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涿不知道何辞是怎么理解“先拉住仇恨”的，总之，当他从几个房间尽头的走廊上出来时，已经能够直接看到何辞所在的红色舞台了，中间横亘着的那些多余的房间，全部被何辞砍了个干净。
与最新版机器人有关的房间回忆不少，但其中不会故意犯错，能够正常执行指令的本就不多，再加上，主人公锁定在二十岁左右的少年之后，能够完全对应的就剩最后一个房间了。
偏偏，在习涿进入其中，并久久未出去之后，周围所有其他的房间自动碎裂，掉落不见了，远处，摇摇相对的舞台上，也只留下了最后一个还在站立的机器人。
原来，它不是被牵线的木偶，而是心甘情愿的傀儡，是它自己亲手把线交到那人手上的。
和其他所有房间一样，在这里，习涿依然看不清少年的脸，连声音也是模糊的，他只看得见，循环往复的昼夜里，它是如何顺从且贴心地照顾着他，一如，十几年前，他从来不曾记得的那样。
习涿还在认真地看着，身后何辞不知什么时候闯了进来。
“怎么样，找到了吗？梦境要塌了。”
“再等等。”
“等什么？”
“等真正的梦魇。”
既然，它是因为他才有了自己的意识，并为此不惜苦苦找寻十几年，那么，他们再一次离别的时刻，应该，才是它真正的梦魇吧。
习涿要知道，机器人造成的流血事件，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定要回收吗？”
立在窗边的少年，正在接电话。
“来了。”习涿提醒着何辞。
“......中心城的统一规定？好吧。”
“什么时间？”
“好，我知道了。”
“放心，不会泄漏的。”
“......明白，送出去前，我会全部格式化，然后重启的。”
意外发生在少年要重启机器人的时候，机器人没有躲开，而是伸出自己锋利的指尖，轻轻地划了一下少年的手掌。
“识别失败。”机械造物冰冷的声音传来。
接着，是更深的一道......
“识别失败。”
再一道......
“识别失败。”
再一道......
“识别失败。”
......
少年先是茫然，而后，拿起了操作台上坚硬的金属扳手。
“它在干什么？”何辞不解地问。
“可能，是在找人类身上的开关吧。”习涿回答，转身，准备离开，“我们该走了。”
它，也想要将他重启吧。
它想不通，他怎么会不认得自己呢。
在习涿离开前的最后一眼，他看见少年垂在身侧的左手，紧紧地揪着衣摆。
他想，他已经找到所有答案了。
身后，金属剧烈撞击的响声传来，习涿打开房门，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漫无边际的下坠中，冰冷的声音再次从耳边传来。
“7月21日，今天，是你第一次笑......”
“......下雪了，是今年冬天的初雪，你在这一天，学会了走路。”
“你想听歌吗，我可以唱歌给你听。”
“......晚安，今晚的故事，希望你会喜欢。”
......
“外面有雨，出门玩我们需要带伞哦。”
“......这几天的风太大了，可能不适合骑行，我会随时为你留意天气......”
“今天学校的课程不多，要和我一起放松一下吗？”
“......有不了解的知识都可以问我，最近，我的语文也很擅长。”
......
......
“李十三。”
意识开始缓慢恢复，习涿忽然在脑海里叫了一下人。
“怎么了？习习。”
“你说，人在梦魇里看到的事情，到底是虚假的幻想，还是过于深刻的真实呢？”
“我......不知道。”
“真不知道？”
“不知道。”
陷入梦魇中的习涿看到了很多零散的碎片，真实地仿佛自己曾经亲历过一般，他记不起了，都记不起了，但习涿想起李十三家里那放了好几个柜子的手机。
心道，你不知道个屁。
“李十三。”习涿叫道。
“......”
这一次，没有等来熟悉的应答。
“李十三。”习涿又叫了一声，他现在已经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了。
“......”
还是没能听到那熟悉的声音。
不过，很快，习涿发现有人正在摘他的头盔，紧接着，睁眼，一张如远山般俊朗的面容出现在眼前，眉心一抹朱红像山野里的霞。
那人一开口，声音低沉而温柔，他说：“我在。”
周围荒诞的一切在一瞬间全部远去，习涿起身，不管不顾地撞进了爱人的胸膛里。
“咳咳......”何辞不合时宜地声音响起，“如果，你们两个大老远过来，是在我面前秀恩爱的，那现在可以回去了。”
“当然是来秀恩爱的，不然，咱俩什么交情啊，我还得跑过来救你。”习涿玩笑地怼了回去。
步羡一直守在何辞的身旁，这会儿终于笑着说：“是啊，你们什么交情啊，我怎么不知道。”
如此一番折腾，到底有惊无险，习涿和何辞顺利醒来后，大家明显都轻松了不少，路予同和木潇也跟着笑了起来。
木乔在一旁摆弄了好一会儿仪器，末了，通知众人说，所连接的机器人意识，在他们醒来之前就检测不到了。
意思是，它，死了。
是因为梦魇中的外力介入，还是，自己放弃了，没有人知道。
周围用以压制的红色力场缓缓撤去，残败不堪的机器人“砰”地一声坠落到了地上，像是被丢弃在荒草里的残骸。
习涿走上前，右手轻触到了那仅剩的三分之一头颅，手指摸索着，沿着头颅的下颌线一直向下，在那里一处裂缝边缘，指尖感觉到了明显的黏腻。
——像沾了血的糖。
习涿将自己对于常营的所有猜测，尽数告诉给了何辞和步羡，能够在这个鬼地方遇上的人，自然，都是彼此最为相信的，不需要再隐瞒什么。
却没想到，话一说出口，就在何辞那里得到了相同的观点，也是，毕竟当时第一个发现海底封印不对劲的，正是何辞本人。
所以，当何辞正式解释起，自己为什么要叛逃来这里的原因时，他是这么说的。
“常营算是其中一个原因吧，想要与暗中势力对抗，我们总要有点自己的秘密作为筹码，谁又知道下一个常营会是谁呢？”
习涿虽然还不知道神秘人在暗中的真正计划，但很明显，一旦他的目的顺利达成，也许，整个人类都将不复存在。
机械造物产生的自我意识，从善，是人类的幸运，为恶，不过是它们对抗人类，用以求生的本能。
光怪陆离的梦魇里走上一遭，他也算知道了为什么这件事不找华客班的人来做，华客班的人或者顶尖的黑客们，他们能够解剖开一切的算法、程序、编程......
但是，电子神经异常的最深处，是机械造物被同化后长出来的人心。
面对人心，只有深入去经历，去体会，去冒险，没有捷径。
他把自己在梦魇里大概捋顺的故事，跟大家掐头去尾讲了一遍，没抱什么期待，毕竟梦里面的东西真真假假的谁又说得准呢。
不想，一旁的木乔还真听进去了，提取完机器人下颌线处的粘液就开始干活，习涿记得连李十三都曾经评价过，这人在暗网集市里的手艺不错。
习涿从木乔处收回了视线，问何辞：“接下来怎么说？”
他这一趟过来，就算什么都不管，也得给华高特一个交代。
“等一个方向。”何辞说这话时，目不转睛地盯着木乔那里。
“确定吗？你这人手是不是有点少啊，习家有现成的，我送你几车。”
这时，李十三插话进来：“不用，他可以。”
不用多说，指的自然也是木乔。
“那既然这样的话，我们这边也有个方向，你要不要先听一下。”
“说说看。”
于是，在等待的间隙，习涿又把炬火的一些发现共享给了何辞，不料那货听过之后，直接评价。
“这些都不算方向。”
“你这人......”
“如果，这个机器人生出自我意识的时间，真的是十几年之前，那我们根本没有机会大海捞针了。”
何辞人虽然不怎么样，但话说的没错，完全由机械灵魂控制的半妖机甲，不是都已经出现了吗？
“敌人在暗中的势力不容小觑，我们需要军方的介入，越早越好。”习涿说道。
“夏姐可以相信。”
“还有......”
习涿和何辞这边正商议着，木乔那里突然传来了动静。
“有发现了！”
众人一听，一时间全部围了上去。
木乔将仪器下物质的超微结构局部放大，投射到全息屏幕上，指着其中一个纳米级别的外接芯片说：
“这种芯片的作用只有一个——构建记忆模型，一个能够长时间保存和记录经历的记忆模型，同时，可以使机器人对这些“经历”进行分析和整理。”
“通过这种方式，机器人可以实现自我学习和自我完善，从而逐步接近自我意识的状态。”
“不过，这也只是一种美好的猜想，至于，智能算法会因此呈现出什么样的进化方向，仍然无法形成一套严谨的科学闭环，算是运气大于努力的试验。”
习涿听完，毫不客气地质疑道：“就这么一点时间，你怎么能这么确定，这芯片你发明的？”
“因为，我曾经见过更多，关于这种芯片的试验。”
“在哪里？”
“在集中义体感染事件的死者身上。”
这个答案显然完全超出了习涿的预期，他愣怔地站在原地，短暂地忘记了接下来要问的话。
木乔也根本没打算理他，自顾自地说着：“集中义体感染事件发生以前，暗网集市曾经风靡过一种拇指大小的贴药，作用据传是可以提升身体机能和脑力开发，增强与机械义体的融合。”
“我曾经深入研究过这种药物，那是一种成分很特殊的神经激素，我对此进行过一些实验，得到的结果是，这种神经激素确实有传言所说的一部分功能，只不过，作用条件很苛刻，对于绝大多数人并不适用。”
“而在其中一小部分的贴药内，我发现了与之类似的纳米级芯片，远小于皮肤毛孔尺寸的纳米芯片，会随着药物一起渗透进皮肤，并一直留在体内。”
“直接作用的，就是义体人身上的机械部件。”
“所以，不管外界如何定义集中义体感染事件，在我看来，那都像是一场失败的实验。”
木乔说到此处，转身再次回到了他的实验台，看着仪器下微观的芯片细节，不禁感慨：“简直是完美的设计，只可惜......”
“这是成功的一个，那些没成功的呢，现在又会变成什么样子......”木乔自言自语地说着，泛着冷光的镜片背后，露出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悲悯。
“关于那个神经激素的药，你还知道些什么？”习涿继续追问。
木乔头也不抬地回答：“药，是习家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