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唉,怎么就管不住自己这张嘴!

莲心不再接话,也不辩解,只欠身笑道:“官人,对不住。是我嘴欠了,我这就走!”

里面的人一看就是非富即贵,她可不敢与人硬杠。她有几个脑袋?

何况她也不敢闹大,街上总有能认出来她的武宁人,真被认出来,那才是群情激愤呢。

她踏出一步,又停下,看了看天色。

不巧,天色阴沉,闷雷滚滚。连日干旱的武宁不偏不倚,偏此时显示出了将要降雨的预兆。

莲心犹豫片刻。

她就这一身衣裳,离开檐下,若淋湿了,可没法子换...

而身后的侍从也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

“背后说了话,就想跑是什么意思?”站起身要喝住莲心的是方才“龙川先生”的拥趸,脾气明显暴躁些,“说‘对不住’就行么...”

要衣裳,留在这里避雨,难免要被这人揭穿、训斥一通她的好色之语;要脸跑走,那衣裳就会被打湿。

“——你二人坐下。”

就在莲心思索究竟是要衣裳还是要脸时,窗内始终未发一言的郎君终于开口了,他对一旁质问莲心的侍从道,“头疼。不要吵。”

侍从闻言立刻紧张起来,也没空再怒视莲心了。

都赶紧围拢起来,给那面色似有不足的郎君递手炉的递手炉,披大氅的披大氅。

莲心想了想,悄摸摸地回头。

看着不再盯着她的侍从,她又试探地看了那青衣郎君一会。

片刻,见他只垂脸看着手中茶盏,并不回视,也未出言驱赶她,莲心心下一喜,赶紧撤回了离开的脚步,将手揣在袖子里,继续在檐下猫了起来。

不用淋雨了,太好了。

唉,能同时保全衣裳和脸面,真是太好了呀。

吴钩悄悄敬佩:【你能将“要脸”和“要衣裳”二事并放在一起考虑,还犹豫,就已十分不要脸了...】

莲心:“...呸!”她有些羞恼,强制叫吴钩住口,“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吴钩不满嗡鸣,但还是迫于莲心威胁地握于剑鞘上的巨力,为她实时复述起几人声音极小的议论来。

他们似乎在谈什么“米行”“囤米”。

“...贪银案事大,他敢吞赈灾银,却没那个胆量敢对我动手。不必担忧。”青衣郎君的声音。

方才争执的两人应是,但仍道:“郎君,虞将军掺进贪银案,就有他一份推波助澜。武宁是他的治下,我们还是小心为上。”

“对我动手么。”郎君似乎笑了下,只说,“若他能应对父亲的怒火,那就尽管来吧...”

他们交谈声音极低,莲心绞尽脑汁地思考,也没想出来能说得上“武宁是他治下”的,除了县令、县丞还能有谁。

至于囤米?

米商囤米,不是很正常吗?

莲心不明白他们的意思。商人自然要备货呀。

不过,这都不关她的事了。

雨势片刻后稍止,莲心从内兜里搜集出剩余的钱,准备去米行买些米充作干粮。

县丞既扣下她的户籍,明摆着有朝一日要对虞将军之后赶尽杀绝的意思,那她就得先下手为强。

没有户籍,寸步难行,连酒楼都难进,她得囤些干粮,吃饱储备力气。不然莲心虽有天生大力,却也难在饥饿时做些什么。

正在这时,莲心耳朵一动,听见里面的人讨论狄行首的声音:“...竟敢将三郎君与那种人作比较?”

狄行首才不是“那种人”呢,狄行首是看莲心可怜,还会给莲心点心吃的好心姐姐!

莲心停脚,转身,探脖进窗!

“‘那种人’,是指比你两个好看无数倍的美人么?”

她笑嘻嘻盯着两个面容朴素的侍从,眨眨眼,“你们在羡慕?”

两个侍从自然摇头:“大丈夫,岂在容貌上矫饰!”

莲心一拍手,摊开:“对呀!那你们为何要生我的气呀!我也只不过在容貌上评价了一句,为何你们要放在心上?”

那二人捋起袖子和她辩论:“行首卖色为生,已非容貌之论,是你在诋毁郎君品格!”

“容貌既不值什么,如何能被借来诋毁?”

莲心大摇其头,还要再分说,发现她站于窗下,高度实在不占气势之优,索性沿着墙根,朝上爬到窗沿,要骑在上头给两人评讲一番。

莲心翻墙爬窗,在家野惯了,是从无失手的。

她本以为这次也一样。

但翻到窗框上方时,一阵突兀的胸闷心慌袭来。

吃不饱带来的感觉令莲心眼前发黑,手脚一软,向下栽去。

莲心挣扎一下,维持不住平衡,只能尽量乍开双手,想要摸到些什么来阻止住栽倒的势头。

还好,运气尚可。

在栽倒之前,莲心抓住了件固定可借力的什么物件,终于止住了朝地上栽。

她松了口气,借着力,站直。

模糊的视野里有一片莹白的影子。

咦,那是什么?

莲心下意识去抓。

那感觉触手微凉,却又细腻柔润。人所说“凝脂”,不外如是。

但这到底是什么呢?

莲心思索着。

一阵微潮的风挟着秋雨丝丝落在莲心面上。

视野渐渐恢复。

莲心睁开双眼,终于看清楚了。

那是一只漂亮的手。

而这样的手...嗯?

仿佛晓得莲心正在想什么,一道冰泉似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小娘子。”

原本坐于角落的青衣郎君唇红齿白,人正被莲心压在墙角里,手被攥出了红印子。

他的衣领有些乱了,眼神却冷静如冰。他的视线落在莲心攥着他手腕的手指上。

原来她方才,抓住的是这位哥哥的手!

莲心有点不好意思地眨眨眼。

而这个位置...

莲心去看他的神色。

这个位置,他方才其实只要横挪一小步就可以避开。只是若避开,只怕莲心就要结结实实摔个狗啃泥了。

倒是运气不错。

莲心松开手,吐了吐舌头,笑嘻嘻:“谢谢哥哥方才救我。”

又小声奇道:“哥哥的手真容易有印子,比狄行首还皮肤好呀。”

两个侍卫给莲心打眼色都快打抽筋了:能不能忘掉狄行首!你是来给狄行首打广告的啊!

莲心也意识到问题,赶紧往回拽:“不不,哥哥的皮肤,没有狄行首的好。”

青衣郎君沉默了。莲心也沉默了。

大家都沉默了。

两个侍卫谴责的愤怒目光看向莲心:你果然是给狄行首打广告来的!!!

...

方才之事,只是个插曲。

青衣郎君穿戴像权贵,性子却不骄横;人很冷淡,却不像冷情。

就算被莲心当面议论了那些话,也没见他眉毛动一下,只请她自便离去便罢。

今日的她,比往日的运道倒要好得多呢。

莲心哼着小曲,半遮着脸,蹦蹦跳跳进了米行。

一盏茶后,她像流浪猫狗一样被赶了出来。

米行的伙计还笑呢:“你是几十天没出门了不成?武宁的米一日一个价,你这些银子要买米,都不够一碗的!”

怎么可能?

莲心试图讲理:“可明明之前没涨这么快...”

伙计的笑声更大了:“武宁只有我们这几家米行,价格当然由我们定。你那么想替我们做主,那倒是也早早囤上米啊!”

——囤米。

莲心愣愣的,站在原地。

她这才明白这两个字里隐含的真正含义。

囤积之后,就是垄断,就是商人独有。

如此,才能坐地起价,把百姓敲骨吸髓啊。

莲心气道:“你这是发饥荒的财,挣黑心钱!...”

周围深受其苦的百姓也不禁点头:“说得对!”“是啊。”直把伙计指点得面色涨红。

伙计便叉住了腰,冷笑:“说这些也没用,你不就是想骗些米吃么?讨饭的穷鬼!”

莲心回敬:“莫非米价贵,你便觉得你自己也跟着贵了?我要是真想要骗米吃,哪还有拿钱来的道理。直接找个偏僻地方,将你家抢劫了就是了,用得着现下浪费口水么!”

说着,莲心走到酒楼门口,提起一个条凳,用单手就生生拎着挥舞了起来。

拿那条凳舞完一套剑法,莲心才将那条凳重重一放,哼了一声。

周围的百姓的表情已不仅能用“震惊”来形容了。

他们的眼珠子都要掉在地上了。

——那条凳是用最坚硬、致密的铁梨木所制,一个条凳,足有近百斤了,这看上去还是个孩子的小娘子,她是如何举起来的?

甚至她不光举起来,还挥舞着这条凳耍剑法!

众人反应过来,纷纷叫好,笑话那伙计有眼不识泰山。

直到一道疑惑的声音从百姓堆里传出来:“你...这小娘子的神力,倒是与那位将军很像啊。”

他不敢说出虞将军大名,便只怀疑地不断扫视,“听说他是有骨血尚存,你的年纪也对得上...”

莲心悚然一惊。

经历了村民两日一夜的追杀,她已经一听别人提到“虞将军”三字就开始脚抖了。

她踌躇片刻,还是敌不过内心的恐惧。

米也不要了,她猛地调转方向,朝人群另一头冲了出去。

“虞将军”三字对人冲击是巨大的。

百姓中一阵哗然,有一根筋的已跟了上去:“那是虞将军的女儿!通敌叛国杀人犯的女儿!抓住她!别叫她跑了——”

...

辛三郎今日很烦。

清晨,父亲和母亲又因父亲的前夫人大吵一架,各拉他诉苦半时辰...好在没多久就又和好如初;

晌午,父亲喝酒一坛,带醉作词后打拳,劈碎了他养在府内湖畔的兰花...无妨,他早有准备,换个盆养就是;

而到了下午,韩公寄信来与父亲谈天。韩公性洒脱不羁,言谈之间却又拿辛三郎的样貌开玩笑,说他是父亲的“三女”,还亲切呼他为辛府上“病西施”。

当时,辛三郎的脸色终于有些维持不住了。

就是霉运也该有个数,今日是不是太过甚了?

心下烦恼,应又不能应,骂又不能骂,便只好避开。

——要说被讲“三女”恼不恼火,那肯定是恼火的。

但韩公韩元吉一是他的老师,他一个晚辈不能驳斥,二是其文名甚高,词风与父亲相近,雄浑高迈、忧国忧民,令辛三郎敬重,便更不好为了这点事就发作。

故而,他将父亲去找虞公甫遗孤之事揽了下来,也是为了离家略作平复,散散心。

再加上虞将军虽战败,却是为大宋而死,直到最后一刻都在杀敌。这样的人,对他的骨血宽容,本就是应有之义。

因此说实话,辛三郎其实并没将今日连续扑空的事放在心上。

虞小娘子去了别处,他就再找就是。

若真要比较的话,这些挫折还没有他听见街上的小娘子拿他和什么“行首”之事糟心。

但她看起来年纪太小了。辛三郎不晓得她父母在哪里,不过想也明白,江西旱灾严重,她又这么小就这样孤身出来,父母怕是难说。

他便吞回本欲问她父母何在的话,只垂下脸,请她自去便罢了。

想毕了,便不再纠结于此事。

就在辛三郎睁开眼,长吐一口气时,远处人群突传来一阵骚动。

熟悉的人,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做派。

方才那位将他与瓦舍花魁作比的小娘子正从街东跑到街西,身后坠着一串气喘吁吁的百姓,带起一片呼啦啦的声响,动静颇有父亲喝醉酒祸害全家花草器皿和狸奴的风范。

令人惊异的是,闹出这样大阵仗,她仍尚有余力,一边跑,一边还喊呢:“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就姓虞,那又怎么了!有本事你们追到我,将我送去县丞官邸呀!”蹭蹭溜走了。

这话宛如惊雷,令青衣郎君的两个侍从呆立在原地。

“姓虞?虞小娘子?莫非她就是我们要找的人,是虞将军的女儿...?”

一侍从又惊讶,又有些不自觉的怀疑,“她不会是在胡捏造身世吧?哪来的如此巧合?”

他此言也不是凭空污蔑,灾年间,人为食而争,不择手段。

从潭州过来,就是在路上拦下辛公车驾、声称自己是遗失民间的皇子的人都不只一个。

他有心说算了,“我看她说话也不太靠谱,虞将军之女怎可能是这样...”

“不。”

他的话却被霍然起身的辛三郎打断,“不论是不是真的,都确认一下。何况她有没有骗人也未可知。”

郎君眉清目朗,仪容秀丽,即便是起身疾走也不显狼狈,只觉衣袂飘飞,有风流之姿,他回头看愣住的侍从,催促,“快去啊。那小孩子撑不了多久,她应已饿了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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