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场景落在眼底,莫雨倒没什么神情,好在穆玄英此刻十分安静地窝在他怀中,否则当真见了,必得原地吐个昏天黑地不可。
再走没多久,一人一鼠便到了哨口,门前一桌半拦去路,两旁人身狮首左右把守,上有黑枭盘旋,堪称固若金汤。
桌后空空,不见人影。黄鼠狼跳上桌子,伸长脖子道:“管事儿的呢?怎么没妖?”
一旁的狮子看了它一眼,粗声道:“急什么?小不点儿。”
眼见被人低看了,黄鼠狼大恼,正待发作,忽见一只巨大的绿头苍蝇飞来,落在案上,搓了搓手,开口道:“哪里来的?什么根脚?为何前来?叫什么名字?统统报来。”
苍蝇扭过头,无数细小的眼睛如同一个又一个不可测的孔洞,分毫判断不出此刻情绪与状态。
黄鼠狼清了清嗓子,道:“我们是得了鼠王麾下四当家的邀请,从巴蜀前来投奔龙王大人的。我叫九条,他叫……叫十三幺!”
莫雨:“……”
苍蝇没忍住,噗嗤一笑:“见过爱玩的,没见过这么爱玩的。得了,你不必说,另一个又是什么根脚来的?”
话音方落,莫雨衣摆下,原本一双修长的腿已变成条粗大蛇尾,鳞片黑中带彩,日影中亦有种斑斓莫测的美。
这里半是野蛮地,多得是茹毛饮血形态丑陋的妖精,他笔挺挺站在这里,又生得这样出众,虽是张冷冽面孔,亦不由吸引了一批天性追求美丽的妖物侧目。
“很好,很漂亮的小蛇。”苍蝇又搓搓手,“但愿你的加入能帮龙王大人吸引到更多身强体壮的雌性。那么现在……”它抬抬手,示意一旁的狮子去身后的铁笼,“该交出你们的投名状了。”
哨所内,少说放了十余个铁笼,而今几乎全都空了,只有一个笼中还关了个蜷缩成一团、看不清是什么的东西。
狮子走过去,先是敲击了几下铁笼,将里面的东西惊醒,又打开笼子,一把薅住那东西的头发,牲口般拖了过来。
莫雨眯起眼,看着它抓起的黑发下,露出一张惊恐瘦削到几乎变形的脸。
是个人族少女。
“为防心怀叵测的人族混进我们的队伍,阻挠龙王大业。”苍蝇张开手道,“每个前来的兄弟必得走这一遭。”
“杀了她。”众妖桀桀笑声中,苍蝇细声细气道,“用你最大的本事,越残忍越好。”
“不要……不要!”少女眼中蓄满恐惧与泪水,想要挣扎,一头乌发却被狠狠揪紧,痛得她动弹不得。
哨所内的空地,黄土已泛出黑褐色。她的父母、兄弟、姐妹,或许尽皆惨死在这里。而今,终于轮到她了。
在苍蝇挥手示意后,狮子缓缓松开了手,少女得脱,二话不说便朝外冲去。
苍蝇喊道:“若她逃了,你们便都不算合格,龙王不需要任何一个废物孬种!”
黄鼠狼眼冒红光,呲牙正要上前,身旁已蓦地蹿出个快比疾风闪电的黑影。
少女方跑出不过几步,双腿已被个冰凉东西紧紧缠住,它的动作是那样迅速且不留情,继而捆覆住她的腰,然后是臂膀,最后轮到颈项。周身的骨骼似在无情绞杀中寸寸断裂,她无法呼吸,本是苍白的脸涨得通红,却只能倒在上,十指不甘地在地面刨出一道道血坑。
就在她觉得自己颈骨快要折断时,蛇身忽不着痕迹地松了,她如获生机,赶忙大口大口地呼吸,却就在下一瞬,望见蛇头之上冰冷无温的眼睛。
黑蛇露出獠牙,冲她露出的颈项狠狠扑了过去。
绿头苍蝇还没数到三,少女已双目大张地倒在地上,黑蛇缓缓撤开,再次恢复成男子的身形。
狮子前去检查,少女雪白的颈上两道狰狞血口,呼吸全然停滞,死不瞑目。
“好,做得好。”绿头苍蝇又搓搓手,似乎很想拍几个巴掌,叵耐委实击不出多大的声响。它瞧着莫雨依旧冷淡的脸,道,“本以为兄弟不过生了个好皮囊,做事难免畏手畏脚,却不料是个狠角色,龙王大人会喜欢你的。”
右边的狮子递上一块腰牌,苍蝇道:“你叫十三幺是吧?欢迎加入我们。拿着这个去里面,自有人帮你安排差事。”
黄鼠狼跳上案:“那我呢?那我呢?”
苍蝇抄着手:“你嘛……身手和反应都差了些,可惜今儿食饵都被用光了,不然等他们捉了新的人,你再来?”
黄鼠狼气得两腮鼓起:“这不公平!你们也没早说是竞争上岗啊!”
莫雨将手中牌子一撂,冷冷道:“若不能收下它,那也不必带上我了。”
被他这般驳面子,绿头苍蝇转转脑袋,也没恼怒:“是个重情义的,也好。成吧,看在你是鼠王四当家老相识的份上,今日就开个特例,你俩都进来吧。”
莫雨又道:“尸体要怎么处置?”
苍蝇道:“自然是弟兄们分吃了,怎么,你也想讨一口么?”
“我吃不吃的,倒是不打紧。”莫雨淡淡道,“只是方才咬她那一口,毒素已游走过她全身。我没多大分寸,注入的量足可放倒一头象,你们若要分吃,可得留意些。”
“……”苍蝇看不出神情,两旁的狮子却变了颜色,本抬着少女的手蓦地一松,又将她撂在了地上,“你小子故意的!”
莫雨摊手:“蛇就是如此,你要我如何?”
“罢罢罢。”苍蝇摆摆手,“既然我们吃不得,你带走就是,另扣七日的口粮,当折了。”
莫雨俯身,将少女扛在肩头:“随便。”
黄鼠狼适才没想到最后竟是莫雨替自己说话起了作用,一时间还有点愣愣的,直到被莫雨提着进了哨所,这才如梦初醒。
“您您您……”黄鼠狼泪眼婆娑,“您这样的身份,竟然会为我说话……”
“嘘。”莫雨低声道,“想让我身份直接暴露吗?”
黄鼠狼又将鼻涕泡吸了回去,拍胸脯道:“您放心,我定然给您寻个可心的差事!”
两人穿过哨所,很快便寻到了负责妖员调派的妖怪,是个穿红围裙的老母鸡,抱窝般蹲在木桩上,打量着来人:“新来的?”
黄鼠狼见状,实难掩本能地口水直流,一边擦一边道:“嘿嘿……是的……呲溜。”
母鸡十分嫌恶地蹲远了些:“旁的职务也没了,你们不然去做些洒扫活计吧。”
黄鼠狼双手捧心,十分期待道:“是去龙王大人身边洒扫吗?”
“想什么呢?”母鸡鄙夷道,“当然是在地宫外围洒扫,没看见现在都被那群妖怪糟践成啥样了吗?你要龙王来日出关,看见满地皆是屎尿不成?”
黄鼠狼:“……”
黄鼠狼大怒:“瞧谁不起呢?这等腌臜下作的活计,怎能让我们干呢?!”
母鸡不耐烦挥挥翅膀:“爱干干不干滚,你不做有的是妖愿做,当自己是什么香饽饽金疙瘩呢?”
黄鼠狼正要跳上去与它撕扯,忽见不远处大摇大摆路过个肥硕身影,忙连蹦带跳地凑过去道:“二筒!四当家的!我的好兄弟!”
莫雨移目过去,只见走来的正是个无比肥硕的大黑耗子,头顶秃了两搓,看起来有种既憨又奸的滑稽感。
这就是白眉鼠王的得力干将之一,黑鼠二筒。
二筒笑道:“我还当是谁呢,这不是九条兄弟吗?果真来了。”
黄鼠狼同笑道:“是啊是啊,你在这里升官,我自然要奔来发财……啊不,助兄弟一臂之力。未知眼下鼠王身畔,还有没有空置的差事,我和我兄弟愿去投效。”
“哎呀,这般不巧。”黑鼠叹道,“这几日陆续有妖前来投靠,着实已无闲差为兄弟们安排。不如这样……”它扭头对母鸡道,“前些日子,出去猎食的那批出了意外,而今尚有大量空缺。这可是关系到咱们饱腹的大事,大人们自当异常关切。我看不如就让这两位兄弟顶上,交给老相识,我也更放心些。”
母鸡闻言,微微踌躇:“可是……”
黑鼠沉下声来:“照我说的做就是。”
母鸡再不敢违拗,点头应是。
黑鼠转过头,又对黄鼠狼一副热络非常的笑面孔:“兄弟且先在那里做着,待得来日鼠王身边有挂闲,我定然把你换来。如此可好啊?”它凑近些许,压低声音道,“兄弟莫觉得差事辛苦,这其中可捞的油水大着呢……出来混,谁不为五斗米折腰?往后粮食左右自你这儿出,少不得有人前来孝敬一二,届时,兄弟只管敞开口袋,一切由我兜着。”
黄鼠狼大喜,连连作揖:“那就有劳二筒兄弟了,多谢多谢。”
黑鼠笑眯眯道:“哪里哪里,都是举手之劳罢了。”
莫雨在外侧踱步,将一切不着痕迹看在眼中,没有提出异议。
一通安排后,两人成功到了歇息处。
军械库傍山而建,入口自山中下开,宛若皇陵地宫。血眼龙王盘踞在此,便就似个真正的妖族帝王,坐拥自己充满血雨腥风的国度。
来这一路,莫雨已在与众妖攀谈中渐渐摸清了大概情况。许是授业于人族叛军,不过月余时间,洛城外的妖族已经形成了较为严密的等级与管理制度。
萧沙在顶层,每日做些什么无人知晓。自下一级乃是龙王亲信与应募而来的妖族异者,能力突出,又彼此牵制,是真正的中流砥柱,负责结界维系、为龙王护法、与叛军暗通款曲。
再下一级,是如二筒一般亲信的亲信,终日游手好闲,谄媚奉上,将身上差事一应分派下方,大小也算是个首领。而后便是莫雨与黄鼠狼这一等,要么被分派去做些粗使活计,要么负责安保巡逻,或如现在这般,在外冒死游猎,肩负全部妖族的口粮。
与他攀谈的妖当时欲言又止,被他一双一眨不眨的眼盯得脸都红了,才软声道:“其实以前,最末一等是些人族。不过这些时日外出游猎的妖已带不回什么食物,那些奴隶大多已被吃了。”
莫雨得了想要的讯息,转身抱着干厚的稻草折身进洞,没再理会那直抛媚眼的妖精。
除却龙王亲信,无人被允准进入军械库中,上有枭、鹰十二个时辰密切监视,下有凶兽轮岗,内里更是机关无数,以确保绝无擅闯者能够生还。
便是如二筒这般的存在,也只能和他们一样,住在外围的山洞之中。
此刻并不是发难的好时机。莫雨将大堆干草铺在里侧,尽量把每处尖锐棱角都一一盖住,又确保月光照不进分毫,这才掏出怀中冬玉,小心放在干草上。
他轻轻一点,玉身缓缓拉长,继而长出手脚,变成个衣衫不整的俊俏少年郎。
穆玄英仰面躺在干草堆里,胸膛不住起伏:“可憋死我了……”
莫雨将他一压,小声道:“这可是在妖怪堆里,你我轻些说话。”
两人贴得极近,莫雨的嘴唇几乎快要触到他的鼻尖,气息绵软交织,在危机四伏的黑暗中,任他吸进呼出,沾满属于妖物的味道。
穆玄英点点头,压低声音道:“那个女孩呢?怎么样了?”
莫雨化为蛇身时将他含在口中,对一切目睹得分明,也正因他在其间作挡,蛇牙刺进皮肉,却不曾伤得多深。
“没事,我收着劲,毒素会让她暂时陷入假死状态,而今已经退散了,只是还在昏迷。”莫雨道,“明路过了,待会就可以送她出去。”
穆玄英长舒一口气,双臂环住他的脖子,真情实意地笑道:“雨哥,又攒了桩大功德。我替她谢谢你。”
莫雨微微挑眉:“就这样?”
穆玄英睁着一双鹿眼:“还要怎样?给你戴朵花不成?”
莫雨臂膀在他腰间慢慢收紧,如同绞杀猎物时那般严密,却又更轻软多情,带得他脊背空悬,胸膛上挺。两具躯体在黑暗中贴得密不可分,莫雨垂下头来,这次嘴唇从他鼻尖下移,不过发丝之悬,停在将触未触之间。
“别装傻。”他舔了舔唇角,湿热的,干渴的,有意无意地,触过下方一片温软地。
穆玄英其实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知他定然又想起了当时酒肆中那对亲密兄弟,可那小儿不过五六岁的年纪,青荚懵少,两小无猜,尚能纯然真挚发乎于情地做出亲昵举止,而他们两个这般大的年纪,再如此亲密,便很难再说是亲人友伴间撒娇撒痴,反倒满是欲语还休的风月味道。
他面红耳赤别过头:“我们人族没这习俗。”
他偏过头,莫雨便也穷追不舍,低声笑道:“可眼下在妖族的地盘,你们没有,我们有。”
“胡说八道……”笑声经由震颤的胸膛同频到了自己这里,穆玄英也不禁一颤再颤。他深深知晓,莫雨此人,不达目的,往往是不肯罢休的,若今日不能遂意,来日定要加倍索取,到时候讨些什么,一切就都不可预料了。
他思量再三,实在被磨得无法,只好捧过莫雨的脸颊,伸长颈项,在额头十分克制、蜻蜓点水地啄了一下。
莫雨道:“你是什么可怜小鸟吗?”
“……我宁愿自己是。”穆玄英红透了,偏此刻此地,虎狼窝中,根本无从脱逃。
虽与理想有所偏差,到底也算遂意。莫雨心情大好,终于大发慈悲起身道:“走,我们去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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