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泥兰母树

两人梅开几度,再次回到葛家村。两日未见小鬼前来作祟,村民终于从先前草木皆兵的状态中恢复了些许。三三两两,也开始去田间做活。

原先的木桥已从中间断裂,村民们勉强搭了几块木材,倒还能支撑着出入往来。

村长见两人到来,赶忙迎了上去,手中作揖,嘴上赞谢,直把二人供若神明。

不过两日不见,这张老皱面孔更有精神了点,面色微微红润,看来脱离了牛鬼蛇神,食寝都肉眼可见地好了不少。

只是那印堂,却比先前更加黑气冲天。

穆玄英打量着他,不作声。

倒是小别,从两人中间探出颗头,又捏住鼻子皱眉道:“好臭,你们村的粪坑是炸了吗?”

村长:“……”

穆玄英尴尬一笑,赶忙把少年夹在胳膊下,生怕一会不知从哪个方向冲出个拿锄头的村民,再把他的头给削了:“哈哈,孩子年纪小不懂事,见谅。”

小别:“我说真的……呜呜呜呜!”

村长也尴尬笑道:“哈哈,前些日子不是各家都在挖宅基嘛,味道是大了些……两位大仙今日前来,不知是否还有什么指示?”

“大仙?”小别疑惑道,“这两位不是官差大哥吗?你们这都这样叫人?”

穆玄英忙道:“这不敢当,只是关于镇上那户姓文的人家,尚还有些想打听打听……”

待莫雨已与村长交谈上,他这才将小别扯到一旁,无奈道:“小孩子家家的,别乱说话。”

小别道:“但真的有股很臭很臭的味道啊!杀人十几天不埋也不过如此吧……我懂了,难道这一村子其实都是杀人犯?你们怀疑和文家有关?”

这么说,实也没什么毛病。穆玄英哭笑不得:“好了,别猜了,先自个儿玩去吧,一会带你去吃吴大娘做的炊饼,很好吃的。”

小别眼睛一亮:“会裹枪蟹膏和蓝虾吗?我喜欢吃那个,在家每天要吃十个。”

穆玄英:“……”

被两人打发走,也知对方要事在身不可干扰,小别只好独自带着大黄在村中踱步,偶有小孩被这模样奇特的四蹄兽吸引,三三两两围过来逗弄,他也笑眯眯在一旁看着,并不打断。

日过午时,该到饭点,孩子们多哄散回家,只留下个小不点还在一旁学着大黄摇头晃脑。不多时,一个女人缓缓走了过来。

她走得很慢,面上的神情有种被烈日晒后近似醺然的感觉,眼虽睁着,却没有丝毫这个年龄应有的飞扬神采。小别看着她,却捏紧了手中线。那张少年面孔不再柔和懵懂,讶然、难过与愤怒两两交叠,如两道对冲的海浪,在眸中澎湃。

女人看见他,顿住步子,始终无神的眼,竟不知不觉浮现出浅浅的错愕。

她开口,讷讷道:“……小少爷。”

“楹姐姐……”见女子止了步子,他便一个箭步上前,“你不是在外替仙翁寻药……为什么在这里?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看着那小不点与她相似的眉眼,错愕道:“这是你的孩子?”

“不、不……”女子的眸光愈来愈亮,却倏忽遮住面孔,扭头便要往回走,“对不住,我认错人了……”

小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裸露出的肌肤尽是青紫淤痕。他彻底愤怒了,扯着女子便要往村外走,任凭那小不点在后面嗷嗷大哭:“我康家的弟子,何由外人侮辱?!跟我走!”

女子惶然道:“不、不是……我不是……”见始终无法挣脱开,她又哀道,“小少爷,小别,算了吧,没用的。”

小别不理会,不停步亦不回头,直到拉着女子来到村口,却不知为何,无论怎样也无法将女子带出木栏外。

少年眉头紧蹙:“这什么意思?”

背后传来男子淡漠的声音:“就是这个意思。”

小别回头,本在同村长交谈的二人此刻就站在他身后。

“别惊讶。”穆玄英笑道,“若无我们引开人群,你们早被村民抓回去了。”

女子似已完全脱离了先前那种游离恍惚的状态,此刻本能一步上前,将小别护在身后,一指掐起剑诀,意识到自己身旁再没有佩剑后,还是无比坚定地呈防御架势对上二人:“知二位是好人,也曾数度相助于我与姐妹,但此事与我家少爷并不相干,还请不要把个无辜孩子牵扯进来……”

“我们本也没想做什么。”莫雨道,“但你如此激动,岂非反倒在印证什么?”

小别一怔,拨开女子的手,问道:“什么意思?你们究竟是被谁害成了这个样子?”

女子垂眸不语。

“我来了几日,尝试过许多办法,都不能让这些女孩们清醒过来,但你却做到了。”穆玄英叹道,“我在你们身上嗅到了一样的味道,那答案应就在你身上。”

小别闻言,忙在自己身上翻找起来,后在随身佩戴的锦囊中,取出了一枚散发着幽香的果核。

女子看见那果核,竟有些说不出的觳觫。

“这是泥兰果核。”见两人目光都落在这颗殊为奇特的果核上,小别旋即解释道,“泥兰果树与我家族渊源甚深,此树结果不易,我祖上共得三枚,后用果核作为家族信物,是以珍贵非常。”

他说着说着,忽意识到什么,转而看向女子:“楹姐……你身上有泥兰树的味道……为什么?”

康楹缓缓闭上眼。

“康家居洞天福地岛,占尽物华天宝,百年来鸾翔凤集,冠绝东海,皆与泥兰果树与仙翁密不可分。”

穆玄英好奇道:“未知这仙翁是……?”

小别便解释道:“是我的天祖父,因寿比天齐,驻颜有术,至今仍与年轻时一般无二,故而有不老仙翁之称。”

“仙翁早年通晓百艺,以一支多情箫力担康家于海上几十余年威名声望,又将康家壮大成如今这般。只是晚年醉心驻颜之术,我等弟子便终日于海外寻找灵丹妙药。但这些药效用难辨,为保家主安康,我们这些弟子,起先都甘愿以身试药。”康楹继续道,“可仙翁经年服用,慢慢的,这些药增益渐弱,便不再起得上什么作用。”

“人至此,如入穷巷,再无调转船头的可能。”莫雨忽道,“他找到了更疯魔的法子,是吧?”

康楹极苦涩地颔首:“他囚禁了自己的骨肉康守鹿,这些年每日食用他的鲜血,也开始更加大胆地拿弟子与一众血亲试药。”

穆玄英:“……这简直是疯了!戕害骨肉至亲,会遭天谴的!”

小别显然难以接受:“这不可能?高祖父已经病故多年了?!打小家里就是这般告诉我的!”

“家中人告诉你的,便一定是真相么?”莫雨淡淡道,“那比起你亲眼所见,到底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

小别不出声了,一时间,只能听见少年人急促的喘息。

许久后,他才继续道:“所以,你们都成为了他的药渣?这又与泥兰树有什么关系?”

“康家先祖与泥兰树结缘,其果致使家族从此脱胎换骨,因而康家人的血脉,天生与神树有所链接,而无血缘关系的外门弟子,通过服食花粉,亦能与神树产生关联。”康楹道,“许多年前,有外出弟子自东瀛得到了另一棵神树的消息,那树名曰须巢童树。”

“闻说神树结果,便如童子端坐巢中,白日生光,服之延寿,故得此名。”

穆玄英蹙眉:“世上真有这种东西?能让人平白增岁?”

“有的。”小别道,“这树我知道,早在曾祖姑母那辈便已经栽种在岛中灵气最丰沛之处,只是总也不结果,令长辈们很是烦恼。”他一顿,又道,“我与兄长却觉得,神树无果反倒是件好事。当初泥兰树结果不过三颗,已让康家折损了数十优秀弟子。真让这棵结下不老仙果,怀璧其罪,康家所面临的形势将比当年更严峻百倍。”

穆玄英闻言侧目,这少年乍见莽撞,打扮也乡野寻常,可如此观其谈吐眼界,倒确有世家子弟的风范。

“后来,有一神秘人为仙翁献计,以泥兰树为母巢,以须巢童为子树,子母契种一处,或能将岛中天地至纯灵气尽数哺与神树。”康楹道,“然而一个小岛毕竟灵气有限,想要汲取更多养分,维系神树定时结果,那就只有……”

穆玄英听明白了,只觉身上阵阵发寒:“你们不是药渣,只是母树的一部分,是吧?”

小别毕竟年纪小,有些事尚未完全琢磨过来,仰头寻求解释地望向莫雨:“什么意思?”

莫雨一路表现得知之甚多,会被如此追问也实属正常,便道:“你应该听过很多神话故事吧?诸如‘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又或后稷之母,践巨人迹而有孕。圣人无父,感天地而生。这非是纯粹的无稽之谈。”

“孕育生命本就是天地协同参与的过程,人生于天地,死后也当归于天地脉,这个过程无数气因而产生流动。而人之生初,灵气最盛,不被世俗尘埃所侵染,正是须巢童树最好的养分。”

康楹点点头:“所以,我们都是泥兰树的‘花’,活着,只为了须巢童树能够结‘果’。”

“婚配嫁娶,当是本心之事,如何能做这样腌臜下作的交换?”穆玄英眉头已因怒意蹙起,“他们将人囚禁在此,可这儿也非是什么灵气充沛之所?”

“错了。”莫雨道,“世人所见灵沛之地,多有生灵参与循环天地之气,否则那么多的灵气淤在地下,土地自然不再生发。这里自古是流放之所,人口本就稀少,这几年人多起来,不是便好了许多?是以水满则溢,月盈而亏,正是此理。”

穆玄英曲拳一锤掌心:“原来如此!”

小别攥紧拳,金毛犼感知到主人强烈的情绪,也不禁舔了舔他的指节。

“那神秘人是谁?”小别道。

康楹摇头:“我因泥兰树昏沉了太多年,实已记不清了。”末了,又苦笑道,“或许离开这枚泥兰果核,我又会回到那种不可控的昏沉中……康家的弟子,由生到死,忠于族群家主,早就做好了迎接一切命运的准备。我本也以为这些秘密会永远烂在自己肚子里。”

“可是。”她道,“我还是不甘心的。我们,应都是不甘心的。”

“我可以为家族战死,但不愿就这样没有尊严自我地活着。”

穆玄英心中着实惊涛骇浪了一阵,良久才道:“你们离不开此处,到底是什么原因?若有什么禁制,大可告诉我们,我们定会想办法带你们出去的。”

康楹道:“我……这我也不知晓……”

穆玄英想想,又问道:“那你知道文星竹吗?”

康楹又摇头:“不知晓,也不曾听过。”

这却难办了。想来文星竹死时,这些女孩还不曾来到这里,兼之对方死后似有易换皮囊之能,这身份便更不可知晓了。

穆玄英叹道:“看来今夜,还是得向桃林走一遭。”他看了一眼小别,少年一时接收了太多不可思议的讯息,似乎脑袋已有些烧了,可不多时,仍旧对康楹郑重道:“楹姐,你信我吗?”

康楹道:“你和离少爷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信你,亦知晓你辨是非有直义,否则也不会将这一切都告知与你。但……此事关系全族,若与仙翁起了争端,家族难免内乱,东瀛与海寇数十年间对东海虎视眈眈,绝不可给他们任何可乘之机。”

“知道。”少年咬唇,“待回到家中,我会与哥哥好生调查,倘是真的……决不能再让更多子弟遭难。”

“但在此之前。”小别郑重道,“我与这两位官差大哥,定会找到解救你们的办法。那些曾经欺负过你们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穆玄英:“……”话是好话,可怎么还记得身份这茬?

康楹先是一愣,后忍不住扑哧一笑,许是觉得他年少至纯,轻轻拍拍他的肩,复又不再说话。

这一路,三人比来时沉默多了,许是腹中都各自有了大量需要消化的东西。

许久后,倒是小别先开了口:“官差大哥……”

“不,小别。”穆玄英和颜悦色道,“快忘了这称呼吧。”

“我叫穆玄英,那位是我兄长,叫莫雨。”穆玄英拍拍少年的肩,“我们仨年纪相仿,我二人虚长几岁,你若不嫌弃,叫声哥哥也行。”

他笑得亲切温和,很难不让人心生好感,小别便也一笑,十分顺口道:“知道了,玄英哥,莫雨哥。”

穆玄英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东海之遥,常人鞭长莫及,若想彻底解决此间事,眼下恐怕多得靠你。”

小别垂眸:“我知道。此事的根还在族内,但在那之前,我必须先好好安顿她们。”

穆玄英又道:“你在家中行几?好似听你说有个哥哥?”

“我家中行二,上有个哥哥。”小别挠挠头,有些不大好意思道,“说来惭愧,我从小被爹娘娇纵养大,是个莽莽撞撞的,大哥却打小沉稳心细,若是换了他在此处,做事应当比我更妥帖果决些吧……”

穆玄英颇有闻弦知音感,点点头:“家中有个全知全能的可靠兄长在是这样的,我们做弟弟的总是更悠哉闲散。”

“是吗?”小别道,“莫雨哥确实很厉害可靠,无所不知的感觉,但玄英哥你也不差啊!总是能一针见血地发现问题症结所在。”

穆玄英:“啊?我还是不太行吧……雨哥比我沉稳多了,哎我初出茅庐,要学的还很多……”

小别:“我也是啊!哎我跟你说,之前有一次……”

莫雨看他俩聊得热络,咳了声,道:“到桃林了,你们不然顺道结个义?”

“那不能够。”小别说着也颇亲亲热热地揽上莫雨,“怎么也得是咱们仨啊。”

莫雨微一挑眉,倒是没说什么。拨开拦路的桃枝,随手咔嚓一折。

冷月下,所有桃枝嗖嗖调转方向,发出此起彼伏的尖锐爆鸣:“天杀的,怎么又来?!”

少年的惨叫直冲云霄。

“桃桃桃桃树成精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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