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十三,你知道在得知自己的身份之后,我最怕的是什么吗?”
温顺的忘川水里倒映着习涿银白色的发,光泽比旁边兀自倒映了千年的月亮还要皎洁。
他就那样平静地站着,浅灰色眼眸一直望向古树伸展的树梢。
李十三依然习惯性地站在习涿的身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一张略带哀愁的清隽侧脸,渐渐成了他心上每跳动一次都会痛的疤。
“我知道的。”他轻声说。
爱人近在身侧,但他伸出去的手,几经试探,却还是没敢扶上那消瘦的肩膀。
“李十三,我不会对你抱歉。”
习涿转过头看向李十三,他已然压下了最初的愤怒,剩下的只有对自己,对这可笑的命运,无法消解无奈。
“但我怎么能连累他们。”
“李十三,你说,”
习涿眼神游离,目光只在李十三的眼中停留了片刻,又移向了旁边流动不停的河水上。
“习家,权势滔天的习家,几千年的时光,又有多少人,曾经全部因我而死。”
“习习......”
“我明明才是罪大恶极的那一个啊。”
“不,习习。”
李十三走上前,两只手轻轻托起习涿的脸:“看着我,习习。”
“可你知道,这千年的时光里,有多少人因为你才能够拥有更好的生活。”
李十三抬手指向一旁的古树:“你不记得了吗?”
“就是这一棵古树,就是那些只有你才能够感知到的光亮,所有那些光亮背后的黑暗,都曾由你一个又一个亲手抚平。谁也不能说那不算数,就算是你自己也不能。”
“习习你知道吗?”
李十三温柔地一下一下轻抚过,习涿因忧伤而下垂的嘴角。
“当初,你残魂不稳堪堪拼凑在一起,但你刚刚有了一点微末的意识,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回来守在古树旁。”
“重入人世,千年如一日跟从古树指引,奔波不停直至......”
“习习,我的习习,你从来没有对不起这世间,对不起任何一个人。”
习涿看向李十三的双眼开始变得湿润,他赶忙移开视线,打趣道:“李十三,你这样好偏心啊。”
“是啊,我一直很嫉妒这棵树。”
见终于能够缓和一下习涿的情绪,李十三也慢慢放松了下来。
他看向夜空下漆黑一片的古树树梢,问习涿:“你确定这一次,古树也会及时给出反应吗?”
这也是他们为什么没有立即出发前去救人,直到现在还等在古树旁的原因。
习涿走上前,伸手抚摸上苍劲的树干:“我相信古树,胜过相信自己的眼睛。”
既然,他无法确认路予同给出的地点,到底是突破口,还是陷阱?
那他怎么又能确定,这一次大哥和大嫂失踪的地点,会不会也是陷阱呢?
人自然要救,但如果,毫无准备地盲目去救,很有可能会害了他们。
习涿的手泛着病态的苍白,在树皮粗砺的映衬下,更显得纤细、莹润,不像倨傲的少年该有的手,倒更像是某个女人的手。
两个人没有等多久,便在树梢上看到了那一点熟悉的光亮。
习涿认真注视着光亮,李十三安静地等在他身侧。
预料中大哥与大嫂失踪的画面没有在脑海中出现,他看到的,是曾经一段倚偎在父母怀抱里的回忆。
这是怎么回事?
他将古树的指引如实分享给了李十三,那人听过之后也是一阵云里雾里。
不过,在转述的过程中,他倒是忽然想起了小叔之前透露给他的一件事,还是在他反复追问之下小叔才模模糊糊说了一点。
七年前的那场事故,他和爸妈都受了重伤,他们三人在抢救室里待了很久,最终,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
“习习。”
李十三打断了他的思绪,指着树梢上的光点让他去看。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刚才一点淡黄色的光芒倏尔扩张了好几倍。
他不是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之前几次因枯荣引起的,损伤惨重的变故都是这样。
然而,这还是第一次,光亮出现了由小到大的变动。
他站在树下又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古树新的指引,反而,等到了另一个晴天霹雳。
——地下城里爆发了鼠疫。
“知道了,我马上到。”
他挂断李止打来的全息通话后,当即把路予同留下的定位发到了华高特的大群里,定位所在位置对应的,正是地下城的出口。
【旁听班—习涿:最快时间,我需要知道这个地点,地面下方藏匿的一切。】
迷雾难以拨开,那便用暴力撕裂黑暗。
【化学班—燕尾青:得令。】
【物理班—步羡:收到。】
【共生班—莱红:没问题】
【华客班—?&%T&*:1.】
一旁,李十三已经放出了风火轮:“我们现在过去吗?”
“有一件事,我想再确认一下。”
外面天色依然是透着死寂的昏沉,但灰色的雪变小了不少,花园笼罩在一片奇异的灰蓝里。
习涿带着李十三绕过了一众陈设与屋舍,来到了透明罩的最深处,一片习家自己的墓园。
他的爸爸妈妈就安静地睡在这一处角落。
这里他从小到大来过很多次,爸妈的位置并不难找,定格的两张活力洋溢的笑脸,都还正直壮年。
“爸妈,这是李十三。”
他将墓碑上吹落的杂草轻轻拨开,略显拘谨地向自己的父母介绍着身旁的人。
“最近事情有点多,都没能抽出时间带他来见见你们,我们俩之间的故事实在有点长,改天再慢慢讲给你们吧。”
“总之,这会是我到死都一直爱着的人。”
李十三立在一旁没有说话,等着习涿把话说完后,整理衣襟,郑重鞠了一躬。
“但这次过来还有另外的一件事,我自己始终想不明白,也没有谁能告诉我,只好,来打扰你们。”
“要做的事情可能有些出格......你俩就别怪我了。”
李十三眼看着习涿操纵水流,将父母已经下葬的骨灰盒翻了出来。
简洁古朴的骨灰盒打开之后,里面除了一些死者生前的遗物,其他的一无所有。
两个骨灰盒里,都没有骨灰。
习涿走上前,取了周围一点被翻上来的泥土,放在鼻子下端嗅了嗅......
他们的骨灰盒,被人动过。
重新安置好父母之后,他又快步走向了外公的墓碑前。
外公的骨灰盒同样被人打开过,但里面的骨灰完好无损。
他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再次因剧烈的愤怒而不停颤抖。
为什么要来动他的家人?
为什么......
手环传来抖动,是他刚刚拜托同学的调查有了进展。
“我们走。”
群里最新的一条消息,是张地下建筑结构的全息投影图。
深入地下一千多米,远在地下贫民区与地下城下方,存在一个巨大的人工建筑。
建筑整体呈一个倒立的塔形,初步的分析结果,内部空间在两万平米以上。
至于,更加进一步的内部布局情况,暂时还没有任何数据传回。
习涿刚从图片的浏览中退出去,又一条消息弹了出来。
【安全局—夏焰:鬼地方周围布下的炸药不算多,足够把地下城送上天而已。】
灰烬一般的雪较之刚才下得更大了,峥嵘蓬勃的中心城一切运作如旧,躁动者蒙起眼睛高举旗帜迎风呼号,沉寂者冷眼旁观默不作声,习涿与李十三一同穿行在摩天大楼之间,冷风于鼻尖呼啸而过,掺杂的尽是**的味道。
地下城鼠疫爆发的消息很快便会传开,他很清楚,比城市先被击垮的将是人心。
落雪中铺了一片又一片的绿色变得更加显眼,全息绿植郁郁葱葱地扎根在钢铁的土壤,无论四季,不惧风雪,因人类**而生的造物,却拥有着远比人类更加宽广的生命,真是讽刺的艺术。
临近地下城入口,浩浩荡荡的气势着实把习涿吓了一跳,一向谨慎地他轻易便放弃了分辨混在其中的各方势力,因为,前方每一位自司其职的身影上,都烙印着清晰的华高特印记。
千年播种,终也有这桃李满园,乌鸦反哺的一天。
为所应为,华高特的荣誉,从来源于华高特人的选择与作为。
华客班人传回来的关于鼠疫爆发的原因,他们来的路上已经看过了,果然和他们先前发现的富人圈中的基因优化实验有关。
几乎和七年前的“集中义体感染事件”一个手笔,都是由于实验中陌生病毒的滋生,从一个小的范围内,扩张至整个区域。
它们拥有共同的病因,名为贪婪。
这场鼠疫来得蹊跷,但更需要他去解开的谜团,是那突然出现的庞大建筑。
忙碌的人流分成泾渭分明的两队,他拉着李十三的手走进其中一侧,径直跳入地底深处。
夏焰正在带人清除建筑物周边具有屏蔽性质的金属,习涿迎上前,问出的第一句话便是:
“炸弹的定时装置启动了吗?”
“还没有。”夏焰几乎和他想的一样,“分析结果一直没出来。”
如此隐蔽又重要的地方不会没有安保,他们这样大的动作,枯荣也肯定早就知道了他们是在做什么,能够一直无动于衷,便只有两种可能。
一,建筑物内的一切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正在等待销毁。
二,请君入瓮。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如果换做是他,也会提前布置好足够的炸药。
但是,只炸毁一个地下城吗?
怎么可能,至少也要将整个中心城都送上天啊。
夏焰狠狠踢了一脚建筑物外坚实的外墙:“鬼地方竟然能让他藏得这么好,到底是在哪搜刮来的那些罕见的金属,而且......”
“就目前发现的炸弹数目来看,下面更深一些的地方可能还会有,这么大个地下宫殿都建了,再藏点能够把整个中心城都送上天的炸药,对他们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
“一个中心城而已,枯荣想炸早就炸了。”习涿转头看向李十三,“可他到底是在等什么呢?这些炸药放在这里又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黑暗里,李十三无声地摇了摇头。
先前他们一直在推断枯荣所等待的契机,习涿不知道眼下的变故会不会是那个契机,他只能认做是,没有其他的选择,枯荣一旦出手,一切都再没有回旋的余地。
“夏姐,枯荣用来藏匿巨兽遗骸的地方,我应该是找对了的,有人先一步过去探查了,把能用的人手都拨过去,直接去找我小叔就可以。”
“枯荣不着急炸毁中心城的原因,还有一种可能是不需要,如果真的有山海神兽们归来的那一天,中心城依然保不住,那时的他会需要观众。”
“所以,不只是地下城,中心城内所有的民众都有危险,拜托了。再等等,潇子会带人去帮忙的。”
这种交代后事的感觉,实在太过奇怪,夏焰面容冷峻,厉声问:“习涿,你什么意思?”
习涿牵起李十三的手:“夏姐,撤吧,这里没有探索的意义了,我们人手不够了。”
“可......”
夏焰的话被打断,通讯频道里所有人同时收到消息:
——目标自毁装置启动,倒计时六十分钟。
习涿听完展颜一笑。
“大哥大嫂,还有予同都在里面,这里,我们两个进去就......”
轰!
地底深处,目标建筑的左上方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不想,有人比他们还快。
与此同时,习涿的私人频道里,有信号接入。
“要进去就过来,你怎么又这么慢?”
是何辞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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