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隆兴1(2)

大雨瓢泼,莲心在屋子里头一边挠头,一边咬毛笔杆。

这是她被关在家中学诗的第五天了。

莲心现在对正院布局有多熟悉呢?

——这么说吧,她现在闭着眼睛都能把正院的路走通。

但她仍然很难集中精力在作诗上。

甚至短短几日内,她已经开始深深理解了古往今来那么多闺怨词的创作情感——她被暂时限足了五天都有些受不了了,那些深闺小姐被一年一年地关在这划定大小的宅院里,真的很难不幽怨!

值得庆幸的是,这种事态在辛弃疾再次过来检查作业时,发生了转机。

——他亲耳听见莲心在吟诵“凄凄惨惨戚戚”之后,吓了一跳。

也不怪他惊奇,莲心打从生下来之后,就没有文艺过的时候,怎么竟突然吟起了易安居士的词!

辛弃疾立刻悄悄招来了范如玉,两人又趴在门口听了一盏茶的“寂寞空庭春欲晚”,面面相觑,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赶紧叫停了这个过程。

莲心愣愣的:“我背得不对么?”

这...

莲心的诗词储备量确实远比辛范二人以为的要丰富,但这种储备量,他们宁愿没有。

“儿啊,为何你会口出如此悲愁之词啊?”

辛弃疾面色凝重,他似乎有些谨慎地怕触及到莲心的什么伤心事,招手让莲心坐到他身边,“易安的词虽音律最协,晚年之作却未免悲苦太过了些,你一个小孩子,怎么会读过这些呢?”

当然是因为九年义务教育呀!

莲心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这句话显然是不能真的说出口的,她被辛弃疾提到李清照时所说的“协音律”一词吸引了注意力:“音律,这是什么意思?”

“词而能唱,却不够雅。能同时做到‘唱’和‘诵’的,李易安才认为是好词。你看啊,”

辛弃疾举例,他清清嗓子,“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①...”

他看莲心:“是不是朗朗上口,颇有韵律?这就是人们所说的音律了。不协音律者,阅之优美,却不能堪读,这就是缘故了。”

莲心好像有些懂了,又没全懂:“那么,不协音律是有哪些呢?”

还不待辛弃疾略作思考,范如玉就笑了。

“比如你方才作的那首‘一片两片三四片’就不行。”

莲心偷偷带一点小不服地看面带揶揄的范娘子。

哼,这可是乾隆的诗,范娘子,你过分!

...不过话说回来,她连做文抄公都鉴赏水平欠佳,她不会真的完全没有作诗天赋吧?!

范如玉看她脸上那不服气的小表情,还能猜不出她在想什么?

她大度地没搭理她,挥了挥手:“行了,虽说音律不协,但勉强也算你通了些吧。出门吧,出门吧。”

辛弃疾也:“出门吧,去玩玩。”

反正,可不能再让莲心闷在家里了。

可了不得,再闷下去,不是又要出一个朱淑真?

一想到这个可能,辛范夫妇就对视一眼,齐齐打了个哆嗦。

孩子皮点就皮点吧,可千万不能那样啊!

...

出门的机会来之不易,即便是跟在辛二郎身边去街上买东西,莲心也珍惜得看个不停。

豫章毕竟是隆兴府的中心,比武宁要繁华得多。街道两侧茶肆酒肆各挂旗幡,上绣店铺大名、售卖饮食种类,店内张挂名人画、插四时花,店外吹奏敲鼓,不停向路人散发着“快进店来”的诱引。

小雨未停,但担着扁担的贩夫走卒已然出门四处贩售小食了,随着叫卖香辣灌肺、姜虾、海蜇和素面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铺子的伙计们都有些不乐意地悄悄嘀咕:“把我们的声响都盖过去了。”

卖花的小娘子羞他们小气:“我还没说他盖过了我的花香味儿呢!”说完也不管他们,扯开嗓子吆喝,“带朵茉莉花、荷花哟——”

嘹亮清脆的声音一时间把所有人的嗓子都盖住了。

就连方才叫卖香辣灌肺的贩夫也悚然一惊,赶快走到远些的地方,没有与她硬拼。

莲心“哇”一声,看向辛二郎。

原来大佬深藏在这里呀!

辛二郎接收到莲心似乎很想和他讨论一番的目光,却显得有些局促。

他目不斜视,但这无法减弱打从走到街上就开始东摸摸西看看的莲心的兴致。

踌躇半晌,他才低声提醒:“你...注意些行为举止。”

莲心只看着街上的茶肆酒肆,就已觉得眼睛要看不过来了。

被辛二郎提醒后,她才意识到他话里隐藏的意思。

莲心:“二郎君也觉得贩夫走卒一定全是品德低下之人么?”

那倒不是。

辛二郎摇头:“只是沾满铜臭,士大夫多不愿与之为伍。”

家教严的,甚至不许子孙出入酒肆。甚至吕公著在家中还曾要求子孙“行步出入,无得入茶肆、酒肆、市井里巷之语②”,连市井都不许踏入,不得不说一声家教严苛过头。

就是这样,还有不少人赞他教子有方的,可见本朝风气了。

莲心却道:“那为何要与他们拉开距离呢?你我吃穿住行,哪一样都离不开银钱呀。”

莲心背着手,探头去看辛二郎的表情,狡黠笑道,“莫非,二郎君也觉得钱乃‘阿堵物’么?”

西晋名士王夷甫因其清高而在历史中出名,因其所娶的妻子过于爱财,他的清高愈发极端,甚至到了不能听见人说“钱”字的地步。

他妻子好奇又好笑,想试探他能做到何种地步,便将钱大量堆积在他床榻四周,想逼他说出“钱”字,但最后,她的计划还是失败了。因为王夷甫憋了许久,也只能说出“举却阿堵物”(拿走这些挡路的东西)来!

这则轶闻在后世逐渐成为清高过甚的反面教材,辛二郎也自然晓得这一点。

他想说什么,但一时找不出反驳之语。

还好他占了个优势。那就是他的五官疏阔,故而总显得像是时时刻刻都在凝神细思一般。

此刻,他也用这副表情指着远处的一家店铺,转移话题道:“看。”

莲心以为有什么重要事情,一时抛下了方才的笑话,跟着看去:“啊?”

辛二郎回视莲心,点点头。

“糖霜玉蜂儿。”他一脸严肃地说。

...

“真好吃!”许久没吃到糖的莲心在美食的诱惑下果断地忘记了方才的辩论,全心投入到了食物之中,“原来这就是糖霜玉蜂儿呀。里面全是糖吗?口感软软的。”

她前世只在电视剧里见过呢。

纯正的宋朝人显然不能理解她所感慨的涵义。

“你不知道糖霜玉蜂儿是什么?”

或许是因为方才丢了脸,此时辛二郎听到莲心不知道糖霜玉蜂儿是什么之后,反而先笑了,嘲了一句,“这都没吃过?”

随后才介绍,“杨万里曾作诗《食莲子》:绿玉蜂房白玉蜂,折来带露复含风。玻璃盆面水浆底,醉嚼新莲一百蓬。将莲蓬比作‘蜂房’,而莲子比作‘蜂儿’,这种习惯早已有之。”

所以,所谓“糖霜玉蜂儿”,其实就是糖渍莲子而已。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莲心想了一会儿,却面露苦色。

辛二郎有些措手不及:“怎么了?”

莲心道:“莲子是玉蜂,那我岂不是蜂针?”

辛二郎愣愣的没反应过来:“为何?”

莲心说:“因为我乃莲心嘛。”

“噗...哈哈哈!”

辛二郎尚满脸“你就说这个?”的无语表情时,一旁茶肆中传来一道忍俊不禁的笑声。

莲心和辛二郎应声看去,笑声来自一位面色温和苍白的中年郎君。

那中年郎君身后没有什么仆从女使,衣着也朴素,但他独占一方茶案,神情之间自有股从容之色,令人不可小觑。

“很有道理,很有道理。”他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前仰后合,“听你二人谈论,倒比我看一日书还收获更多。”

他放下手里的糖霜玉蜂儿,笑着朝莲心二人揖手,“后生可畏啊,真是后生可畏。”

在他说话时,莲心就打量了他半天。此时见他说完,她便嘿嘿笑道:“相公身居高位,何必谦虚至此?不过些小儿之言罢了。”

辛二郎似乎想说什么,但被那白衣相公止住了。

白衣相公笑道:“你为何觉得我身居高位?”

“相公虽衣着简朴,却手持《皇朝文鉴》之册,此非高官而不得。”莲心指指他案上的书籍,正是这书籍暴露了他的身份。

白衣相公似乎也有些惊讶:“哦?但你应该知道,本朝官员不能进酒肆吃喝。而我可是在茶肆之中。”

“是呀。但相公进的是茶肆,也许无妨...?”

莲心摸着自己的下巴。这也是她方才的疑惑所在,为何白衣相公能大摇大摆进来茶肆呢?

就像方才辛二郎与她所耳提面命的那样,北宋的吕公著别说酒肆茶肆了,连市井都不许孩子迈入,怎么反而这位相公倒毫不在意似的?

果然,官员与官员之间,还是有差别的呀。

不是所有人都是老古板!

莲心连连点头,“说明相公不为世俗所拘!若所有人都像吕公著一般,岂不是茶肆酒肆都要倒闭了...”

身后辛二郎的咳嗽声前所未有的响亮起来:“咳咳!!”

白衣相公笑眯眯:“你说得有些道理。”

辛二郎见暗示不通,此时终于不得不上前来问好了。

“辛家二郎,见过吕相公。”他上前一揖,恭敬道。

“你认出我来了?也对,毕竟是辛家儿郎。我叫吕祖谦,”

身份还是被道破,吕祖谦无奈地笑了笑,看了两人一圈,特地悄悄笑着对莲心说,“叫我吕叔父就好了。”

①‘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宋)李清照,《永遇乐·落日熔金》。

辛弃疾本人是很欣赏李清照的,在诗词里面多次化用过李清照的词作。值得一提的是两人还是济南老乡,并称“济南二安”(辛幼安、李易安)。大文人之间就是这么容易惺惺相惜!

②‘行步出入,无得入茶肆、酒肆、市井里巷之语’:(清) 胡达源,《弟子箴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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