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不信范成大说酒淡的话,第一杯他又不是没喝过:“你这老头子,开始装海量了是不是?”
范成大气笑了:“这酒这么淡,谁喝都是千杯不醉!”
辛弃疾点头:“那就是来骗酒喝了。”
范成大:“都说了这酒醉不了,喝它干什么。”
辛弃疾:“那就是在装海量了喽?”
范成大怒喝:“到底有没有在听人说话啊!”
两个人就这个问题展开了激烈的辩论。
辛三郎朝左看了眼。
他和莲心两张淡定的脸之间,夹着一个满面慌张,脸上写满“我有问题”四个大字的范大郎。
莲心朝右捅了下范大郎的腰。
范大郎痛呼:“嘶——”刚要朝右倒,右肩又被一只手抵住。
他向右歪的身子被扶正。
见他坐住了,不再向右边倒去,辛三郎才收回手,又默默喝了口水。
范大郎扶着腰和肩,委屈地左右看看,又看看上首争吵不休的两位相公,最后还是转向莲心,低声:“我说,你方才给酒瓮里到底兑了多少水?”
“也没多少。”莲心比了三根指头。
范大郎:“三比一?三份酒,一份水?”
倒也还好。虽然水多了些,但也不至于影响口感,为何爹爹会那么快就察觉出来呢:“咦,那奇怪了。酒里掺少量的水,并不那么容易尝出来啊...”
莲心打断他的思绪,“不是。”她说,“是三份水,一份酒。”
范大郎:“......”
持杯的手,微微颤抖。
范大郎沉默许久,也放下酒杯,加入了辛三郎喝水的队伍里。
怪不得打断尝一口就觉出了不对。
——什么酒里掺水,她这分明是水里掺了少量的酒吧?
...
重新换酒上桌,在范大郎幽怨的眼神里,范成大又和辛弃疾推杯换盏起来。
丝竹声细细,歌伎重开嗓献唱。
辛弃疾取下腰间匕首,打算削下一片炙肉来。
不知怎的,那匕首轻微在肉皮上滑了一下,没碰到肉,反割伤了辛弃疾的手指头。
辛弃疾把流血的大拇指在口中吮了吮,“咦,奇怪...”却没放在心上,吮完指头,又拿匕首去切炙肉。
奇怪的是,刀刃又滑动了一下,给辛弃疾的手添上了又一道更深的口子。
“你这玉柄匕首还是年轻时上沙场随身携带的吧?”
范成大将自己腰间的刀取下来,抛给辛弃疾,“跟着你有许多年头,也到了锈的时候了。赶紧换把新的吧。”
辛弃疾一手接住飞来的刀,一边纳闷地打量着自己近日常有异动的匕首:“不应该啊,可能是我年纪大了,不会使匕首了吧...”
他摇摇头:“也是有二十年没上过战场了。”
靡靡歌乐声中,范成大似想到了什么,靠近了些问辛弃疾:“对了,等江南西道的旱灾平定了些,你想调任去哪里?该活动的得赶紧活动了。”
辛弃疾看了会儿歌舞,片刻才摩挲着腰间的匕首,笑答:“范公,这些年下来,我也看清了,去哪里都一样,反正我这辈子也就这样喽。”
范成大一默。
他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拍了拍辛弃疾的肩,陪饮一杯。
从年龄上来说,其实辛弃疾只有四十,比他还要小上十多岁。连范成大都没到完全退隐的年纪,辛弃疾本应更不该萌生退念。
但辛弃疾的身份有些尴尬。
详细来说,他是被朝廷划在“归正人”范畴内的官员。
所谓归正人,多指中原人。
靖康之变后,高宗领子民南渡,一路丢失大片北方领土,使原本的国土沦陷于金人铁蹄之下,也使其上的百姓不得不在金人统治下生活。这其中,就包括了辛弃疾的故土济南府。
丢失土地容易,收复土地很难。因为丢失土地只需狼狈逃窜,脸面都不必顾忌,而收复土地需要捡回脸面,端起架子。
朝中官员大多没有收复土地之能,但却有空谈国威之口——他们对归正人往往又用又防,有用时利用,没用时,则不遗余力地出言打压,将“邪”施加于归正人头上。
譬如辛弃疾,他自小受长辈教诲,在沦陷区心怀复国壮志,二十一岁时就从金人领土带兵造反抗金,冲杀回了大宋,甚至得高宗亲自接见,赞叹感慨。
可惜身份始终是座不能逾越的高山。归正人是朝廷最忌惮的群体,辛弃疾带兵打仗、以数十人深入万人敌营并斩获叛徒首级的惊人战绩注定只能成为流星一样的少年记忆。
直至如今,辛弃疾才四十一岁,已分别担任过湖北、湖南、江西道安抚使,也做过多处的一府之长,这样的频繁调动,既是信任,也是忌惮。
他的官位在不同的文职之间辗转,官越做越大,却与沙场再无干系。
若辛弃疾年少时起义只是为了做官,倒也正好,可他偏偏从未放弃过北伐的梦想,不停给官家上书,献兵书《美芹十论》、《九议》,请求朝廷派兵出征。
而这么多年过去了,辛弃疾此类上书从未被采用。他和辛弃疾自己都明白,他以后恐怕最高成就也就尽于此,不可能再作为武将,为国上阵杀敌了...
国事只能越谈越难受。他们喝酒不就是为了忘记失意的吗?
范成大心里苦闷,仰头喝干了杯中的酒:“不说了,不说了。”
他用力拍拍辛弃疾的肩膀,提起精神:“咱们来看看,接下来又是谁的诗词会被唱到?”
辛弃疾一笑,和他碰杯。
歌伎朝两位相公欠身,开始唱新的歌。那曲子高亢时激昂,低沉时幽微,令人心下怅然。
“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宝镜难寻,碧云将暮,谁劝杯中绿?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①...”
歌并没让两人的愁绪有所缓解,反而神情愈低落,各自持杯默默不语。
直唱到“谁劝杯中绿”时,范成大才勉强打起精神,和辛弃疾碰了碰杯:“你的词。”
酒喝到这里,再烈也失了味道了。
两人不再多说,只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
最后辛二郎扶着辛弃疾,范大郎扶着范成大,才将烂醉如泥的二人送回了房中。
莲心有样学样地比着辛三郎,二人一同帮范娘子一起收拾完宴后残局,才道别分开。
莲心踢踢踏踏地甩着胳膊,朝屋里往回走。
她想着今日辛弃疾席上虽未失态、却难掩失神的样子。
他喝酒那个架势,莲心太熟悉了。
她前世唯一一次喝酒,也是这样的神情。
莲心前世病体羸弱,磕磕绊绊活到十四岁,因为时不时的常规检查,基本上一半时间都在医院里度过。
青春期是最容易想不开的年龄,她那时候也就是个初二学生,除了脑子好使些、成绩格外好些,没什么特别的,一样会犯蠢。
一个电闪雷鸣的晚上,她从童年想到病情,从病情想到人生,觉得生活果然是越想越不能细想,不禁悲从中来,买来零零碎碎一大包医生从她记事起就不让她碰的吃的——其中就包括了啤酒——自己缩在天台发了个“生亦何欢?”的朋友圈,一边大哭,一边把包里的食物每样都尝了一点。
生命打小起就是一根悬在她头顶上的细线。一头是命运,一头拉着的是人力。莲心累了,绝望了。
但绝望了那么多回,在她终于忍不住吃了那些该忌口的东西,满心以为自己马上要暴毙时,她的心里还是涌上许多情绪。
一是害怕,二是不甘。
她很多事情都还没做过。没有恋爱,没有高考,什么都没试过,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呢?
她不想死。她想脚踏实地地活着。
出乎意料的是,也许是天公眷顾,也许是情绪宣泄后反心无挂碍。那天晚上,在医生火急火燎把她拎下天台,一通检查和一个月静养之后,莲心的病况反好转不少。
当然,那之后她受到启发,索性时不时骑个摩托、调戏帅哥,甚至怕死前赶不上高考而十四岁就去参加了个高考还真的擦边考上了某优秀院校的事就不必提了——反正最后也没毕业,她在毕业前夕一病而倒,就来到了这个朝代。
莲心想着,自己也笑了。
穿来这里,虽然生活条件变了许多,大脑也受年纪所限,明显能感觉到不如前世一样灵活、常有滞涩的感觉,但岂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至少,她拥有了前世从没拥有过的健康身体,还有一个新的家庭呀。
莲心走着走着就笑起来,雀跃地一蹦两步,正朝回房的路走去时,前方转角处传来小声的争执。
“二哥,我明日也想同范伯父他们一起去看庐山瀑布么,你为何要拦着我?母亲刚刚心情还好,说不定我求一求,她就能答应呢!”
“二娘,母亲不说,你自己心里也该有个数。我们又不是她所出,肯因面子情儿照料我们已很不容易了,别得寸进尺。”
“胡说,二哥你就是被大哥带偏了。莲心甚至连爹爹的血脉都不是,母亲不是一样对她关怀备至?”
“嘘,这么大声做什么,你想要所有人都听见?”
那边的辛二郎也有些恼了,讲话直接起来:“夫君和别人诞下的子嗣,和外面抱养的孤儿,你说哪个更不碍眼?”
这话掷地有声,山间一时静得像坟地一样。
再开口时,辛二娘的声音已哽咽了:“谁说我‘碍眼’?你敢骂我‘碍眼’...”
这场争吵最终引来了女使。
一片草丛的簌簌声,随即是田田的声音:“郎君娘子,夜深露重,怎么在外面讲话?快回房吧...”
莲心一惊,意识到自己最好不要在此刻出现,便想找个地方藏起来。
她转过身,一抬头,刚好和方支起木窗子的辛三郎对上眼睛。
薄雾浓云,黑夜湿重,光容玉曜的少年仿佛照亮了这一片黑暗。
辛三郎也很惊讶,他看了眼自己因方搬来而简单的屋内陈设,又看了看窗下一副鬼祟模样的莲心,最后看了眼自己屋子隔壁的茶室。
他沉默片刻,猜测:“...茶也要兑水?”
莲心:“?”
...这事怎么还没完了!
①:(宋)辛弃疾,《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呈史致道留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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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庐山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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