”阿斯翠亚用袖子擦着红宝石,她还想接着说些轻松的话,却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喉咙。于是她只好低着头,将自己埋进一片红色里,“其实,我格外思念莱戈拉斯和陶瑞尔……因为他们永远、只过问自己的内心,就不顾一切地往外走。”
“现在你不敢回去吗?”
“不,如果我现在掉头就走,没有谁会责怪我。”
“你的国王也不会吗?”
“我曾经以为他会。但如果我在猜测他时敢勇敢一些,我会发现,他是情愿我失败地回家的。”
“怎样算成功呢?”布蕾妮问,“你明知嘉维尔不想把你的冒险变成复仇。”
“冒险依旧是冒险,游乐依旧是游乐。”阿斯翠亚回答,“仇恨和后悔是一种动力,还有些什么是我说不清的,但总之——只要不逃避,明智地选一条路走,结果总不会太差。”
“你从哪参悟的?”
阿斯翠亚抿着嘴,露出一个孩子似的笑容。她拉开手边的窄门,厅室里的各种厨具都暴露在烛光里,她向最黑暗的角落指过去。那儿有布蕾妮烧铁用的炉子,旁边放着个砧子,墙上还挂着些钳子、锤子类的工具。
“我从一个铁匠那儿参悟的。”
布蕾妮挑起眉,并未对此作何回应,只是突然说:“姑娘,你那柄剑是属于萝林的,你知道吗?”
萝林?
“我并不知道。”
“未来总有机会弄清楚的,听起来你快要离开这儿了。”她平静地说,眼里却不乏落寞,“要走就快走吧——对了,你答应把精灵的弓箭留给我了。要是我活着的时间里你还能回来,我给你做一把更好的……你准备做什么?”
“老实说,我并不清楚,所以只是去试试。”阿斯翠亚将门关上,冰冷的海风又被隔绝在外。他对着布蕾妮,很是认真地说,“我路过罗罕时曾住在边境的一户人家里,那儿的女主人擅长驯马。为了叫战马不怕鬼魂和死尸,她在马厩的草堆里放一具假的人形,每次喂草料时,都叫马从假人上面跳过去。”
多少言语的规划和安抚,都比不上亲身经历一次。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要走就自己走。”布蕾妮掉过身去,背对着精灵,“城里没有叫女铁匠好好生活的地方。女人打败不了男人,做不了骑士,也当不了国王。”
“在孤山战场,我见过整个城镇的人类女性拿着武器上战场。”
“那是走投无路的时候,姑娘。”她说,“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应该在家里缝缝补补——我知道精灵们不这样,因为你们住在天堂里,和人间没什么关系。我能明白,这叫最有效分工,我得听从这种安排。”
“你要是听从,就不来这儿住着了。”阿斯翠亚并不想凭自己的三言两语改变别人的观念,那样太不近人情了。
她的人类朋友长久地不说话,身影在烛光中,像一座沉默的孤山。精灵掐着手掌,再三警告自己不要去看,却还是在某一刻忍不住,试图一探究竟。
“我相信,如果我非要这样做的话,也没有谁能够打击我。可我留在这儿有别的道理,你会认为我软弱吗?”布蕾妮回过头,看见精灵的眼睛在昏暗中泛着点点微弱的光,让人心生敬畏,“如果我在一个宏大的理想面前,选择在世界的角落等我的亲人回家,算失败吗?”
阿斯翠亚见到一张黝黑、稚嫩的面孔,那男孩的脸被布蕾妮的过去描绘得格外鲜活。她听得见他的声音绕着她,从尖细变得低沉。她听得见他对布蕾妮的鼓励,还有最后一次出海前,他留给姐姐的承诺。
精灵闭上眼,感觉眼底有丝丝的疼痛。
“不。”她说,“这只是你的选择而已。是你自己选的,就算成功。”
“有时我觉得,精灵们……尤其你,像是某种神明。”
“这世界有神明,可我绝不是。”
下一章终于能写幽暗密林了[爆哭][爆哭]我的键盘非常想念陶瑞尔加利安苏拉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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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四十束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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