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同居长干

稻香村中有许多孩子,但唯有他们二人无父无母,最是特别。

既无来处,亦不知归途。这一点特殊,让一人一蛇也变作同类,让莫雨心中不由生出了些浅淡而恶劣的满足。

于是,在姓阮的樵人夫妇提出将二人收为养子时,他拒绝了。

可即便如此,阮氏夫妇依旧极尽关照,他们为婴儿取名“毛毛”,对二人不问身世,授字裁衣,与自己怀胎十月所生亦无他别。

他们应是一对很好的人类父母。但巴蛇想,打自己留下起,这婴儿就不再独属于人族。

他是顽劣的,反复无常,更厌烦修行中一成不变的漫长岁月,因而不介意裁下自己无尽寿岁中一段无足轻重的时光,将这无暇的生命添满独属妖物的图腾。

或许千百年后再取来细看,依旧是一段甚为精彩有趣的记忆。

人类的成长不过瞬息,短短几个月,原本只会咿咿呀呀的婴儿便像只学舌的小鹦鹉,可以发出简单的字句。

阮大民挥着手中布缝的小老虎,诱哄道:“好毛毛,喊一声‘爹爹’,‘爹’——‘爹——’”

毛毛:“大、得……”

一旁的阮氏瞪了他一眼,摸摸婴儿已见茂密的脑袋:“咱不理他!叫‘姨姨’。”

婴儿吞了吞口水:“衣——”

一窗之隔,少年躺在屋外的茅草垛上,闻声嗤笑。

要么总说人族愚蠢,非要对一个称呼、一个身份格外执拗,似乎被呼唤出口,便有了个无可撼动的地位,更有甚者,竟觉得在这人间有了羁绊与归所。当真愚不可及。

咻地一声,身后的窗户忽被推开,少年猛地向下一滑,好悬没被偷袭成功。

他躺在一片茅草上,有些恼怒地掀开眼皮,只见碧空走云,探入视线一张背光的脸,柔软的轮廓,大而晶亮的眼。

“鸽……咯……”

他听过山谷里百灵鸟的春唱,此刻竟也不自觉屏息。

小童冲他伸出手,笑容比那歌声更轻更甜:“哥……哥哥……”

少年下意识虚抓了抓,仿佛又有一种尾巴被人紧紧攥住的强烈感觉。

那么真切。

从此后,他的尾巴后面似乎多长出了一截。

不长不短,却能说会跳,像只聒噪的小喜鹊。

春去春又至,抱窝的鸟雀喜提成群结队追随的幼鸟,小矮墩子也渐成纤长手脚,从蹒跚步伐变得上山下河身手矫健。不知继承家中何人的容貌,小小年纪已生得唇红齿白,东邻西坊,少不得夸奖比较。

倘若当真长成混世魔王,一山难容二虎,莫雨自能拿出千万种手段让他知道厉害。可这娃娃长大了,偏生得谦和温顺,一株小草,竟也没被带歪分毫,吃着百家饭,不知不觉就长成这般漂亮乖巧。

他一口气顺也不顺,梗在心间,自觉莫名其妙。

既想不明白,便要生些事端。

这几日,村西头的织女卖出去几件好衣裳,便拿余下的碎布做了些小物,毛毛自觉排在最末,拿到手的,是个半大不小的布娃娃。同村的女娃,最小的也比他大些,大多早已不玩这些,可他郑之慎之抱进怀中,却如同被赐予了什么稀世的珍宝。

在莫雨看来,这娃娃嘴歪眼斜,穿红着绿,委实辣眼,更加搞不懂为啥毛毛从此却像是有了新的亲密伴侣,与那娃娃食同席暮同寝,三五不时还要与它说上好一通笑话,简直如同个魔怔了的小傻瓜。

更让他不爽的是,这小傻子再不如从前黏着自己——他那旺盛的好奇心、过分的分享欲、不甘孤独的粘糊劲,一言一行,乃至喜怒哀乐,统统一夕间被这丑东西占了个干净。

一切的一切,犹如被人族侵占了领域,让他分外恼怒。

夜中,万籁俱寂,榻上的小童早已沉沉睡去,少年从另一旁笔挺挺醒来,轻慢着手脚从小童枕旁捏走布娃娃,头也不回地冲出屋去。

他一口气奔至村口,石桥下流水潺潺,正宜毁尸灭迹。莫雨抬手便要扔,忽听见身后传来少女清脆的声音:“这是毛毛的布娃娃吧?”

他回过头,大榕树旁,水井边,坐着个紫裙少女。他依稀记得名字,是陈大夫的女儿,叫陈月。

早过了三更天,哪有正经人这时候还在外面晒月亮。

感知到他探究的目光,少女微微一笑,肩上蓦地开出两朵极小的月见花。

莫雨了然,不再看她:“别多管闲事。”

他本还要继续扔,忽又想起什么,扭头离开石桥,往稻田中走去。就这么在半人高的田中走了许久,又听见了少女声音:“方才的地方不好吗?”

“桥下水浅石多,这丑东西漂不了多远就会被发现。”莫雨头也不抬,专心寻找合适的地方。

少女身量轻盈,坐在稻草人肩上,托腮道:“你这样做,毛毛要伤心的,到时候不知道得哭得多厉害。”

少年冷冷道:“就是要他哭,哭得越大声越好。”

陈月叹了口气,又道:“可是,明日村里的叔伯要割稻子,你丢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呢?”

莫雨:“……”

他起身,有些微愠,却也不得不承认少女所言有理。兜兜转转一大圈,眼见天都快亮了,他便干脆寻了处最高的灯杆,总算把手中的布娃娃连带着满身怨气重重扔了上去。

小月见草眼见这月光也沐浴得差不多了,冲他摆摆手,最后嘱咐了一句:“毛毛其实很在乎你,莫雨哥哥,别让他伤心。”而后打着哈欠远去。

他在乎我?莫雨嗤笑。在乎还能被这丑东西吸走注意力?

少年扭头回去补觉,分毫没把这小草苗子善意的提醒搁在心里。

人间有句俗语,不听女人言,吃亏在眼前。

很快,他就当真遭了报应。

这一觉反复被人吵醒,莫雨有些躺不住了,顶着一头乱发起身问道:“做什么把家里翻成这样?你又尿裤子了?”

“哥哥又胡说!”毛毛两腮鼓鼓,“有人偷我布娃娃了!”

他睡得迷糊,险些脱口便要说句“那可真是太好了”,倏忽惊醒,又将话吞了回去,挠挠头道:“偷就偷了呗,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

“不行!我要找回来!”毛毛叫道,扭头便要出门,“我这就去找村长爷爷,让大家都帮忙找找……”

哪有人家里草纸丢了还要告县衙的?莫雨眼疾手快把人捞回来,深吸一口气,极尽耐心道:“这么点小事也让大人帮忙,不怕被人笑话?”

“我不怕。”毛毛字正腔圆,“这村里有小偷,得让他们都知道。”

少年远比小童高大半头,莫雨居高临下看着他,只觉得有种难以言说的烦躁在心头攒动:“你到底为什么非跟这丑东西过不去?”

毛毛道:“它不丑,是我的伙伴。”

莫雨盯他半晌,蓦地一笑,无不讥诮:“啊,你管那样一个东西,叫伙伴?”

“同它吃,与它睡,陪它说话。”他放轻声音,“可它永远不会陪你长大。拆开了,绞碎了,也不过是坨废料罢了。”

小童张了张口,不说话了。

少年眯起眼,满意地笑了:“是我扔了。”

毛毛缓缓睁大了眼,不自禁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衣摆,焦急道:“扔哪里了?”

莫雨后退一步,无所谓道:“谁知道呢。”

他眼睁睁瞧着那一双眼如自己所愿黯淡下去,继而变红,翻滚上一层水色,可他面上满是恶意的笑容却在不知不觉中消失殆尽。

就像在雨夜中第一次见到那个嚎啕大哭的婴儿,困惑而不知所措。

“讨厌你……”毛毛松开了手,“我讨厌你!”

少年愣住了,这小不点第一次对他吼得这么大声,咬牙切齿,面容都有些扭曲了。再想伸手,小童已擦身而过,跑出门去。

走过的日日夜夜,修行的岁岁年年。

他见过太多人与人间的龃龉,也听过世间最恶毒钻心的诅咒。却好像从来没有明白过,原来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语,竟也可以比诅咒更可怕。

他摸了摸心口,只觉有一颗硕大无比的石头压在那里,压得他喘不过气,又茫然无措。

接下来的几天,他也试图一切如旧,当作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对方却只同他擦肩而过,再没说过一句话语。

他便更迁怒于罪魁祸首,引得鸟雀纷至竿头,泄愤般地啄食。

可支离破碎后,他却又后悔。

更深露重的夜里,他独自一人爬上灯竿,望着手中残破不堪的布娃娃,神思早不知飞向了何处。不多时,有藤蔓攀爬上来,探出一朵鼓鼓囊囊的花苞,在他面前缓缓绽放。

是一个装满针线布料的小锦囊。

莫雨抬手便想扔掉。不多时,却又不作声,接下了锦囊,冲不远处的小月见草抛了抛。

蛇类生来没有四肢,纵然拥有化形为人的能力,也天生涩于精致的手艺活。他这般修行,已算蛇中翘楚,可针线这等活计,依旧做得苦不堪言。

他分明有着足可撼天动地的庞大身躯,掌控着方圆四季生息,主宰着天地间无数族群。他可以化而为山,栖浮为岛,也可以变成世上最英俊的男子,风流人间,恣肆来去。看似无所不能,却独独不能将这陈旧丑陋的布娃娃焕然一新。

他不明白,为何布与布的纹理与色泽看似相同,实则却总是不同;也不懂,为何笔直的边角,却总是缝出歪歪扭扭的线条;更加不知,自己漏夜不息坐在这里,为了一个人类的欢喜悲戚,究竟有什么意义。

但事已至此,千丝万缕,足以让他焦头烂额,无暇再想。

日出东方,鱼肚已现,他终于拿起手中缝补得嘴歪眼斜的破布娃娃,长长舒了口气。

他跳下灯竿,罕见地有些脚步虚浮,还没等揉一揉酸痛的四肢,却听见小月见草一声惊呼:“呀!莫雨哥哥,你没事吧?”

还没等他回答,一个小而温暖的物什便炮弹般从榕树下冲了过来,力气之大,直撞得他不禁跟着后退了几步,手却还是下意识地一背,将布娃娃向身后藏去。

“怎么了?怎么了?哪里受伤了?”小童焦急地摸摸他肩膀,拍拍他膝弯,眼眶仍是红红的,也不知是早上的风太过凛冽,还是这一觉睡得委实轻浅。

这是他们这三天里,说的第一句话。

莫雨遥遥一望,陈月背着空荡荡的竹篓,笑着冲他挥了挥手,继而脚步轻快转身向山中走去,深藏功与名。

他呼出口气,将背在身后的手拿了出来。

毛毛瞧见这失而复得的布娃娃,先是一愣,紧接着,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莫雨没来由地心慌,一双眼从左转到右,状似无意道:“反正,本来也就是这么个丑样子,可不是我手艺的问题。”见对方始终不语,他索性将布娃娃往对方怀中猛地一推,“补都给你补好了,还要怎样……”

啪嗒一声,粗陋的针脚上,一抹深色蔓延开来。

他更加慌乱,两只手都快不知道怎么使唤为好,时而觉得人类真是麻烦矫情,时而又觉得人这种生物,合该进化出八只手叫才好。手忙脚乱中,小童却突然牵过他的手,眼泪砸在通红的五指上,莫雨这才感受到一股子迟来的痛意。

很浅,很淡,却又是如此钻心。

“对不起,哥哥……”毛毛大哭,“对不起。”

于是他的所有不自在与连绵几日的阴郁又都在那一声声对不起中极快地散去了,只在心中反复地想,他道歉了,这次是我赢了。

可意识到自己竟萌生了这种念头,又分明输得一败涂地。

他蹲下身,第一次试图去平视着眼前这个孩子,拧眉道:“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在乎这东西?”

“我……想要有朋友。”毛毛低垂着头,“但哥哥总是不喜欢……不喜欢我缠着你,也不喜欢我出去和其他人玩。”

莫雨牵着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走。”

一大一小走了大半个村子,许久才在田埂附近找到一群拿着网兜嬉笑打闹的孩子。

莫雨在人群外咳了一声,于是所有孩子回过头,全都不说话了。

显而易见的,就算是孩子,也自有天然的小群体。

莫雨伸出攥拳的手,缓缓打开,几只硕大强壮的蟋蟀忽地从掌中跳出,引得一众孩子惊叫开来。

“哇!好大!怎么办到的?!我们抓了一天了!”

“小雨哥哥好厉害!教教我教教我!”

“哥哥哥哥,我也要,我也要!”

可孩子总归是孩子,天性纯然,一点点的甜头,便能飞快掀出一记豁口。

强者为尊,从来没错。一群光屁股蛋的小孩顿时把两人围了个严严实实,吵吵嚷嚷,蹦蹦跳跳。

莫雨又咳嗽了一声,下巴一抬,将身旁一愣一愣的小童推到身前:“小意思,带上我和毛毛。”

飞速过一遍哥年少时经典咏流传的事迹并拾取一枚重要道具。

他俩小时候的故事实在已经快被翻过来覆过去写烂了,但为了在这个故事里给他们一个足够完整的一生还是要提一下,不过就占五章内容,篇幅不会很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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