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竹舍厨房就传来一声爆炸。
扶倾顶着满脑袋木屑冲进来时,哪吒正灰头土脸地从灶台后爬出来,少年脸上沾着灰尘和面粉,发梢挂着几粒焦黑的糯米,眼神呆滞,手里还死死攥着一碗黑乎乎的可疑不明物体。
距他来到这竹林小院已经过去近一个月,早在十天前他就能下床走动,所以他也开始履行自己的承诺——“伺候”这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猫妖。
但谁成想,他比妖怪还不行。
“李!哪!吒!”扶倾一把揪住他后领,“这是你炸的第几个灶台了?!”
哪吒倔强地朝她举起碗,“……早饭。”
白瓷碗里飘着几粒大小不一的圆子,汤底浑浊得像泥水。扶倾狐疑地舀了一勺,刚入口就剧烈咳嗽起来,“你管这叫酒酿圆子?”扶倾声音发颤,“这咸得都能当化尸水了!”
“糖罐里……”哪吒突然僵住,“等等,那是盐罐?”
扶倾灌下整壶茶水才缓过气,拎起两个罐子在他面前晃了晃,“这个是糖罐,这个是盐罐,三天前我就告诉过你!”
哪吒耳根发红,梗着脖子,“……反正做出来了。”
两人沉默地对视。
晨光透过窗棂,照得少年倔强的侧脸格外生动。扶倾望着他睫毛上沾的面粉,叹气。
“算了,我下山去买早点。”她捏了捏眉心,“你想吃什么?”
“……不饿。”
“糖糕?”
“不要。”
“肉包子?”
“不要。”
扶倾看着这个浑身写着“想要”却嘴比石头硬的崽子,翻了个白眼,“那给你带根糖葫芦?”
哪吒的手紧了紧,“……要两根。”
扶倾转身往院外走,想到什么,突然回头,“把脸去洗了。”想了想,又不放心地朝他喊,“伤刚好别瞎折腾,听到没?”
哪吒已经抄起一根放在墙边的青竹,闻言头也不回地“哼”了一声。
竹门掩上后,院子里只剩竹棍破空的声响。哪吒练得狠,枪风扫得满地竹叶打旋儿。要说原本他是练刀剑的,只是自己的佩刀已断,一时找不出趁手的兵器,前些日子随手在竹林捡了根竹子,谁知道耍起来却是比刀顺手多了,于是让扶倾给他找了本枪法练。
耍枪最是牵动肩胛处的肌肉,练了没一会,他肩上的伤口就隐隐作痛,可他却像感觉不到似的,越练越狠,仿佛要把心中的憋闷全部发泄出来,金属枪尖刺得青石板上火星四溅。
-
半个多时辰,扶倾就回来了,她怕这小崽子饿着,用了瞬移术。
她刚打开竹院的门,就听见“嗖嗖”的破空声。
少年只穿着素白中衣在院中,黑发胡乱扎成一束,随着动作甩来甩去。汗水浸透后背,隐约透出绷带的轮廓。那根青竹在他手里竟真有了银枪的肃杀之气,每次突刺都带起尖锐的啸音。
“都让你消停点了。”
扶倾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哪吒收势不及,竹棍咔嚓断成两截。他转身看见扶倾站在门口,拎着食盒,黑发乖顺地垂在一边。
“要你管。”哪吒抹了把汗,喘着粗气,目光却黏在她身上。
扶倾从食盒里掏出两根糖葫芦,在他面前甩了甩,“给你。”
哪吒眼睛一亮,又强压着嘴角故作冷淡,“……哦。”
他伸手去接,扶倾却突然又变戏法似的从腕间抽出两根艳红的发绳,“先把这个换了。”
哪吒愣住,“什么?”
扶倾突然按住他肩膀,“别动。”她指尖拂过哪吒松散的发型,“自己扎的?简直就是个歪到姥姥家的鸡窝,而且这破布条都快散了。“扶倾嫌弃地扯了扯他脑后歪歪扭扭的发结,“转过去。”
“我自己——”
“那是什么?”扶倾随手一指,哪吒跟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却一个不察被她挑散了发带,一头软软的黑发垂落,哪吒慌忙回头去抓,“还我!”
扶倾轻巧退后几步坐在廊檐下,翘着二郎腿,手里甩着两根红绳,笑眯眯地看他,“要不就散着吧,像个小女孩。”
哪吒恼羞成怒,咬牙切齿,就要扑过去跟她决一死战,刚冲两步就被扶倾一手卸去力道,她分开双腿,拽着人手腕往自己身前一带——
“你!”哪吒一屁股坐在她两腿间,后背突然贴上她的柔软,整个人都被圈在怀抱里,他浑身血液瞬间冲到了头顶。
“坐好。”
扶倾按住他肩膀,把糖葫芦递给他,哪吒僵了一下,不情不愿地接了过来,咬一口。
林间的风带着糖霜的甜味,她拿梳子整理他有些汗湿的发丝,有几缕碎发垂在他耳畔,痒得他想躲。察觉他的躲闪,扶倾的膝盖轻轻夹住他的腰,手指穿梭在发间的轻柔触感让他脊背紧绷,他能清晰感觉到身后人的体温。呼吸拂过颈侧,他耳尖烫得要烧起来,却是真的不敢动了。
“放松点。”扶倾扯了扯他耳朵,“又不会吃了你。”
红绳一圈圈缠绕,哪吒连糖葫芦都不吃了,就盯着地上两人交叠的影子。晨光里,扶倾低头时垂落的发丝像帘幕,将他笼在一片带着草药香的阴影里。
哪吒突然感觉自己喉间有些干涩。
“好了。”扶倾突然扳过他肩膀,“看看?”
余音戛然而止。
哪吒仰着脸看扶倾举在他面前的铜镜,镜中少年唇红齿白,唇上粘着糖葫芦的糖衣,亮晶晶的,而头上两个绕着红绳的小发髻精神抖擞地支棱着,垂下的发绳带着坠子随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你这个年纪就得梳双髻。”扶倾的指尖还停留在他鬓边,能清晰感受到少年急促的呼吸。她捏了捏哪吒的脸颊肉,“多可爱。”
“……丑死了。”哪吒先别开眼,却藏不住通红的耳尖。
扶倾轻笑,用拇指擦去他唇角的糖渣,“小混蛋,说句好话会死啊。”
一时春风翻飞,竹叶沙沙作响,惊走了檐下的麻雀。
哪吒低头咬了一口糖葫芦,甜味在舌尖化开的瞬间,他听见自己心跳如雷。
-
夜幕低垂时,扶倾拎着一坛竹叶青跃上屋顶,朝院中练枪的哪吒晃了晃酒坛,“上来。”
哪吒收起竹棍,皱眉,“我不会喝酒。”
“谁让你喝了?”扶倾拍开泥封,抬头灌了一口,“来看星星。”
瓦片被夜露浸得微凉,在月光下泛着青辉。哪吒笨拙地爬上来时,扶倾已经仰躺在屋脊上,酒坛搁在一边,双手枕在脑后。夜风拂过她的发梢,带着若有若无的酒香。哪吒抱着膝盖坐在屋脊上,远处的群山在月光下起伏如兽脊,星河倾泻而下,仿佛一伸手就能掬起一捧碎钻。
“漂亮吗?”扶倾问。
“……嗯。”
“我喜欢看星星。”
“嗯。”
她抬头望着,在魔界,随处可见黑石和岩浆,却是一点星子都没有。
“喏。”扶倾突然递来一个油纸包,“夜宵。”
哪吒接过,里面是三个小糖包,他小口啃着,芝麻的甜香在口腔蔓延的瞬间,他恍惚想起母亲总爱在糖包里掺一点陈皮。
“我娘……”两个字脱口而出,又猛地刹住。
扶倾仰头灌了一口酒,假装没注意他的失态,“今晚的星星特别亮。”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夜风拂过,带来远处池塘的蛙鸣。
“吒儿,过来。”她拍了拍身边的空位。
一听到这名字,哪吒一怔,呼吸有些急促。他抿着唇,僵硬地移过去躺下,刻意与她隔开半臂距离,星河在他们头顶流淌。
“她做的糖包特别好吃。”哪吒突然说。
扶倾捏着酒坛的手指微微收紧,“嗯。”
又是一阵沉默。
等了一会不见他开口,扶倾干脆侧过身,单手撑着脸看他,“还有嘛。”
少年的身体瞬间绷紧,“没什么了。”
“说说嘛。”扶倾用指尖戳了戳他的脸颊。
哪吒猛地坐起来,“我要下去了。”
扶倾也不阻止他,只是静静地望他,又好像在透过他的眼睛看向其他什么东西。
两个人就这样无声地僵持着,最终,总会有一个人败下阵来。
许久。
“她……”哪吒盯着自己的鞋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她总把糖罐和盐罐放反。”
扶倾眼含温柔,悄悄往他那边挪了挪,缩短了两个人的距离,“所以你今早才会搞错?”
哪吒没回答,但扶倾看见他喉咙动了动。
“我爹……”他突然又开口,“总说男子汉不该哭。”
屋顶发出轻微的响动,哪吒的手指深深掐进瓦片缝隙。扶倾不知何时已经挨到他身边,近到能感受到他的吐息,“那他现在看见你,一定会夸你是个男子汉。”
哪吒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他们…他们死的时候……”
扶倾轻轻握住他发抖的手,将少年冰凉的手指拢入掌心,哪吒没有挣脱,“乖,不想说可以不说。”
掌心的温度让哪吒突然崩溃,他猛地蜷缩起来,像只受伤的小兽,“是我没用……如果我当时……如果我能……”
一颗流星划过天际。
滚烫的液体砸在瓦片上,扶倾突然伸手将他揽进怀里,哪吒僵了一瞬,慢慢的,少年的额头抵到她肩上,随即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般攥紧她的衣襟。
“不是你的错。”她轻抚着他颤抖的脊背,“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哪吒在她怀里发抖,断断续续地说着破碎的句子。他说父亲最后推他出火海时手掌的力度,说母亲把他藏在密道里转身赴死的背影,说大哥的血溅在他脸上时有多烫……
扶倾静静听着,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他的头发,怀里的少年发出小兽般的呜咽,却是死死忍住不让泪水落下。扶倾的下巴抵在他脑袋上,闻到他发间淡淡的皂角香,那是她亲手帮他洗的。
她在他发顶落下一个轻如蝶翼的吻。
“他们……叫我活下去……”哪吒的声音闷在她肩头,“可凭什么……凭什么只有我……”
扶倾突然扳正他的脸,月光下,少年通红的眼眶里盛着破碎的星河。
“吒儿。”她一字一顿道,“你活着,他们就赢了。”
红绳与黑发在夜风中纠缠,哪吒怔怔望着她,突然伸手碰了碰她眼角的泪痣,“……你为什么哭?”
扶倾这才发现自己的眼泪已经打湿了他的手指,她仓促别过脸,“酒太辣了。”
哪吒沉默片刻,突然将额头抵在她肩上,“……再抱一会儿。”
扶倾收紧双臂,两人的心跳渐渐合二为一,她忽然听见怀中传来压抑的抽泣,某一刻,她感觉颈间一热。
少年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
内鬼也被妖怪杀死,没有仇人了,扶倾让他不要再想这件事,现在他还没能力报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倾诉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