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尖锐鸟鸣,颂温、薛意登时额头暴筋,耳膜刺痛,快要昏厥过去。而穆玄英夹于指间的数张符纸悉数爆裂,巨力震荡,几乎将他从蛇首掀飞下去,幸而两根龙角在后作为倚仗,才避免了从高空坠下,可饶是如此,依旧震得他五脏六腑尖锐疼痛,直直呕出口血来。
乘黄长尾一卷,把几个人类护在身后,扬起头,发出嘤嘤之声。不可见处,一股柔和音纹荡漾,又将空中凌厉鸟鸣分毫不剩地推还回去。
巴蛇焦道:“没事吧?”
穆玄英稳住身形:“……无妨,别分心。这是真正的分身现形了,不可轻敌大意。”
巴蛇沉道:“抓稳。”
它在夜色中屏息腾空起,风呜咽着,混杂着不知何处传来不甚清晰的笑声。
兴奋的,满意的,却又是蔑然的。
就在巨蛇的獠牙即将触碰到鸟翼时,神鸟微微振翅,一股更为庞大难敌的吸力忽自薄薄一层筝面起,飞沙走石间,天地中如同洞开了无形之渊,翻滚着,咆哮着,不留余地地大口吮吸着所有流淌在山河脉中的灵气。
原本笼罩在乘黄身上一层柔和光芒,竟也在这一招之下如缕不胜狂风的轻烟。瑞兽呲齿,爪尖已不自觉深深嵌入地下。
穆玄英本就五脏受损,此刻更觉喉中腥甜,他喘息着看向双腕,突起的血管中,无数可见实质的气正在不断流失。他尚且这样难受,内府浩瀚如海的莫雨只会更甚。
巴蛇竭力控制住身形,在这样强悍无匹的绝对力量下,只觉内丹都快要破体而出,百年修为,那些流淌在体内比血水更为珍贵的东西,正在不受控制地一点点从额心被抢走,充盈另一具躯体。路遇无耻强盗,这认知让它愤怒,可身躯不过挣扎一步,顷刻便被成千上万根不知何时出现的筝线束紧。
尾尖不比七寸,没有足够坚厚的鳞甲庇护,一番下来,早已被割得血肉模糊。但筝线尝到蛇的血肉,显然更加兴奋,又试图沿着绽开的尾巴向内里的皮肉进发。
巴蛇震怒,獠牙搅上周遭围剿来的筝线,世稀奇绝的毒汁连同血液一并被送至纸鸢处,再缓缓注入鸟身中。
它这一生,除却天罚加身,何曾有过如此引颈待戮的狼狈模样?内丹升温,一阵灼热过一阵,但即便内里饱受着这般高热,却自尾尖节节攀起无尽霜华,千丝万缕转瞬尽被冻成形态各异的冰丝,与黑鳞共成新甲。寒气还在不断蔓延,从一根蔓延到另一根,从筝线蔓延到树木草丛,竟生生将原本强劲的吸力缓了下来。
这一封冻,终让穆玄英瞧出了端倪。
他站在万丈高空,俯瞰足下方圆百里延伸而上的万道银丝,就如庚申夜所见倾泻而下的帝流浆,尽数归拢于与月同光的筝鸟。
不,那远是不相同的,一是道与众生的温柔给养,一是邪于众生的挞伐掠夺。
可耻的,残忍的,愚妄的。
居高临下的神鸟展翅拥月,金眸光转,无悲无喜,万灵于眼,不过皆是足下蝼蚁,不堪的奴隶。
穆玄英轻轻拭去唇边血迹,将剑不动声色支于身后。
巴蛇察觉出些不对劲,道:“你要做什么?”
少年人不语,留下佩剑,自己却从蛇头纵身跃下。
巴蛇:“毛毛!”
这一声,彻底将迦楼罗的目光吸引过来,几根泛着寒光的筝线兴奋地游从猎探,紧紧跟随在手无寸铁的少年身后。乘黄舒颈,额上羲和辉光沐浴在他身侧,一边修复他受损的脏腑,一边为他照亮方向。这光芒太过碍眼,顷刻便有筝线分身而至,噼里啪啦打在伞面上。
纸伞后,筝丝若有生命绕了过来,八生分外紧张地护住薛意,却只见这大小姐默不作声从腰间荷包内摸出一把银质绣剪刀。
薛意道:“不用管我,我可以保护自己!”
八生:“好、好的……”
一旁的颂温以一打十,应付起来已有些吃力了。他本就是擅长远攻,近战委实差些,这些筝丝简直像生着同一颗脑子,只目标清晰地朝他主攻,一股接着一股,一片连着一片,根本无从应付。
八生手忙脚乱,直不知顾着哪头才好,干脆就地解体,化成一地蹦跳小人前来帮忙。
眼见筝丝缠绕上了颂温背后长弓,薛意猛地扑过去,抬手便要剪下。
可就在这时,她听见了个熟悉的声音,有些缥缈地,从天空的方向传来。
“小意……”王颜的声音充满凄楚,“你真的要帮着他们再杀我一次吗?”
薛意难以置信:“阿颜!?”
“别信他的话!”颂温持一把匕首,难得厉声,“一切都是障眼法,已经死去的人,是不会再活过来的!”
那声音还在道:“不,我纵然身已死了,魂灵却始终在这里等着你。”
颂温:“醒醒!不要动摇!不要中了妖物的圈套!”
“小意,我是为了你才弄成这般模样,而今你又不要我了吗……”
颂温喝道:“无耻妖孽,休要引诱不相干之人!”
八生也道:“姑娘,镜花水月皆是虚妄……”
“啊啊啊啊!”薛意抱头,尖叫道,“吵死了,吵死了!!”
“都闭嘴!闭嘴!!!”她的声音极具穿透力,像是绷到了极限,一腔压抑多时的悲愤终于燃出了实质,抬手利落一剪自下而上,大片筝线触即断落,“阿颜已经死了!已经死了!!你害死了他,还要拿他来作弄我!!我要你死,我要你一起去死!!!”
她几乎疯魔,抄着手中银剪,如同来到什么狩猎场,攻守势异,直追筝线大开杀戒。那敌我不分的架势,几次险些把颂温捅伤,直看得对方心惊胆战,忙不迭往乘黄尾巴靠拢。
乘黄竭力替众人挡下自上而下的吸力,还要为上蹿下跳的穆玄英照路,此刻只能勉强分神用尾巴卷了卷颂温以示安慰。
另一边,狂风将空中少年的鬓发衣袂吹得凌乱,却搅不乱一对星辰明亮的眼,眼见筝线即将攀上他的腰,穆玄英伸手捞住一截已被冻得定在空中的筝线,整个人无比油滑地打了个秋千,随之而来的筝线随他上上下下绕了几圈,待得他再松手跃下时,已彻底打成了个死结。
他不在一处多作停留,任凭大鸟冰冷冷的目光始终在自己周身徘徊。
神鸟在空中静静看着,本是张鸟禽面孔,却不知为何浮出种极似人类的笑来。
它得灵气与蛇血供养,周身金光更甚,眼见最后一截尾羽便要脱离筝面。可就在此时,一柄剑忽然无声从后飞出,一支箭径直从伞下迎上,目标一致,前后洞穿了迦楼罗的胸膛。
少年在罅隙中抬首,露出一只隐于暗处、掐着剑诀的手。纸伞之下,颂温也放下了手中的弓。
“漂亮!”乘黄不由道,“纸鸢虽有防御,这鸟却不过□□,哥哥如何想到的?”
颂温拭了下脸:“巨蛇出击时,它躲开了。”
就在一矢一箭洞穿神鸟之时,它目中原本流转的金光倏尔灭了,好似魂灵陡然脱离,只留下了一具凡胎□□。穆玄英犹不敢大意,飞剑出势未止,又折身而下,将鸟一双爪及至下方所牵所有筝线从根处齐齐斩断。自己也从线上翻下,又被一卷蛇尾稳稳接住。
狂风停下,无论是翻涌的内海,还是暴动的内丹,皆都缓缓归于沉寂。
迦楼罗再次高鸣振翅,伤口翻涌的红渐凝为实质,变成一簇火焰,自内而外将神鸟包围吞噬。美人筝第一次发出刺耳恐怖的尖叫,想要逃离,却因与神鸟紧紧相连,被迫沐浴于烈火之中。
它的尖叫只印证了一句话。这世上从没有纸帛不怕火焰,只是尚未找到真正相克之物罢了。
纸鸢被烧成片片灰烬,从空中纷扬落下。
穆玄英长舒一口气,靠在蛇尾上,颊上,手心,皆是汗水。
巴蛇嘶道:“没事吧?”
穆玄英安抚地拍了拍它的尾尖,不成想却摸到一手血迹,一颗本被吞下去的心又登时七上八下起来:“你怎么了?怎么受伤了?疼不疼啊?”
“无妨。”巴蛇不在意道,为了表明自己确实没什么,一连用尾巴在他腰上打了数个花样不同的结。
乘黄笑眯眯道:“看不出来,你们玩得还挺花呢。”
穆玄英显然没听懂,只赶忙道:“好了,好了,快别玩了!给你包扎伤口。”
“嗳。”乘黄又道,“可得快些包扎,不然一会伤口该愈合了。”
巴蛇嗤了声,火速恢复人身,穆玄英扑上去上下查看伤势,最后只在莫雨手上发现了些血痕,这才放下心来。可仍旧是撕下片衣角,左三层右三层地把伤口包住,喋喋不休嘱咐道:“这几日别沾水,别牵动伤口,别碰些刺激的东西……”
“至于吗?”颂暖也变了回来,颇有些受不了道,“这芝麻大点的伤,你嗦一口,血就该止住了。”
薛小姐一头平素被桂花油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此刻乱得像团鸡窝,扯着裙摆踉跄走来,也附和道:“就是,我看我伤得还更重些……”
这么一说,穆玄英也觉得自己有点过于紧张,还想说些什么,却听颂温道:“那团火,还要烧多久?”
众人望去,天上余火如流星,虽小下去些,却依旧耀眼。徐徐微风,吹得山林簌簌,静谧中另有喧嚣不隐。穆玄英扶着额头,感觉不大舒服。
他是善感妖祟的邪门体质,有这种预兆,似乎非比寻常。
“看!”颂温忽道,“火里有颗金灿灿的东西。”
薛意端详道:“好漂亮,像琉璃一样……”
穆玄英喃喃:“传闻迦楼罗**,便会留下一颗纯青琉璃心,原来竟是真的?”
莫雨道:“我去把它取来。”
就在这时,山林中的骚动忽自四面八方而来,扑簌簌,是什么大群生物即将出现的动静。
莫雨意识到什么,不待众人反应,已借力朝空中燃烧着的琉璃心跃去。就在他快要触及时,火焰骤熄,琉璃心失重,自半空飞速坠落。
地上众人见状,纷纷跑来试图接住。
黑夜中,不见其影,只闻其声,一团乌漆扇动着翅膀发出刺耳的动静,冷不防杀出,截住那颗琉璃心。
颂温几乎是瞬间便架起长弓,箭矢循声而去,落于一片黑暗中,即刻被吞噬殆尽。它们成群结队,气势汹汹,琉璃心的光芒照亮一颗又一颗红目鼠头,它们大张着一对利齿衔住宝贝,死了一只便即刻补上一只,见被羽箭瞄准,无数只红猩猩的眼睛齐刷刷望向众人,继而分出几队,争前恐后扑袭过来。
薛意尖叫道:“怎么会有这么多蝙蝠!”
她的后颈,手腕,很快受到蝙蝠袭击,这些小东西咬住便不松口,只扒在她身上,十分贪婪地吮吸起新鲜血液。一把伞挥来,将她身上各处的蝙蝠悉数击落,她迷迷瞪瞪被伞护住后背,又被人拿自己的身躯护住身前,不由捏紧了对方衣角,道:“你会受伤的!”
八生安抚道:“不会的,我已经死了,它们对死人没兴趣。”
薛意一愣,却发现事实浑如他所言,那些蝙蝠落在他身上,怎么也吮不出新鲜血液,也渐渐失望散去。
最终还是穆玄英燃起符篆明火,彻底驱了此间慌乱。
莫雨仍在追着那颗琉璃心,大片蝙蝠在他掌下身首分离,琉璃心却在它们的接力下被越送越远。
及至山前,蝙蝠们蓦地松了口,琉璃心径直坠下,落入只纤白掌中。
来人一袭红衫劲衣,坐在藤蔓攀缠的树梢,就似风中摇曳的红玉藤。
莫雨看清来人,缓缓落地,不再靠近。
“好一颗纯青琉璃心。”女郎笑道,眼尾上挑,比之宓桃妩媚,更添危险锐利,她将琉璃心举起,打量片刻,又朝莫雨的方向抬去,“怎么,师弟也想要么?”
穆玄英紧追而来,闻言却愣住:“师弟?”
“别乱攀关系。”莫雨冷冷道,“我可从没有你这样的好师姐,韦柔丝。”
“好个无情的郎君。罢罢罢,合也该是如此。”韦柔丝笑道,又收回手,“反正红尘一脉只传一人,你我之间,终不过一死一生,认不认这宗关系又有什么打紧?”
“师弟既不喜欢这东西,我便替师父他老人家笑纳了。”韦柔丝哈哈一笑,折身从树梢落下,声音顷刻自山谷四面八方响起,再分辨不能,“血眼龙王出山,正是再好不过的贺礼,我就先行谢过师弟相让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