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木晴子,红叶国破之后不事妆容,做了玄武君的夫人,仍旧素面布衣。
纵是这般,每逢立于阶前,或行走廊下,宫人还是忍不住惊叹她的美丽。
可不知为什么,许多日子里,皇上只在昏定以前,到夫人阁中小坐,只在文心殿独自过夜。
近侍的宫人不禁私下嘀咕,听说陛下这次是带着伤回来的,不知伤得重不重。
不知是不是……不行?
怎么不行,别忘了,在洗剑台上……
是夫人不愿罢。
听说当年南国世子请婚,她草草把人打发走了,世子回去好像疯了,闹着要娶……谁来着?对了,要娶红叶国那个小皇帝。
你说咱们陛下,战场上所向披靡的,这样的事上,怎么就……
一个两个都是,性子也太执拗了些。
是以,这夜守在文心殿的内侍们,见夫人独自来见皇上,不免齐齐松了口气。
赤木晴子往殿中行了几步,并不近前,只是问道,你托我写与兄长的信,我已寄去了,我托你找的人可找到了么?
牧抬了抬头,并不搁下手中章卷,徐徐答道,当日请托,是为你我成婚,向赤木将军报喜,邀他回朝,以明共济之心。如今情势不同。山王来犯,不仅赤木将军离不开雁不归,我还要分兵回护我这位内兄,这买卖不划算。
晴子好像早已料到这人出尔反尔,立即道,你若找到他,我有办法让他放下杀你的念头,如何?
牧摇头道,姑娘,恕我直言,他恐怕,不是当年那个对你言听计从的毛头小子了。
静了一刻,晴子下定决心,坦言道,安西先生天命将尽,一生之学无人可继,我要劝哄他,拜先生为师。
牧听着。
晴子顾自道,我这位朋友长处极多,最过人的,是一个敏字。从前安西先生教的,别人学上一年半载,他三日五日就学会了,是以不很用心。他若用心起来,定能不负先生所授。
牧笑了笑,道,真有你说得这么厉害,他一面做了安西先生的徒弟,一面仍要来杀我的。
晴子正声道,你未免太自大了,此时要紧的,并不是杀一两个像你这样的武人。若我等倾尽毕生之力,令安西先生之学得以显扬,他日我红叶国后人与你玄武国后人一战,未必落得下风。你且等着罢。
牧自从纳了这位夫人,一向只不过严守分寸,相谈不过三两句,这时听了她这番自说自话,才觉得这位将门小姐倒也天真可敬,于是打趣道,这回让我知道了,你就不担心安西先生的安危?
晴子不曾虑及这一层,怔了一怔,又忽然省悟,这是恐吓,于是也出言恐吓道,先生安危,非你我所能左右。你若不信,不妨一试。
三井回来了。
他像个荒唐的梦坐在榻边,一双瘦手,山溪里浸得很冰,往藤真肋间呵痒。
藤真一边躲一边捉他的手,急了叫他三井寿。
这人更不老实,隔着单衣在他身上掐了一把,小声说叫我什么你再叫一遍。
藤真这才真省了过来,他说哥。
哥?
三井赶紧捂住他的声息,说行了行了让你叫得这一山都要答应了。
他说他是从山后小径上来的。
他说,我回来,看一眼就走。别让铁男他们听见了。
三井不教藤真起来,只与他披了衣裳,他自仍坐在榻沿,低声浅叙,都是小话。
他说铁男几个,学了读书写字,写了好几个字寄我,说什么要上战场,要换弟兄们回来“休沐”。你听听,“休沐”。我北山营要出状元了。
他说南国有个大祭司,好像个恶婆婆,你哥我三天要挨两顿数落,不过,这家伙发起火来连仙道彰也骂,只好忍了。
左右藏不住,终于,说起了樱木花道。
他怕牵起他旧忆,怕他忆起与花形透的死别,故而用心磨着字句,说得很缓。
藤真只是宁定地听着。
他说牧的一支亲兵,荡平了红叶国封地上的叛乱,来与武藤之兵换防。
南国有个暗哨,在玄武**中是喂马的,他从这支亲兵里,听说了一桩秘闻。
说是有人混作玄武国兵士,行刺了牧绅一几回。
这刺客每一失败,即又混入军中,无人觉出有异,以为是外头潜进来的,可营防如何森严,总是挡不住。
三井说,我一听那杀人的办法,就知是樱木。
从前安西太傅严厉,跟他习武,我们都是怕的,只樱木这小子,天不怕地不怕,没事就爱找他玩,央他教他秘笈。
这小子,学什么都快,只是兴味也换得快,学会一样,就要学别的,故而学得杂乱。
譬如以竹枝削成楔子,嵌在竹管里,以牛筋击发,射出去的竹楔子,飞得既远且疾,一发可穿三座草垛。
譬如把连弩的机关牵在时漏上,算好了时候储水储沙,时漏尽弩箭出,只见兵器,不见人。
藤真不觉拢了拢衣襟,他想那竹楔子那弩箭,都是向着那个人去了。
三井说,樱木还会制雷火,牧绅一就是伤在这雷火之下。
听说,他的坐骑伤得很重,一匹白额,他在马圈里陪了一夜,没留住。
受伤了么。
洗剑台那夜,那人言语行事,还有,榻间种种,在藤真心头掠了掠。
他竟不曾教他觉出来。
藤真又忆及多年以前,牧和仙道那一战落在左肋之下的刀伤,当时也是瞒得滴水不漏,军中除了他与清田,竟无人瞧出半分端倪。
如此看来,这欺哄人的本事又长进不少。
他什么也没问,三井却回答了。
三井说,伤在何处,有多重,连他的亲兵也说不清道不明。
不过樱木这么一闹,倒有一个好处。
玄武国诸将深怕还有歹人混在军中,一日里口令换三回,出入也盘查得紧,花在这上头的心思,比应敌还密。这样一来,亲如手足的兵士,心就不在一处了。
牧绅一回朝,是为把这因由引回自个身上,前方将士也好专心打仗。故而这阵子,他是不肯亲征了。
三井牵过藤真的手,在微凉的手心摩挲着,低声自语道,我听着这么个消息,还未计算分明,只是心里怦怦地想着你,催着马跑,跑,跑,竟就跑回来了。
少则三月,多则半年,玄武国之兵,定要为南国击溃。
我青雀灭国之恨,指日可雪。
我回来,问问你,你也问问自个的心。
玄武国若就此兵败,你恐怕无缘同他一决了,你可愿意?
往后山河里,若没了这么一个名字,这一生还过得去么?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