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上的铃声没有远去,而是陡然转弯,向桥下逼近。
穆玄英屏住呼吸,再次向阴影处藏去。
葛十七步伐踉跄,也随她们走了下来,可每走一步,身体就蓦地变矮变小一寸,渐渐地,一个七尺汉子竟缩成了寻常小儿身形。
穆玄英看得分明,听得更清楚,不是他变小了,而是他的骨肉尽数弯折了。
咔嚓,咔嚓,筋断骨折的声音被甜美的笑声掩盖过去。
一路来,铃声连绵不绝,到了桥边,更富节奏,也更加清晰。
随着最后一声铃音尽,葛十七本失神的眼瞳倏尔焕发光彩,很快又被恐惧和极强烈的痛苦占据。他张开嘴,还没来得及大叫出声,颈骨猛地向后弯折,彻底失了声息。
他变成了个四四方方的桥墩,一蹦一跳,来到那颗发光的石墩前,取代了它的位置。
孩子们拍掌欢笑,上前拉住那石墩的手,沿着河道快走起来。
石墩先是一路被拖着,而后也跟着生出一双脚,接着露出一颗头……身形彻底舒展开来。
他一跛一跛地跟着,唯剩一只完好的眼笑得微微眯起,贪婪地汲取着月华,如同生前拥抱着温暖的太阳。
穆玄英待他们离开一段距离,又逆着水流而上,去看那石墩的情况。
本想着葛十七死得透彻,却不料石墩见他靠近,忽然张口大叫起来。
穆玄英被这尖锐声音吓了一跳,慌忙摸剑,还未制止,头顶已有笑声落下。
他抬起头,正对上男童女童们一双双黑漆漆不见白的眼睛。
身下的河水突然变得湍急,水中游来什么黏腻湿滑的东西缠绕住他的脚踝,穆玄英竭力挣脱,未果,只能见水流越抬越高,渐渐漫过自己的胸膛。
大意了……他心道,一手掐诀,长剑自背后脱出,灵蛇般窜入水下。
就在这时,头顶充满恶意的笑声一停,水流也跟着慢了下来。穆玄英艰难抬头,却见一众小童被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布娃娃吸引走了注意。
那真是好丑好粗陋的布娃娃,着红裳,穿绿衣,花里胡哨,歪斜着口鼻。
它冲穆玄英咧嘴一笑,说不出友善温情,只能称得上尊容可怖。
但穆玄英却愣住了。
脚下的水草已被长剑尽数割断,水位也随着孩子们注意力的游散而降至小腿,穆玄英不再顾及什么,翻身上桥,直要看个究竟。
布娃娃却一闪而过,瞬间带着所有孩子消失了踪影。
天未亮,村口处便爆发出一声尖叫,顷刻将所有人唤醒。
众人衣衫不整跑去声源处查看,只见整个木桥上满是血迹,淅淅沥沥,从桥那头一路蔓延过来。风吹日晒后开裂的旧木板被血浸成了发黑的暗红,腥气无孔不入,直摧得在场众人不住作呕。
村长颤巍巍地点人:“谁?又少了谁?”
众人我看你,你看我,一时间噤若寒蝉。
“别数了。”穆玄英从树上一跃而下,“去桥下看看不就知道了。”
他这般说,倒更没有人敢下去查看了,只看着他,各个眉头皱紧:“大师,请你来此,就是想瞧瞧有没有什么整治邪祟的法子。可这两日过去,失踪的没下落,还出了这样的事情,又算怎么个事呢?”
“昨日让你们好生祭奠亡者,你们居心不诚,还要破坏奠物。让你们安符闭户,不可出门,又有人不信不肯。”穆玄英双手一摊,也很无奈道,“良言难劝,我亦无法。不然诸君还是自求多福?”
众人闻言,便不做声了,最终还是凑出些胆子大的,抄起家伙事下河去看情况。
不看不要紧,几个人当场吓得魂飞魄散,只见葛十七肢体已黏连成一团无法分辨的存在,桥木自上而下纵贯头骨,重重夯在了躯体之中。
村民大叫着往桥上奔,一时间木板吱呀吱呀不停作响,终于自中间彻底轰然断裂坍塌。不少村民与断桥一同坠落,摔在河中又或浅滩,呼痛声此起彼伏。
可掉下的不过几人,浮上来的却有十几人。
有人伸手去扯同伴的身体,翻过来,正对上一张业已**的面庞。
“看来失踪的人也找到了。”穆玄英伸手一拦,便将想溜之大吉的村长提溜住,“你们村到底还造了什么孽,这下可以一五一十都说了吧?”
“原先……村里是穷,风水也不好,地里种不出庄稼,盖屋造舍也总是没多久就塌。”老村长卷了片叶子搁在口中,细细地嚼,先是又旧事重提一番,继而慢慢地道,“后来外面的人陪嫁女儿,施款帮忙盖了第一处房,狂风暴雨竟也没能弄倒。祖上人前去求教,人家只神秘兮兮带他们看了眼地桩,哎呀,哪里是寻常玩意,分明是一根一根的小孩骨头!”
穆玄英越听越觉得一股血直往天灵盖冲:“所以你们就一直拿孩子打桩?村中家家户户,除了祠堂,所有屋舍下,都是如此?!那孩子不是你们的骨肉?还是人不是?”
村长忙委屈道:“哎呀,哎呀,早几十年不干这么造业的事儿了,那时候村里有怪病嘛,生出来的孩子总是各个奇形怪状的,要么就是胎里带病,养也养不活,又有什么办法!”
穆玄英忍了又忍,没出手揍人,又问道:“所以,都是镇上那户‘善人’的好法子?他还将自己的女儿嫁来你们村子?能忍受自己的骨肉被埋在屋桥之下?”
村长:“你怎么知道的?”
穆玄英:“这还用问?桥是他建的,想出这法子的也自然只能是他。”
村长吐完话,已然有些蔫了,巴巴道:“大师,你看眼下这……还有啥补救的法子吗?开坛作法,什么都好,我们定然虔诚悔过!”
穆玄英:“放弃吧,没救了,等死吧。”
村长大惊:“别啊!您定然还有别的办法吧?!”
“世上有债必有偿,虽说非是你们造下的孽,却也享尽了祖上留下的好,报应等身,将摊于每一人身上。想不付出代价,那是断不可能的。”穆玄英起身道,“事已至此,非我等能为,纵然你们寻来鬼判,也只能得到句冤有头债有主。”
村长已快吓哭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住磕头:“等等,大师,定还有别的办法吧?定还有别的办法吧?能减轻些罪过也成啊!我们这些老东西死便也罢了,村里还有那么多娃娃,总不能让他们跟着一起去死吧?”
穆玄英静了片刻,见村长哐哐磕头,额上很快一片鲜红,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这几日所见的妇人幼童。
良久,他道:“我接下来说的话,每一个字,你们须得听清、记牢、逐一照做。”
应他所言,这一日中,无数深埋地下的无名骸骨被挖出,拼凑齐全后妥善葬于村外,家家户户制奉灵牌供案,明灯彻夜,颂念往生之咒。
穆玄英抱臂站在树下阴影处,满眼荒唐,心头却不住发苦。想到稻香村中那些烂漫孩童,无忧时光,慈爱父母,原来于许多孩子而言,如此再正常不过的天伦之乐,也是奢求。
最终只能摇摇头,一切思绪化为叹息。
风吹来时,有什么刮了他的衣角,他低下头,却正对上双黑咕隆咚的大眼睛。
布娃娃又冲他歪鼻斜眼一笑,忽撒开腿,吧唧吧唧沿着路荫跑去。
“等等!别跑!”穆玄英赶忙追了上去,只觉得心跳一阵快过一阵,“你要去哪里!?”
别看这小东西腿短得可怜,真撒丫子跑起来,比之大鹅也毫不逊色。穆玄英跟着它一路从村东头跑到村西,正要一个饿虎扑食把它就地正法,忽有个身影被从一户人家中丢出,当即重重撞在他身上,无比狼狈地摔成一团。
穆玄英被压在下面,很是缓了一会,这才意识到压过来的是个柔软的女体。他险些一跃而起,手脚无措,结结巴巴道:“姑娘……啊不,夫人,没事吧?你……你要不先起来?”
女子鬓发凌乱,额角淤红,闻言只默不作声。倒是这户的主人家看清了被压着的穆玄英,又赶忙出来扯开女子,十分抱歉道:“哎呀,哎呀,冲撞仙师了,实在抱歉。”末了骂骂咧咧,又将女子提走,“快走快走!”
穆玄英一愣,虽然女子憔悴了许多,依然可以辨认得出,正是那日所见、面无表情拿着拨浪鼓的女子。
他许久才从地上站起身,布娃娃早不见了踪影。
荒山中,满月下,芳草萋萋,坟茔新土。
少年坐石台上,一手转动着支小拨浪鼓,一手执支细头毫笔,哼着歌,在鼓面上描画出艳丽的图形。
他坐得越久,山中越不复寂静,叽叽喳喳的声音团团围绕着他,时而渺远,时而清晰。
不多时,那些声音聚拢成一团又一团小小的磷火,见他不怕不惧,方才化成一个又一个孩童身躯,冲他龇牙咧嘴,哈声吸气,似乎下一刻便要扑咬过来。
无一不是面黄肌瘦,又或面容极丑、生来有缺。看起来,就同一个又一个的小怪物。
可穆玄英内心很清楚,他们从来不是。
他落下最后一笔,忽地将手中拨浪鼓向几乎快贴面撞上来的孩子递去。
孩子一愣,目光顿时被鼓面上的兔头吸引。
穆玄英一笑,将手一翻,鼓面又变成了朵五瓣花:“喜欢吗?”
小小的拨浪鼓在他手中翻过来,又翻过去,咚咚咚咚之声不绝于耳,一众张牙舞爪的婴孩放下了原本的提防戒备,难抵生来天性,皆爬过来,好奇地将他团团围住,试图伸手触碰这从没见过的玩意。
魂灵之体委实虚弱,小小的手只能一次次穿过漂亮的鼓面,始终无法真正触碰到上面的斑斓色彩。
穆玄英又是一笑,指尖撩起火焰,婴孩们便被吓得又轰然散开。
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把小小的拨浪鼓烧成一片灰烬,念了句什么。
咚咚咚咚,鼓声再次响起,婴孩群中,有人手里拿着支双面绘纹的拨浪鼓,笑嘻嘻地不断晃动着。
穆玄英伸手轻轻点在那孩子两眼之间,在这小小身躯中,不再有怨气与恐惧,能感受到的只有无尽的喜悦与满足。
年龄大些的,已经开始糯糯开口:“哥哥……我想要。”
于是更多的声音潮水般涌来:“哥哥哥哥,我也想要!”
穆玄英柔声道:“好,我帮你们做。”
他带着许多小鼓而来,执笔沾赤墨,一点一点,耐心地在每支鼓面上绘图,时而是小兔小鸟,时而是鱼虾蚂蚱,画工不算精细,却依旧能逗得孩子们乐不可支。
“明死暗死,冤曲屈亡,债主冤家,讨命儿郎。”
每一笔落下,他口中便要轻声念上几句,虽然含笑,却无不郑重。
随着一笔又一笔落下,以其为中心三尺之内,忽有一圈白色的光芒闪烁。
“跪吾台前,八卦放光,站坎而出,超生他方……”
就在他即将念完最后一句时,身后响起个很轻的声音。
“或许,你当真是个好人。”却显然属于个成年女人。
穆玄英微微一撇头,不同于在场所有亡灵,月华清冷,明明白白照在她的身上,于地面投出个纤瘦身影。与柔弱的声音一点也不相符,她手拿一柄长斧,此刻已在他背后高高举起。
“可这世上最不能拿来赌的,就是男人的心。”
他没有避退,但下一瞬,一股巨大的力道将他从地上猛地拽起,斧头落空,重重劈在他原本坐着的地方,在石台面上留下一道森白的痕迹。
婴孩们一时受惊,慌忙中各自逃回坟茔,再不见踪迹。
见一击不中,女子亦知再无胜算,便作一股赤红疾风,顷刻消失在了山野。
狂风未止,穆玄英下意识掩住口鼻,咳嗽了几声,却觉得原本抓住自己的手蓦地松开,便再不管不顾,顶着满头荒草落叶,将来人从后一把抱紧。
来人很高,长发逸散,通身漆色,几乎融进夜色里。穆玄英微微垂首,只能将额头抵在对方背心。呼吸间,可以感受到对方蝴蝶骨的轻微扇动,因这鲜活而蓬勃有力的气息,纵然身在荒坟堆中,也足让他生出莫大的勇气。
“你要躲我到什么时候?”穆玄英喃喃道,“就这么不愿意见我?就因为那时候……我也没有见你,是吗?你讨厌我?”
“……”
穆玄英咬唇:“那为什么要让布娃娃给我引路,为什么一直跟着我,刚才又为什么要救我?”
对方始终沉默,既让他挫败,又让他内心盈满了说不出的委屈。
“我……很想你,一直都很想你。”他终于有些哽咽了,“莫雨哥哥。”
良久,来人开始一根一根,拨开他紧扣的十指。这拒绝意味分明的动作让他聚起的那股子倔强与不甘渐渐溃散,最后,他自己松开了手。
罢了。穆玄英想。他既不愿见我,总不好做得更讨嫌些。
岂料对方回过了身,他抬首,惊鸿一眼,便只剩下讷讷不知言。
男子轻轻一笑,薄唇画出一记仰月的弧度,继而张开手臂,密密牢牢将他抱住。力道之大,远比方才危急关头更重更重,穆玄英只觉自己像极了一叶扁舟,轻而易举便被这无尽狂澜悉数吞没。
“毛毛。”对方还在继续收拢手臂,“我也很想你。”
他压着喉咙,吞下后半句话语。
也许,从你说要保护我的那天,我就开始想念你了。
注:1、“明死暗死,冤曲屈亡,债主冤家,讨命儿郎。跪吾台前,八卦放光,站坎而出,超生他方。”——《往生咒》
2、“别来沧海”——唐·李益《喜见外弟又言别》
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
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
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
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
重新微调了一版。
总算也是让两位男嘉宾牵手成功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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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别来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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