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旧事重提

半晌后,莫雨道:“它走了,气息已散,想说什么,现下尽可说了。”末了,他又道,“待得离开此处,再说什么就没那么方便了。”

穆玄英蹙眉道:“你起先让灰灰多在樊阳一带打探,是不是早发现了什么?”

“当时不过是个猜测,未敢笃定。”莫雨舒展了坐姿,“你这十年学艺颇辛,又多在山野,少知朝堂政事,敏感性自是差了些。”

他抬手推开窗,拉着穆玄英看了看窗外,月明星稀,实则看得不太分明。

“而今人间天子年迈,储君却不足托以社稷,是以帝星暗淡,必有人将从中起势。”莫雨道,“天星既是种预兆,自然也会告诉你,犯主之客从何而来。你且看东北方,紫微星之畔。”

“难怪,帝星晦暗,所以这些年千妖百鬼格外的多,也难怪谢伯伯会准许我早早下山……”穆玄英观望片刻,果真看见一颗极亮的星辰,“若以帝星所在而断,确实该是那位大人。可是,萧沙既已与他合作,为何却不在樊阳,而是皇都之外?”

“这我知晓啊,问我就是。”鹦哥不知从哪儿翻来一小包瓜子,一边嗑一边道,“穷兵黩武动费万计,军备自是不可或缺的。洛城外有个叛军隐秘多年筹造的军械库,里面藏着大量辎重军械,当然需要个把门的看管。不少本就游荡在外的妖怪闻说龙王出山,纷纷前来投靠,他也都肯接收,为的就是用尽十八般手段帮那什么安大人守住军械库的秘密,为来日造反谋算。”

它一席话,成功把穆玄英注意力引了过来,穆玄英一边听,一边帮它剥着瓜子:“原来是这样,那即是说,若龙王最终守不住这军械库,他们间的联盟自然土崩瓦解,叛军也自当不能拥兵造反……至少短期内,并不能。”

“你也别太乐观。”莫雨拢上窗,忍不住要泼他凉水,“现在不知多少妖物齐聚洛城外,虽不知他们与姓安的达成了何种交易,但若有韦柔丝这厮从中牵线搭桥,只怕联盟未必那么容易瓦解。到时候,就算军械尽数被毁,有这群妖物加入叛党,天下亦要大乱。”

穆玄英拧紧眉,可瞧见莫雨,又忍不住轻轻一笑,问道:“你的立场也好生奇怪,方才不还在共商妖族大业?转眼却为人族操心起来。”

“人族兴衰自是与我不相干,真说起来,乱些才好。”莫雨道,“可看着萧沙得势,我不痛快。”

他的目光犹如面无所不知无所不照的镜子,落在穆玄英的脸上,道:“其实你从那夜起就没放下过,你想不辞而别,我都知道。”

穆玄英止了笑意。

莫雨面色很平静:“我说过,会帮你去寻萧沙的下落,会陪你一同报仇。但你还是打从一开始就想自己一个人溜走。你不信我。”

“不……”穆玄英脸白了些,道,“我没有不信你……”

“那为什么呢?”莫雨翻了个身,两手撑在他身侧,虽仍是平静的,却已是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因为我是妖,因为你的父母也是被妖所害,我们的血脉中天生有解不开的仇怨,因为你觉得我们从来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总有一日会分道扬镳,因为你觉得我一直在对你说谎——一个活了快千年的大妖,每一句话都充满谎言与欺骗。”

穆玄英抓住他的手臂,目光流露出种难以言说的慌乱与惶恐:“我从来没有这样想!”

“嘘。”莫雨轻轻摁在他唇上,“以上都不是真正的理由,我知道。”

穆玄英胸口剧烈地起伏,看着他,再说不出话来。

“真正的原因。”唇上的手指开始流连,莫雨定定道,“是你早做好了死在萧沙手中的准备。”

霎时间,屋内安静了。

一团棉花梗在了穆玄英喉咙,吞不下,吐不出,他闭上眼,算是一种默认的回应。

“毛毛。”莫雨柔声道,“我很了解你,远比你自以为的更多,所以我必须把警告那小妖怪的话再拿来警告你。我能捉你一次,也能捉你两次,三次,无数次。我对你的耐心远比对它更大,你想抛下我一个人赴死,我会一次次亲手抓你回来。”

“我可以容忍你做一切事情,哪怕憎恨我,厌恶我,但你要打着为我好的名义独自去寻死……”他挑起穆玄英一缕乱发,别在耳后,“我一定会让你发自内心地后悔这么做。”

他微微一笑,容光绝世,令人无法挪开视线:“你听清楚了吗?”

就像个清醒的疯子,说出的无一不是令人可怖的威胁,穆玄英在他掌中根本无从脱逃。正常人尚且避之唯恐不及,但穆玄英却伸出手,缓缓抱住了他。

这只游走在癫狂边缘的凶兽得到了安抚,满身不自知的防御松弛了些许。

“我知道了。”穆玄英的声音有些发哽,“我不抛下你,雨哥。”

“在这口气彻底消散之前,我永远都不会抛下你。”

“咳咳。”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蓦地响起,“两位,我还在呢,这不合适吧?”

“你怎么还在?”莫雨抬手将枕头一丢,鹦哥赶忙闪身躲过,“快滚。”

想着人家千里传信,也不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穆玄英从下方就势一滚抽身,冲灰灰道:“好鹦哥,这一遭辛苦你了。我还有桩子事想拜托于你,可否帮我向颂家那两位递个口信?”

“就说是……”他微微忖了片刻,道,“就道我已知萧沙下落,但思及势单力薄,便先回师门搬救兵了,让他们不必再为我劳心劳力,早些回去疗伤养病吧。”

莫雨支着头道:“若非我今日一语道破,你是否也正打算这样诓我呢?”

穆玄英摇摇头:“我或会隐瞒,或会离开,但绝不会骗你。”

莫雨心头一动,绷紧的唇角终于全然松弛下来。

灰灰优雅地梳了梳羽毛:“好吧,看在你帮我剥瓜子的份上,且帮你跑一遭。”

穆玄英冲它作揖,道:“多谢,有劳。”

不待两人帮忙开窗,它自己就跳上窗沿,脑袋一叩,在窗纸上凿了个窟窿飞了出去。

“你不必心有歉疚不安。”

莫雨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我与颂家那两人本就不同。就算韦柔丝不曾把事捅到你面前,我也要去寻萧沙的晦气。”

穆玄英略感诧异,突然想起什么,开口道:“我想起来了,那日……韦柔丝叫你‘师弟’?她竟是你师门中人吗?又为何会与萧沙厮混在一处?”

莫雨几乎从不曾提他的过去,乃至与过去有关的那些人,穆玄英也从来一概不知。但此刻,他终于将那些穆玄英从不知晓的人和事挑拣了出来:“我有个师父,系红尘一脉传人,萧沙正是他的师兄,而韦柔丝,乃是萧沙唯一的女弟子。”

“我师门有规矩,师者终生只传一人。当年萧沙欺师灭祖叛师门而出,师祖便已不认此徒,方才收下我师父以传薪火。他既已不算我门中人,我自当不与攀这关系。”莫雨淡淡道,“只是萧沙却不这么想,他若得势,难保不来寻我们师徒二人,做出些麻烦事来。”

“难怪你会说,他得势,你不痛快。”穆玄英眉头就不曾舒展过,闻言更是担心,“只是这么一说,你岂非比我更危险?”

莫雨看着他这般担忧模样,忽地笑了:“所以才说,我本就要去寻他的晦气。先发者制人,总不好等他真翻过身来被动挨打。”

“好。”穆玄英握住他的手,此时此刻,才算是彻彻底底地坚定了念头,“我们一同去,便是不能杀了萧沙,也要一道平安回来。”

“本就该是如此。”莫雨抽出手,屈指在他额前轻轻一弹,“你放心,萧沙纵然一朝脱困,也必将死于今时。你父母的仇,定然能报。”

天明时,灰灰先回来了,衔着一截竹哨丢进穆玄英怀中。

穆玄英道:“这是何物?”

灰灰清了清嗓子,作出颂暖一调三折的模样道:“知尔所图,善自珍重,保全性命,以待来日。”后半句又转了颂温忧心忡忡的口吻,“哨可令三里内有灵之兽,弟谨留。”

穆玄英被它这模样笑到了,可听清那些话语,又不由喟道:“我不曾为他们做些什么,倒是劳他们这样费心了。”

莫雨道:“这却也好办,颂暖灵力耗损,自需要个疗养之地,还有什么比东海更合适的去处?待得此间事了,便去向康宴别讨个商量,再邀他们来就是了。”

这法子实是不错,世间人情往来,本就是一段又一段的关系织在一起,只是不曾想莫雨这般喜欢独来独往的角色处理起来,竟也颇游刃有余。

穆玄英看着他,昨日妖气滔天的冷酷模样,总算被人情味冲得稀薄了些。

不多时,黄鼠狼果真前来叩门,两人带一鼠离开小镇。

漫天大雾,不见黑影腾天,带千里风,辞别故土,向更熙攘喧嚣的中原而去。

及至洛城附近,穆玄英已明显觉察到不适与不对劲。

分明晨时,天光却好似暮霞昏黄,走云之下,始终笼罩着层消散不去的黑气。帝辇而今落驾西京,龙气稀薄的东都金顶,金玉蒙尘。城外百里,不闻人声笑闹;纵横阡陌,不见春耕农忙。

穆玄英坐在蛇头处,喃喃道:“人都到哪里去了……”

黄鼠狼在他怀中,牢牢揪着衣襟才能保证自己不掉下去,一张嘴直漏风:“大大大批妖怪进驻郊外,自然是有影响的的的的……”

巴蛇道:“龙气稀薄,妖气便可逼近皇城,但毕竟是国都重地,只能流连在外,并不能进去。”

穆玄英听出它的未尽之意:若非叛军攻破皇城,否则城内百姓还是安全的。

他点点头,扶住龙角,竭力扮演好一个平庸懦弱、倚仗权势的小妖精角色。

他们在城郊落下,前方有两处岔路,不知该往哪一条。

黄鼠狼跳了下来,拍拍胸脯道:“看我的。”

说罢它扭过身,双手伏地,屁股高高撅起,噗地放了团土黄色的屁。

穆玄英:“……”

他还没从呆滞中缓过神来,莫雨已伸手掩住了他的口鼻,皱眉道:“就没别的法子好使了吗?”

黄鼠狼挠头:“嘿嘿,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嘛。”

随着它话音落下,那团土色漂浮着,漂浮着,竟带出了第三条本不存在的岔路。

穆玄英看了眼莫雨,眸中惊讶不言而喻。

莫雨轻笑:“这结界,也有点意思。”

黄鼠狼道:“前方有哨所,会盘查到此的妖怪,以防有人类混入其中。再往里走,就要缴军令状了。小玉郎君若不好下手,大人就将他收了吧。”

莫雨颔首,冲穆玄英递来一只手,翻开掌心,穆玄英闻言,也顺从地搭了上去。

刹那间,一股温凉之感席卷全身,每一寸皮肉皆变得僵硬,唯有五感依旧保留。这体验分外奇妙,穆玄英只觉自己被只无形的手一压再缩,最后彻底化作一块白莹莹的宝玉,泛着溢彩流光,静静躺在莫雨掌中。

黄鼠狼眼睛看得发直:“啊呀,啊呀,确实是件好宝贝,无怪乎大人这般喜欢疼爱,总要随身带着。”

莫雨将玉贴身放在胸前:“带路。”

一大一小走进结界中的另一条道路,不多时,原本远处的山景变成了小而热闹的一方城郭,倚山而建,显出一派矛盾的混乱和有序。

道路两旁的树木,枝桠横岔,挂着数张无毛之皮,微微泛黄,格外干瘪。

有序,因着来往妖物或着衣物,或赤身而行,皆为所司奔走,并未厮混闹事。有的在道边吆喝贩卖,也端是以物易物,似与人间市井无甚相异。

莫雨走了几步,弯腰拾起几件贩售的物件,但见那石器坚硬却非石,弦丝柔韧却非丝,黄帘薄盈轻似羽,点痣红胎布此毡。

一旁的妖怪讨价还价,争得脸红脖子粗,最终买家拿走石弓,将手中食盒递到了摊主面前。摊主是个长臂长毛的猴子,忙不迭打开,认真打量了眼食盒中东西的成色,这才满意地伸手掏食起来。

莫雨走开了。他看得真切,食盒中放置着的,是块尚且新鲜的人脑。

混乱,因着自进此间始,鼻端腥味久不散,又与尸山血海何相异?

分明几里之外便是皇都重地,千门万户自有歌舞助春浓。不闻皇城外,千妖百鬼亦兴浓,佐血酒,击皮鼓,直以城墉作市口。人来也,犹人否?男女老幼,皆不过砧板之上待价而沽一块肉。

最后一段描写参考《西游记》狮驼岭:“骷髅若岭,骸骨如林。人头发翙成毡片,人皮肉烂作泥尘。人筋缠在树上,干焦晃亮如银。真个是尸山血海,果然腥臭难闻。东边小妖,将活人拿了剐肉;西下泼魔,把人肉鲜煮鲜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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