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卿宅邸,不过是城西深巷尽头一方伶仃院落,因他担着朝事,无暇久住,比起寻常人家,还荒凉了些许。
院中老树,生死过几个轮回,未见高,枝桠却很是散开,直盖到东南两檐上,遮去小半个院子。
这一岁上卿来了,枝上又发出新绿,就有小雀飞来筑巢,教他忆起昔年,恩师膝下一面侍奉,一面求学的光景。
清田信长驱着车马,载着牧绅一来时,小院半开,只见上卿神宗一郎浅衣深裳,扶立在老树低处的一根枝干上。
他怀里抱着一捧小巢,举目四望着,正不知如何是好。
清田还当是他掏着了鸟蛋,兴冲冲喊,阿神哥哥,你院子里这么好玩,回来也不叫上我。
清田几步抢至树下,神宗一郎并不望他,只对他说,昨个夜里,听着檐上吱吱的,原来是几只鼠崽,从那边檐头跳到树上,沿着枝干寻过来。巢是三日前才筑下的,一双小雀,生了四只蛋,我怕鼠崽过来,打翻了巢,想着,往高处安顿才好。
清田听得有味,他说阿神哥哥,这巢换了地方,小雀回来,怕不认得家了,院子里有老鼠,你养只猫儿不就好了。
神宗一郎摇头道,等小雀破了壳,要是不小心跌出巢来,又飞不好,可要跌到猫儿口里。
清田接道,那就在树下养一只狗儿,教猫儿不敢过来。
神宗一郎道,猫儿怕狗儿,难道小雀就不怕,狗儿在树下,树上这一家过不得好日子。
一连攒了许多办法,都不中意。
牧绅一顾自从马车上卸下柴草、竹屏、暖炉、灯烛诸般物事。他料着上卿不常回来,家用难以齐备,院里院外,来去几趟,一桩一件安置下了。
他听着那两人一味上心着小雀一家生计,并不搭话。
清田忽地一省,有了,就教阿牧哥下一纸敕令,授他个职衔,遣一班侍卫来守着。
又兀自掂着轻重道,就封一个,湘州观事录,如何?
牧忍不住一笑。
这清田一向不喜见闻朝中之事,从着牧上朝堂,下沙场,倒也长进不少,这等偏僻的官名,竟信口诌出来了。
神宗一郎有几分称许,道,你可知观事录是干什么的?
清田经不住问,只回他,啊?
神宗一郎道,从前巡行陌上乡里,探民风的。采得歌谣、诗文,乃至谏讽,可直达上听。从五品言官,职衔可不低。
可是做久了,未免怠于行走,懒于探问,要么只观不录,要么编撰些有的没的,这等空职闲差,还是少封为好。
清田听得囫囵,只知这官是许得大了,计较道,这小雀是上卿府中亲眷,上卿朝事在身,无暇护持,阿牧哥为解你后顾之忧,破例一回又如何。
神宗一郎道,怕的就是破例两个字。朝有令法,若不能一律,破了这一次,还有下一次。今日是上卿府中小雀,明日是御前侍卫家里的猫儿狗儿,只占着名头,不担干系的多了,那些务实的、不争的,要寒了心。
清田无法可想,索性道,大不了我撇开阿牧哥,专在这树下,日日为你守着它。
上卿立久了,倦了,敛裳揽衣踏下来,倚住清田搀上来的腕子,把小巢落向他怀里,轻责了一句,这就叫,玩忽职守。
后来邻人招呼,说是每月逢十,戏班子要晾把式,耍满通宵。果然,日色一隐,远远的楼头,灯火起,锣鼓喧。
清田往街市上逛热闹去了。
小巢就静卧在窗下暖榻上。
红泥小炉,茶汤汩汩,牧与神宗一郎促着一方青木矮几围坐。
上卿饮茶,目向夜中望了许久,唇上不觉浮起一笑。
牧也抿了抿茶,问他笑什么。
上卿道,我笑陛下,来了这一趟,只一味的劈柴、烧水、煎茶,莫不是仗打得不累,专来服劳役的。
牧道,好些日子不见,我来听你说说话。
上卿回道,陛下,我还是那些话,南国之战不宜久耽,若是非久不可,也不宜每战亲力亲为。陛下久在战场,湘州这里人心不定,玄武都守臣,也生出许多微词。
牧说我知道,你在朝中一向独步,上不结朋党,下不授门生,老的,就说你揽权,少的,又说你惑主,你为朝事所累,又为流言所伤,焉能不病。
上卿道,我打小就病着,怨不得旁人。
牧说,怨我。
上卿垂首不语。
他心知这人一旦这样恳切起来,就是有听不进、不喜听的话了。
可上卿还是说下去。
陛下一身转战,敌着一个南国,守着一个红叶国,还护着一个青雀国。守城要兵,守人要官,我玄武国贤才虽多,只怕,经不起这般处处牵连。
只一个护字,牧就明白,青雀国,仍是亘在君臣间的一根刺,一动,两下里都是不快。
他说我和世子已经……
神宗一郎正身,向牧俯下一礼道,陛下家事,臣不敢僭闻。
牧笑了。
他昨夜宿在洗剑台,一早回北山营道中,就有人设伏击杀,想是当了国事,这时怎么又是我的家事了。
这君臣二人,彼此看得极重,就算心意相违拗,也绝不肯有半字嗔怪。故而这么一句话,在神宗一郎听来,便是问罪了。
他不退不避,只道,陛下入青雀都那一夜,家事国事就分不清了。
那天牧当胸挨了一剑,战衣未解,枕席未沾,撑着一口气,连夜兵围了青雀都。
那一口气,半是恼恨,半是不甘不信,说要问一个明白,实在不过为了,见他一面。
那一夜,两国史册均无所载,那游历天下、观风望道的诸子百家,著述中稍录了只言片语,也是出入极大。
后世有修撰诸国史传的大夫,曾在青雀宫一位掌灯人的手记中得以窥见一隅,但身份所碍,难免记述隐晦,所观也未必周详。
而在玄武君心里,和上卿的旁观中,那一夜又决然是两样的。
其时,世子藤真健司与玄武君有私,传遍青雀国上下。世人只知这位世子行事浮浪,流连牧绅一军中帐下,先君大行之日也不肯回来。先君临终,虽有易储之心,但天命已尽,故而抱憾,难以瞑目。
三皇子渐以储君自居,九卿之中,大半默而许之。
那一夜,三皇子亲撰手书,遣使出城,与玄武国立约。
那使节说,我主软禁了太夫人,消息今夜传出去,藤真健司必千里驰回,我主欲借你之兵,诛杀其于城外,待你报了云落川之仇,我主登了青雀君之位,当遣四将军领兵,与你共敌南国,日后共主天下,可好。
牧杀来使,执其头颅入城,至宫中,斩去三皇子冠发,剑指九卿,迫其迎回太夫人,将国玺交予她手中。
时、局,不过瞬息,牧却虑及,若以玄武君之身如此行事,当有乘虚而入之嫌。
故而入宫之时,身边不过清田信长和神宗一郎两人而已。
他同太夫人只说自己是藤真健司至交。太夫人见了青雀簪,才知他就是儿子心上人。
宫中这一趟,来去隐秘。玄武君兵围青雀都,却是人尽皆知的。
牧忆及此,才不得不认下,家事国事分不清的,不是上卿,向来是他。
他这么一省悟,便向窗下,望着那小巢。
上卿这时也望小巢,自语道,你说是为护它免于狼窥虎伺,可从树上摘下它来的是你。那小雀回来,也只道你是夺它家门的人。雏雀破了壳,生生世世,又如何肯认你这个恩人。
神宗一郎起身,步至牧身前,整衣下礼,仰而告曰,愿陛下速决。
牧说想必,上卿心中早有决断。
神宗一郎道,臣请陛下,撤兵,放人。
那里青雀都守卫之兵一撤,三皇子必自立,这里北山营一旦放行,世子回青雀都,宫中必有夺位之乱,待其尘埃落定,任谁做了青雀君,我玄武国出兵,一举灭了就是。
牧好像早知他有此对策,他说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我还是质子,母亲过世,我为回玄武都奔丧,挟持了他,他纵我潜出青雀宫,回朝同兄长一争高下,不也是这般谋算。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和青雀国世子,竟走到这样的一步。
牧没有说下去。
记得那夜,他见国玺落定,伤重不支,倒在太夫人阶前。
醒来,身在漱玉台。恰正是他昔年禁居砚阁时,一日一日在南窗里盼望着的所在。
太夫人携着御医,一日探问数回,待伤势稍缓,她便捧来世子平素喜读的卷册,与他宽心,又亲手做出世子少时常惦着的汤羹与他尝。
太夫人说,见了世子爱重之人,尽日空茫的念子之心,竟像是有了着落一般。
牧十五岁丧母,这十余年,还须减去为质的三年,又减去尚未记事的两三年,同母亲的记忆,实在少之又少。
梦里总是母亲跪在父亲足边,哭泣,揽他在怀里的光景。他已记不得她样貌,只记得她衣裳极深,环佩极冷,清瘦的手抱得他身上很疼。
是这几日罢,他梦见母亲伴他观书习字的样子了。他知是梦里,也知他与母亲,并不曾有过这样的时光,他看不清她眉目,只知是柔善,是美丽。
那不是太夫人的模样么。
一霎了悟,梦便醒了。
他是再不肯令这个母亲又像他梦里那样伤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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