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甬上狂生(二)

宁波府,寄园。

自五月二十二日,众贼于御舟之上擒得弘光帝献于清军之时,中原大地便迎来了更为深刻的灾难。弘光一朝覆灭,清军南侵愈烈,汉民族群龙无首,亟待一位真龙天子率统诸英。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存着反清复明的心思,齐白岳的世伯谢三宾便是其中一位。

寄园的春日是谢三宾最欢喜的,他千里迢迢从杭州的燕子庄赶来,只为享受这乱世之中难得的暮春盛景。博山炉中的香雾悠然腾起,如梦似幻,谢三宾捋了捋修剪得极为工整的长须,将目光凝在院中一株花伞如盖的流苏树之上。

这株百年流苏树是他从延庆寺中移栽而来,此时正值花期,满树的白花层叠垂挂,披霜覆雪,美不胜收,若月下佳人,雪中仙子,让人移不开视线。

谢三宾立在树下,颤巍巍地探手朝向那辉煌的花影,如同挣扎着触碰回忆里那终不可得的美人,情绪之激昂,一汪老泪含在眼眶中悄然欲滴。

“我谢某人一生惜春爱春,却终究留不住春啊!”谢三宾喟叹,继而朗声吟诵:“香袂风前举,朱颜花下行——”

“还将团扇掩,一笑自含情——谢公好风雅!”一阵年轻而疏朗的声线自院门处传来,带着温和的笑意。循声望去,院中不知何时多了两位身材颀长的年轻人。

走在前面的男子书生打扮,穿着极是简朴整洁。可观其面容却如云端皎月,眉目如画,雅望非常,那身再普通不过的青衣直缀,让他穿得端方如玉,令人移不开视线。男子的身后跟着一位浓眉虎目的公子,与男子朴素的穿着截然相反,公子衣饰华贵非常,脸上自有几分倨傲之色,走起路来也是虎虎生风,颇有少年任侠之气度。

谢三宾方才吟诗时酝酿得攀升至最顶峰的诗情瞬时化作一盆兜头泼下的凉水,他的面皮儿难以抑制的抽动了两下,心中暗骂一句晦气,又赶紧喜笑颜开道:“吉甫贤弟,火鼎贤弟,数月未见,为兄着实想念得紧!”

谢三宾见到这两人就心里打怵,走在后面的这位公子复姓陆宇,名火鼎。家境殷实,江湖习气极重,是宁波府出了名儿的狂生。而走在前面与谢三宾笑着唱和的书生则是一名秀才,名叫华夏,字吉甫。虽是看上去萧萧谡谡、温润谦和,实则更难对付,谢三宾暗自忖度得快些将他们打发走才行。

这时,谢家老仆才跌跌撞撞地追了进来,自知没有拦住这两位难伺候的主儿是触了主人家的霉头,一脸垂头丧气地凑到了谢三宾身边。

谢三宾狠狠剜了那老仆一眼,低声道:“不是说了我不在吗,怎么还把他们放进来了!”

老仆嗫嚅道:“老奴也是这般回的,说您还在杭州的燕子庄没回来,可那陆宇公子说……说他眼瞧着您进的园子,说什么也要进来……”

“没用的东西!”嘴里虽是小声骂着,可望向两位年轻人的脸却洋溢着热情的笑容。

“这是什么风把二位少年英才吹到了鄙园啊?”谢三宾殷勤道。

“谢公惜春爱春世所皆知,我们本不便打扰,耽误了春时。可眼下这件事,非谢公出山便无法成型,吾与火鼎贤弟这才前来叨扰。”华夏眼睛微微弯着,盛着让人难以拒绝的温和笑意。

谢三宾不由得心里哆嗦了一下,脸上殷勤的笑也随之僵硬了。

这位打扮得异常讲究,衣服都熏得香喷喷的“东林大儒”谢三宾,可不是什么寻常人物。他当官时贪过污受过贿,抢冒过军功,和老师钱谦益争抢过姬妾,在私德上绝对说不上美玉无瑕,甚至可以说颇为奸猾。

可此时国难当头,这位谢三宾乃是宁波首富,若是他能出头支持抗清,定能对起事颇有助益。也正因着这般原因,华夏才力劝陆宇火鼎等诸儒生来找谢三宾商谈,共襄盛举。

“前些日子吾听闻谢公寓居杭州燕子庄,正愁无缘相见。此番谢公回返甬上,倒是成全了我与诸兄的心意。”华夏温声道。

“谢某人贪恋江南春景,惭愧惭愧。”谢三宾笑得尴尬。

一旁的陆宇火鼎却是听不下去了,他早就知道这谢三宾成了满清将帅的座上宾,这番见他还兀自装模作样,开口讥讽道:“谢公是贪恋春景还是贪恋权贵,这可说不准了。”

谢三宾老脸一红,知道陆宇火鼎拿话点他,但他究竟是浸淫官场数十载,岂能因小子几句话失态,轻描淡写道:“火鼎贤弟终究是年轻,人在屋檐下,如何不低头啊!”

陆宇火鼎还待反驳,却被华夏的话头儿一拦:“正是此语,谢公明鉴,我大明万里河山,何时倒成了他人的屋檐?”

谢三宾噎了一下,又听华夏慨然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寄园美景如斯,可我大明江山若成了建奴的囊中之物,这美景又还能赏得了几时?谢公,前有太祖十七朝忠良,后有江阴义民带发效忠,困守孤城。今日,小子不才,也想请谢公高举义旗,登高一呼。”说完,华夏神色端肃,拱手而拜。

华夏知道这谢三宾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此时他正得了满清高官将帅的宠,自然没有什么心思反清复明。可这谢三宾的万贯家财却比他营造的大儒形象真实多了,只要能为义军募得资金,华夏不惜将这寄园门槛踏破。

闻言,陆宇火鼎也有样学样,带着几分戏谑追口道:“还请谢公登高一呼啊!”

这下,谢三宾倒成了架在火上烤得烧鸡,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此事……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啊!快快起身啊贤弟,快快起身!”

斗大的汗珠顺着谢三宾的额头滚落下来,他双目慌乱地四下瞟着,既怕得罪了满清权贵,又怕开罪了宁波府的“狂生”,正自焦灼之际,却见那老仆又急匆匆地赶了进来,似是有话要说。

“老爷,外面来了两个小叫化子,说是您的世侄,从扬州城跑来投奔您呢!”

此言一出,谢三宾如蒙大赦,一叠声地“快请”;华夏与陆宇火鼎则相视对望,俱皆惊诧。

扬州城惨遭屠戮,举世皆惊,谢三宾此时愿意接收自扬州逃难而来之人,是否说明他对大明依旧心怀留恋呢?

正自想着,就见老仆引了两个衣衫褴褛的少年缓步上前,一位少年约莫十岁上下,形容尚小;而另外一位步履稳健,目光格外警醒明亮,不似寻常人物,华夏不由得多瞧了几眼,偏巧那少年也不闪不避地回望过来,坦荡若明月照大江。

华夏心头一凛,自扬州那般人间炼狱逃亡而出已是不易,带着一个孩子一路奔波跋涉更是难上加难,此番还能有这种桀骜不驯的眉眼,可见其心志之坚韧。不由心生敬佩,向着那位少年一拱手。

少年一怔,微微点了点头。

此时暮春的熏风穿过院墙过堂而入,摇晃那一树如云胜雪的流苏花。碎银子般的花瓣簌簌落下,落了二人满头满脸。少年鼻子有些痒,没忍住打了个喷嚏,抬起手浑不在意地揉了揉鼻尖,将手上的污渍蹭到了鼻头上,像只倔强的巴儿狗。

华夏不由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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