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一场大战耗损心神,加上前几日又没有一夜好好安枕,这一觉闷头睡到了第三日的中午,穆玄英实在是饿得狠了,醒来只觉眼前阵阵发晕,想要挣扎着爬起来觅食,却意识到自己周身好似被什么圈禁着,只能喘气,动弹不了分毫。
他脑袋一仰,又跌回枕被间。高床软枕,令人意志消磨,他微微撇过头,果不其然看见了枕上另一颗陷入深眠、气息绵长的脑袋。
两人一枕,散开的长发几乎铺满了半张床榻,密密缠在一处,全然分辨不出彼此。
正午是一日中最亮的时候,天光透过纸窗落在莫雨脸上,干净纯然,就像他此刻不带任何情绪的面容。
窗外飞舞着只迷茫的蜜蜂,从左飞到右,从右飞到左,始终不知入窗其道。穆玄英的手指不自主追随着小小的阴影,从莫雨的眉梢滑落到眼睛、鼻尖,无意识落到唇上时,莫雨醒了。
他缓缓地掀开眼皮,眼神如同流落而下的松脂,连时间与呼吸也要被定在此刻,封存入琥珀中。
穆玄英心跳漏了一拍又一拍,最后那只手轻轻推拒在对方颈前:“不是都说蛇最怕热了,怎么觉着你还挺黏人的?圈得这样紧,是怕我跑了吗?”
他是玩笑口吻,莫雨却没笑,只盯着他,双眼不见惺忪,唯有洞穿:“你不会跑吗?”
穆玄英滞了一下,仍是微笑道:“我真的饿了,放我去找些吃的吧,你不饿吗?”
莫雨看着他,还是缓缓松开了手,一同从榻上起来整装。
两人整顿好下楼,不期遇上正在独自饮茶的颂温。
他面前摆了一桌好酒菜,见两人下来,赶忙招呼道:“这菜摆了两日才等到你们,快来!”
穆玄英实在已经没力气寒暄客气了,简单打过招呼便狼吞虎咽填补亏空,直至一碗饭见底,才发现少了一人,不由疑惑:“阿暖呢?还有八生,怎么不在?”
“此间事了,八生寻不到你们,便先找了我,告辞离去。我瞧他心事重重,恐还有紧要事要办,也就不好再多挽留。”
穆玄英点点头:“或许他还要去寻自己生前的记忆。”他一顿,又道,“若非横生枝节,我该去帮他一把的。”
“别多想了,人各有路要走,倘真有缘分,来日必当再见。”颂温道,“至于阿暖……”
颂温怀中发出几声恹恹的嘤嘤声,一只差不多只有巴掌大的小狐狸探出头来,泪眼朦胧地打了个哈欠。
颂温摸了摸柔软的狐狸耳朵,笑道:“至于阿暖,它耗损有点重,这样反倒让它松泛些。”
穆玄英道:“原来瑞兽赐福也会大量折损自己的修为啊……那以后还是不要为我治伤了,自己养养也能好,但折损修为,要再补回就难了。”末了,他又想到什么地问,“不过,乘黄之力真的能让世上能量互相转化吗?倘如此,岂非功德也可以转移到另一人身上?”
小狐狸嘤嘤几声,颂温耐心聆听,时而点头,最后同穆玄英道:“阿暖说,那不过是哄意小姐玩说的话罢了,它的力量在于赐福而非掠夺转化,对意小姐产生不了什么影响。”
“原来如此。”穆玄英叹道,“初见阿暖,只觉得他漂亮张扬,到底是人间祥瑞,自有灵性悲悯。”
颂温伸手无比自然且轻柔地挠了挠小狐狸毛绒绒的下巴,直挠得那一双狐狸眼分外舒服地眯起,才笑道:“小动物就是这样的,你待它好,它自然就待你好,都不过是将心比心罢了。”
“你待他好……他就待你好……”穆玄英不自觉打量了眼身旁人,莫雨始终在安静喝酒,似乎一点也不在意他们的谈话。但他的掌心却轻轻覆在穆玄英有些凉的手上,又好似是种关切的回答。
穆玄英慢慢回握,又轻轻捏了捏他的指尖。
一顿饭吃得畅快,颂温与穆玄英先前因着身旁人身份特殊,都多少各有提防隐瞒,不曾如何推心置腹开诚布公,而今身份俱都明朗,一番谈侃,竟还生出了些惺惺相惜之感。
颂温年纪更长,常年生活在深山中,有着至纯至朴的心性,为人耐心而谦逊可靠,实是做友人的不二之选。穆玄英下山游历的时间尚不算很长,听他说些自己不知晓的山川风貌、民俗故事,也多心向往之,时而拉着莫雨评品几句,引来小狐狸嘤嘤参与,气氛和谐而热闹。
就这般谈了半晌,穆玄英忽觉察到莫雨的视线被旁边一桌人吸引住了。
这可是十分难得,他便也状似不经意地往边上坐了坐,伸长耳朵听听发生了何事。
边上那桌坐着一家四口,一对夫妻带着两个兄弟,大的瞧着已经约莫十一二岁,小的尚且不足五六,萝卜大点,坐在凳上,只勉强露出个头和胳膊,筷子拿得歪歪扭扭,正费劲巴拉想去夹对面的菜。
父母似乎正在谈家中生计,紧要关头,也不曾留意孩子们的动静。小的挣扎半晌不得,只能眼巴巴望向大的那个。
大的却不为所动,自顾自吃得起劲。
“哥……”小的无比可怜道,“我想吃那个。”
大的终于扭头看他:“想求哥哥,要怎么办?”
小的得了指示,十分顺流地仰头吧唧亲了大的一口:“哥哥,求你啦,求求你啦,我真的很想吃那个!”
穆玄英听着听着,也变成目不转睛地看着,忍不住扑哧一笑,终于把莫雨的目光唤了过来。
见对方饶有兴致又颇有些跃跃欲试的样子,穆玄英赶忙一筷子摁在他的手上,让他先歇了心思。
“说来那夜的蝙蝠,我也知道些来历。”颂温倒没看出两人暗潮涌动,又从记忆中追溯良久,道,“山庄中禽鸟来来去去,有过几年,它们每每外出总要折损许多,或负伤归来,身上皆留有锐齿血痕,似被什么东西吸了血去。我有个师姐,幼时与群鸟为伴,可聆听鸟语与之对话,便打探到了它们受伤的原因。”
“它们多曾路过一处石窟,中有一群嗜血蝙蝠,伴着一窝白鼠。凡人误入,先遭蝙蝠吸血,后被白鼠啃食,多是十死无生,是以白骨遍地,如人间炼狱一般。”
莫雨听罢,道:“不是什么普通的蝙蝠与白鼠,那是血眼龙王身旁两大护法,青翼蝠王与白眉鼠王。”
提到萧沙,穆玄英面色又不大好看了,但还是强忍着道:“所以,他们而今出现在这里,也是为萧沙的来日筹谋。”
“琉璃心可解百毒,化炼修为,乃天下至宝。”莫雨淡淡道,“既然韦柔丝千般算计万般布局,宁可冒险夺食也要来抢走献给龙王,只怕萧沙目下的情况并不如何乐观。”
颂温颔首:“你说的不错,越是护得严密周全,越是说明对方此刻虚弱,不堪一击。”
“既然他还虚弱,就只有两种可能。”莫雨屈指,在案上十分有规律地敲击着,“一则,他藏在什么隐秘地方疗养,徐徐图之;如若不然,便是找到了个大靠山,他为之效力,对方则为他提供庇护。”
穆玄英拍案:“正是!而今不是他一人起势的良机,却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只是……”话毕,他又有些踌躇,“要如何去打探消息呢?”
莫雨扬起唇角:“随我来。”
几人再次来到小镇外,林中鸟鸣阵阵,婉转动听,莫雨屈指于唇前吹响一记哨子,顷刻所有隐于巢中叶下的各色飞鸟统统于枝头露出身形。
莫雨哨声不停,似乎还在等待着什么,直至许久许久,从天边飞来只色彩艳丽的鹦哥,迤迤然落在他指间。
莫雨道:“知道要找谁吗?”
鹦哥:“噢噢,花姑娘的干活。”
穆玄英:“……”
莫雨张手一捏就将它死死扣住攥紧,冷冷道:“皮子紧些,又不想过了吗?”
鹦鹉道:“不要啊,不要啊,弄死了我,等你老了,谁喂你吃饭?谁帮你暖床?谁给你唱歌儿!”
莫雨着实长长吸了口气,胸膛都鼓起了一圈,才竭力压下想吃鹦鹉肉的冲动:“萧沙,让它们都去打探萧沙的情报。掘地三尺也得给我把人挖出来。”
“别人霸气挥手找的都是落跑娇妻,你怎么要找个千岁老叟?”鹦鹉砸吧砸吧嘴,还是道,“既然你喜欢,也无妨咯,我去找。”
莫雨一顿,又道:“着重去樊阳附近查查。”
“好嘞。”鹦鹉拍拍翅膀,循着树枝一一飞过,所有鸟儿便就如条长长的拖尾,随着它振翅高飞,最后消失在天边。
“好有灵性的鸟儿。”颂温叹道,“这得是成精了吧?”
他这么说,小狐狸不乐意了,嘤嘤道:“哥哥又喜新厌旧了吗?我就知道,人族就是这样,总是见一个更爱一个的。”
颂温无奈道:“我不过就多舌问了一句。”
小狐狸道:“问?问就是想,想就是想要,想要就是一见钟情,一见钟情就是非他不可,非他不可就是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颂温赶忙止住它的滔滔不绝:“好,我不问了,再也不问了。”
“……”穆玄英赶忙转过头,实在听不下去了,算是替颂温问出了下半句,“这鸟有名字吗?能化形吗?”
“它叫灰灰,也有些道行,只是不喜欢作人身行走。”莫雨道,“实是个碎嘴孽障,不必管它了,鸟儿日行百里,目明聪慧,擅传讯追踪,晚点自有消息递来,我们等着就是。”
小狐狸始终绕在颂温肩头,跟个围脖似的,见此刻无外人在场,也懒懒跳下来,抖抖一身毛,恢复成乘黄模样,道:“好吧,巴蛇大人都如此了,我也不能输不是?”
它微微仰首,鸣声空灵轻长,却有无形横波在山中荡漾,一时间,走兽响应,熊咆虎啸,更多甚至都没听过的叫声开始回响。
乘黄又叫了几声,山中才缓缓归于沉寂。
“好了。”乘黄眯起眼,“天上的交给你,地上的就归我。”
见众人为自己的事奔忙尽力,穆玄英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拱手,冲几人行礼:“恩难言谢,我……”
莫雨已拦住了他:“既难言谢,就不必谢。你我之间,永远不要说这些。”
乘黄也笑道:“谁让你年纪最小?哥哥们做些什么也是应该的。”
颂温很是认同,又将变小的乘黄扛上肩头,不住摸摸揉揉。
本以为消息还要等上半月,却不想不过三日的时间,灰灰便打上门来了。
正是大晚上,窗户不住传来笃笃声,穆玄英睡眼惺忪间只见窗上映了个硕大的影子——一对翅膀,下悬着根不住挣扎的腊肠,着实把他吓出一身冷汗。
待得莫雨一脸沉沉黑气把窗子打开,鹦哥扑翅飞进来,两人这才看清他爪下还勾着条肥硕的黄鼠狼。
穆玄英:“……这是可以随便乱抓的吗?”
灰灰:“那咋了?”它将黄鼠狼往两人被窝一丢,“交给你们了,我得歇会儿。”
莫雨十分嫌弃地捏住黄鼠狼的尾巴,被悬在半空的黄鼠狼还在不住呲牙:“我当这扁毛畜生要带着我去干嘛,原来是请大仙我开荤吃点好的。嘿嘿嘿,小东西好嫩的皮肉……”
眼见那一对小爪就要扒上穆玄英的脸,莫雨抬起另一只空置的手,毫不犹豫给了它一记大耳刮子。黄鼠狼被扇得眼冒金星,浑身炸毛,这才注意到莫雨:“哪里来的小子,欺负到你祖爷爷头上,小心我……”
墙壁上早已无声投出巨大蛇影,穆玄英不可见之处,莫雨张开口,一对獠牙露在猩红舌间。他道:“你是谁的祖爷爷?”
下一瞬,黄鼠狼的手啪落在自己脸上,道:“您是我爷爷。”
穆玄英:“……你还挺能屈能伸的。”
灰灰十分自在地自己给自己斟茶倒水,砸吧着啄了几口:“才两百年的道行,可不得能屈能伸些才好活命。”
莫雨舔了舔牙尖:“你在替龙王做事?鼠王允诺了你什么好处?”
黄鼠狼眼睛一亮:“你们也是要去投奔龙王的?那敢情好啊!”
听见这话,穆玄英难免想再给它来一巴掌,可倏然意识到什么,又生生止住了动作。他与莫雨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目光中捕捉到了同样的信号。
这或是个不错的机会。
“对。”穆玄英微微一笑,抬手示意莫雨将黄鼠狼放下,“我们也想前去投奔,只是久在山中不通规矩,只不知……该如何做?还须找个可信的引路人,事成后,我们自有重谢。”
黄鼠狼拍拍身上毛发,见莫雨一脸虎视眈眈,又乖巧坐下,眉飞色舞道:“那成啊!我带你们去,我跟鼠王的小弟是老相识,到时候给你派个清闲差事。至于规矩?也没什么规矩,只是龙王眼下在洛城外为个姓安的做事,我们的规矩嘛……也得跟着他们来,投名状是少不了的。这位大人不必相问,你这小白脸又是什么根脚,杀过人不曾那?”
穆玄英一顿,事发突然,还没编好说辞:“我……”
莫雨淡淡道:“他不过是我久藏在身旁的冬玉一块,因着随我染了灵气,才成精化形,干干净净,自然不懂那些野兽的凶残行径。”
“哎呀,那就有些难办了。”黄鼠狼挠挠头,“实在不行,到时候大人只将小玉郎君含在口中,递过投名状了,再悄默声放出来就是了。”
莫雨看着它,突然一笑:“你倒是个伶俐的。”
“那是那是。”黄鼠狼搓搓手,“只是不知,像大人这般,如何突然想到前去投奔龙王大人?”
莫雨指尖滑过榻沿:“我与他,皆是天地孽海之作,他想要天下充满杀戮,白骨千里,想要人间战乱,十室九空……”他微微偏过头,意味深长道,“我又如何不想呢?”
穆玄英从未见过他这般的眼神,冷酷,残忍,漠然,没有了丁点属于人类的温度,纯然是股子野兽的凶蛮。这一切委实太过逼真,让他不自禁心生寒意,有种辨不出究竟哪一种才是真实的错乱感。
黄鼠狼亦被他这神情吓得大气不敢出,许久才小心翼翼道:“大人同龙王大人齐心协力,必能将人间搅得地覆天翻,到时候中原沃土,便尽皆入我们彀中,人族从此为我们奴役驱策……此乃一番大业,我等必当竭力相佐。”
莫雨敛了神情,又道:“只是一山不容二虎,龙王是桀骜之身,难有容人之量,而今情势不明,我还须再多观望观望。你为我引路,只当我们不过普通小妖,旁的一概别说,自有你的好处。”
黄鼠狼一点即通,忙不迭道:“这个自然晓得,大人请好就是。”
这两个一来二去敲砖拍板,委实过于意切,倒真真是在合谋妖族百年大计,穆玄英听着那语调中对人间未来乱局云淡风轻的定夺,夹杂着萧沙不言而喻的野望,心下既愤怒又悲凉,只得一一捺下,攥紧了拳头。
一只手无声无息攀上他的脊背,轻柔地顺了顺。
莫雨仍在同黄鼠狼道:“今日你且住下,倒不必急着赶路。”
黄鼠狼立起身子,长长一条作揖道:“有大人在,瞬息千里来去,何足道哉?我这就去隔壁寻个好住处,就不相扰了!”
说罢,它忙不迭跳下榻就要往外钻。
“可千万别想着跑。”莫雨似笑非笑道,“能捉你一次,就能捉你第二次。下次究竟还有没有命答话,可就不好说了。”
黄鼠狼只觉有阴风吹过小小身子,又是指天誓地一番保证,这才跑了个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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